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不爱惜他的生命,但很少人珍视他的时间。”
考生的悲哀
我是一个投考大学的学生,简称曰考生。
常言道,生、老、病、死,乃人生四件大事。就我个人而言,除了这四件大事之外,考大学也是一个很大的关键。
中学一毕业,我就觉得飘飘然,不知哪里是我的归宿。“上智与下愚不移”。我并不是谦逊,我非上智,考大学简直没有把握,但我也并不是狂傲,我亦非下愚,总不能不去投考。我惴惴然,在所能投考的地方全去报名了。
有人想安慰我,有人想恫吓我,有人说风凉话:“考学校的事可真没有准,全凭运气。”这倒是正道着了我的心情。我正是要碰碰运气。也许有人相信,考场的事与父母的德行祖上的阴功坟地的风水都很有关系,我却不愿因为自己考学校而连累父母祖坟,所以说我是很单纯地碰碰运气,试试我的流年。
话虽如此,我心里的忐忑不安是与日俱增的。我把铅笔修得溜尖,锥子似的。墨盒里加足了墨汁。自来水笔灌足了墨水,外加墨水一瓶。三角板、毛笔、橡皮……一应俱全。
一清早我到了考场,已经满坑满谷的都是我的难友,一个个的都是神头鬼脸,龇牙咧嘴的。
听人说过,从前科举场中,有人喊:“有恩的报恩,有怨的报怨!”我想到这里,就毛骨悚然。考场虽然是很爽朗,似也不免有些阴森之气。万一有个鬼魂和我过不去呢?
题目试卷都发下来了。我一目十行,先把题目大略地扫看一遍。还好,听说从前有学校考国文只有一道作文题目,全体交了白卷,因为题目没人懂,题目好像是“卞壶不苟时好论”,典出《晋书》。我这一回总算没有遇见“卞壶”,虽然“井儿”“明儿”也难倒了我。有好几门功课,题目真多,好像是在做常识试验。试场里只听得沙沙地响,像是蚕吃桑叶。我手眼并用,笔不停挥。
“啪”的一声,旁边一位朋友的墨水壶摔了,溅了我一裤子蓝墨水。这一点也不稀奇,有必然性。考生没有不洒墨水的。有人的自来水笔干了,这也是必然的。有人站起来大声问:“抄题不抄题?”这也是必然的。
考场大致是肃静的。监考的先生们不知是怎样选的,都是目光炯炯,东一位,西一位,好多道目光在试场上扫来扫去,有的立在台上高瞻远瞩,有的坐在空位子上做埋伏,有的巡回检阅,真是如临大敌。最有趣的是查对照片,一位先生给一个考生相面一次,有时候还需要仔细端详,验明正身而后已。
榜?不是榜!那是犯人的判决书。
榜上如果没有我的名字,我从此在人面前要矮下半尺多。我在街上只能擦着边行走。我在家里只能低声下气地说话。我吃的饭只能从脊梁骨下去。不敢想。如果榜上有名,则除了怕嘴乐得闭不上之外当无其他危险。明天发榜,我这一夜没睡好,直做梦,竟梦见范进。
天亮,报童在街上喊:“买报瞧!买报瞧!”我连爬带滚地起来,买了一张报,打开一看,蚂蚁似的一片人名,我闭紧了嘴,怕心脏从口里跳出来,找来找去,找到了,我的名字赫然在焉!只听得,“扑通”一声,心像石头一般落了地。我和范进不一样,我没发疯,我也不觉得乐,我只觉得麻木空虚,我不由自主地从眼里迸出了两行热泪。
流行的谬论
有许多俚语俗谚,都是多少年来的经验与智慧累积锻炼而成的。简单的一句话,好像含着颠扑不破的真理。所以在言谈之间,常被摭引,有时候比古圣先贤的嘉言遗训还更亲切动人。由于时代变迁,曩昔[4]的金言有些未必可以奉为圭臬,有些即使仍在流行,事实上也已近于谬论。如要举例,信手拈来就有下面几条:
一、树大自直
一个孩子,缺乏家教,或是父母溺爱,很容易变成性情乖张,恣肆无礼,稍长也许还会沾染恶习,自甘堕落。常言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悲观的人就要认为这个孩子没有出息,长大了之后大概是败家子或社会上的蛀虫。有些人比较乐观(包括大多数父母在内),另有想法:“没关系,树大自直。”“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不是常有所闻吗?
树大会不会都能自直,我怀疑。山水画里的树很少是直的,多半是欹里歪斜的,甚或是悬空倒挂的。“抚孤松而盘桓”,那孤松不歪不斜便很难去抚。景山上的那棵歪脖树,是天造地设的投缳殉国的装备,至今也没有直起来。当然,山上的巨木神木都是直挺挺地矗立着的,一片片的杉木林全是栋梁之材,也没有一棵是弯曲的。这些树不是长大了才变直,而是生来就直。堂前栽龙柏,若无木架扶持,早晚会东倒西歪。
浪子回头的事是有的,但是不多,所以一有这种事情发生,便被人传诵,算是佳话。浪子而不回头者则比比皆是,没有人觉得值得齿及。没出息的孩子变得有出息,我们可以举出许多例子,而没出息的孩子一直没出息到底,则如恒河沙数。
树要修要剪,要扶要培。孩子也是一样。弯了的树不会自直,放纵坏了的孩子大概也不会自立。西谚有云:“舍不得用板子,便会纵坏了孩子。”约翰逊博士不完全反对体罚,孩子的行为若是不正,在他身上肉厚的地方给几巴掌,他认为是最简捷了当的处理方法。
二、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晋王猛“扪虱而言,旁若无人”,固然是名士风流,无视权势。可是他的大布褂内长满了体虱(有无头虱阴虱我们不知道),那分奇痒难熬,就是没有多少经验的人也能想象得