苗域,相思殿内院。
一名身着妖红的女子正坐于相思子间,她面前是虽是一壶淡酒,但她的脸上也飞起了薄红。
那双凌厉的凤眼,这时也散着醺醺醉意。她的神情,似寐非寐。
一袭轻装的风也若此时也自亭下而来,她绕过主厅,来到浓稠的相思林,隔林朝祭司院问道:
“祭司大人?”
“嗯……嗯?”那红衣女子支头的手陡然颤了一颤,她惺忪着眼,回应道。片刻,她沉了沉脑袋,清醒了一会儿,“阑风使吗……你过来吧……”
“是。”风也若颔首,领命进入林子。
相思子乃含剧毒,甚者,由蛊师栽培成林,行走其间更会中其迷香。而中了相思子的毒,一重则会头晕目眩,运功不得,二重则脑生幻想,沉溺相思,三重则沉沦梦中,忘却一切而死。
风也若自然不是不知道这些,她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间悬着的香囊。
这香囊是祭司伊兰给相思殿的所有人配置的,里面装着立解相思毒的十几味香草混合物。因此只要有它,自由出入相思林,也可以免受荼毒。
“大人,今日的祭祀仪式……”
然还不等风也若说完,伊兰已抬手示意。“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去……”伊兰憔悴的眼中竟闪动着微光,“阑风使,你方才去了哪儿?”
风也若足下一惊,她暗想,不妙,若非是被觉察私会了外人。她笑笑,又假作波澜不惊之态,“大人何以这么问?”
“你腰间一直别着的那把匕首不见了。”伊兰揽起长袖,又持起酒壶重斟了一盏酒水,举手饮下。
风也若眉间一颤,心想刚才接下慕容昭那一剑不得已动用了身物,怕是刚才将匕首顺手藏进了袖里。她悄悄一抖袖口,果然有一股重意。
她后步稍退,跪身下拜。
“不瞒大人,适才教训了一名偷懒小卒,动用了匕首。”说着,她将袖中匕首托于掌中。
“伤了他?”伊兰看也不看那匕首,拈着酒杯发着呆。
“……”风也若不知该怎生回答,只是暗自思忖。她也怕说漏一字而自作破绽难以圆说。
“难怪茵儿说见了风吟亭上会有两人。”
话音刚落,惊得风也若脊背一阵冷汗。
“今日可有见着生人来访?”伊兰也不见风也若脸上一瞬的惨白,只是自顾自的询问着。
“不曾。”她答。
“唉……”她却叹。
风也若怪异地抬起头,而桌案上的伊兰,竟如脱力般倏忽瘫倒下去,一头趴在了酒杯前。
“祭司大人,好像很盼望有人来相思殿。”
“阑风……整个相思殿,我也只能与你和茵儿两人促膝长谈了。”伊兰幽幽地说着,忽而回眼看了一眼风也若。
毕竟整个相思殿,也只有风也若与伊兰的随身侍女茵儿是女儿身,可能会理解一些伊兰的心想。而其他众人皆是些侍卫将军,并少与伊兰见面。虽除了总侍丘明远也算是伊兰信任之人,但他终归也是巫翎之王、伊兰的父亲那里的人,那么自然也不是什么都能对他言表的。
“祭司大人……可是有什么心事?”风也若踱至伊兰身侧,俯身悄问。
“我在等一个人。”伊兰殷红的唇一张一合,话语结在嘴,她却顿了一顿,“一个我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人……”
“何以这么说?”
“因为,我对他,下了蛊。我本来相信他一定会恨我,然后肯定来找我寻仇。但我真正的目的,却并不是这个……我怕……怕他就算回来的……也不会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她欠起身子,再举酒壶倾下一杯,消愁似的一饮而尽。
“你是想,借他凭借仇恨换来的力量,来救你离开这个囚牢。”风也若心下不由一阵苦笑。
“你怎知道?”伊兰闻声,讶然地抬头凝视着眼前的阑风使,一瞬竟觉得她城府极深。
“将心比心罢了。”
风也若心下早已有了九成的把握相信伊兰所说的那人正是慕容昭。只是这时,她却心生好奇,方才慕容昭也曾提起那个所谓的,他与祭司间的过往。
那究竟是些什么呢。
“祭司大人,若心中憋得难受,大可与也若说说,也若定会替祭司保密。”
“若要说……那也是多年之前的事了。”
伊兰直起身子,正正了坐姿,却头痛欲裂。她一边扶头,一边讲述着。
思绪,好像也一同回到了多年之前的那一天。
“伊兰祭司……小人不解。去往相思殿,为何要绕进浮翎泽几经周折……大人是有什么打算吗……”一个身着苗域服饰的青年侍从怯生生地问着,他小步跟在一位身着艳丽的女子身后。
“你是想说,为什么不直接走相思廊?不仅省时还省力?”那个叫伊兰的女子有着绝丽的秀颜,一双丹凤眼挑逗着前鬓微垂的青丝,上扬的眼角四周点染蛊惑的熏红,长睫装点着一眼星汉秋波,两叶柳眉斜飞入发,一抹朱唇勾起撩人的弧度。她一头长发如黑绸,仅用一根束丝发带扎着,额前横缀银质链饰,一身殷红劲装将妩媚的身材线条暴露无遗。
侍从小心向后一退,顺着眼,“小的不敢……”
巫翎祭司的身份仅次于巫翎王,但本身并无什么实权,仍是得听从巫翎王的差遣。可怕的是,祭司从来都是奉命研制蛊术,整日与毒物接触,性情古怪异常,若稍不谨慎,得罪了他们,暗中喂你一蛊,定令你求生不得。更何况这位年轻的祭司又是巫翎王的女儿。
“你们先在这儿等着吧。”未等那小厮回答。伊兰突然止步,回身嘱咐那些侍从。那些侍从得了令,直刷刷地停步,训练有素,敛足低头收剑跪下。然随之走上一位身着异奇的黑夜长袍的侍卫,抱拳回道:“伊兰大人,浮翎泽毒物横行,危险异常。我翎部奉巫翎王之命誓死保卫伊兰大人安危,自然不得离伊兰大人半步。恕难从命。”
这翎部乃是巫翎王下二支精锐部分之一。部中护卫个个训练有素,武技诡秘。他们总被派遣执行危险的机密任务,从不会为了护卫某个人而全部出动的。
换句话说,爹派遣他的秘密部队来护卫我,无非是想让他们盯着我吧。哼,他知道我不谙武术,以这种方式限制我的行动,不让我半途脱逃,好让我乖乖进入相思殿的牢囚。
不过,想限制我?
“区区毒物,不过鼠辈。这一去相思殿,必要研制新的蛊物,本祭司只是去寻找重要的蛊引罢了。”她伸出纤指蜷卷着自己的长发,一双迷梦的眼睛闪烁着狡然的光芒。“知道这引子的配方吗?”
“这……”
“我且一一告诉你。首先我得去寻沼蓝蝎,其次则是穿肠蛛。我想你们身为巫翎王的贴身护卫,对这两种毒物应该有所耳闻吧?这沼蓝蝎呢,它喜在浮翎泽的泥沼滩边栖息,通身呈妖蓝色,并长有细微的毒刺。最毒的莫属它的妖尾,若是不小心被蜇到了,身中蝎毒不说,更是中了至阴之毒。中毒者终日有如身在冰窖之中,全身麻痹,阴寒刺骨,每寸肌肤都仿佛被万针穿刺。无尽地寒气将不停侵蚀你的躯体,直至你的躯体冰冷,此毒才会停止发作。自然,浑身冰冷,那便是死去了。”伊兰又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沼蓝蝎的模样,饶有兴趣地继续讲解着。而那些侍卫无不打着寒噤,仿佛自己已经深中剧毒。只是那个首领无动于衷。
老家伙,还不肯放我过去?
“瞧你们那一脸错愕,这毒又不是解不了。”她顿了顿,又说:“至阴之毒须有至阳方解。只需受烈火烘烤七七四十九日,时日一到,蝎毒自解。不过这法子可从来没人试过,哈哈,记载这解法的人也真是太愚昧了。世上可有人能够被真火熏烧四十九日而存活下来的?”
“再说穿肠蛛,听它的名字就知道了。不过这蛛子可不是咬你一下那么简单,相比之下,被沼蓝蝎毒杀可比被这家伙杀死要幸运的多。它是极为细小的一种毒蛛,能够咬破人类的皮肤钻入其体内。一开始你并不会察觉,直到它开始吞噬你的内脏,并咬穿你的肠。当它重见光明的时候,你早已成了一滩烂肉了。不过更倒霉的是,死后你的尸体不能够被掩埋。因为穿肠蛛每吞噬一个生命体后便会留下毒性的印记。这个印记会招来更多的邪毒猛兽。人们为了免于祸患,就把你弃之荒野。想想吧,浑身腐烂不堪,淤毒难释的你,成了诅咒的凶物,被自己的族人抛弃。”
“你还想听听吗,我还可以给你讲讲五毒蛇的故事。那家伙更厉害了,它的五种毒呀……”
“伊兰大人……”
“哦,不好意思,本祭司讲的太偏了。言归正传,我也不强求你们。但出于好心,我劝你们留下来静候,否则一不小心中了什么怪毒,就算我是神医也回天乏术。倘若你们硬要贯彻巫翎部下坚守任务,誓死奉命的气节的话,我也不拦你们,尽管跟上来好了。”
“属下明白了。”
“总算明白了?”
“翎部各护卫听令,全体在此候命,不得离开半步。静待伊兰祭司回来。”
“早该如此。”伊兰满意地转身走去,话语间满是不屑。
芸芸众生,根本没有不怕死的人。为了苟且活下去,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出卖。
“伊……伊兰大人……”
“嗯?明远吗?”伊兰闻声,向前的步伐陡然停止,她下意识回声一望。
“伊兰大人……请小心……”
那个叫丘明远的羞怯少年正直直地站在那儿,一身青蓝色宛若一朵淡雅的兰花在染血盔甲中默默绽放,那双明媚的眼睛不停闪烁着不安。
明远啊,你怎么还是那么单纯啊。那些话我只是胡诌骗骗那些讨厌的侍卫的呀。
“哎呀,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可以堂堂大祭司,这种小毒物,奈何不了我的。你们现在这休息会儿吧,一会儿还要赶路。”伊兰摇摇头,眼中秋水颤微微。
“请小心!”
“好啦好啦,我走啦。”
只是这时,伊兰的心中恍惚间被一股热流包围。冻结在至亲冷漠的言语与牢囚下,还是有人,会关心她的啊。
但当伊兰转过身去的时候,她没有看到那双澄澈的眉目正流露着难以言尽的担忧,与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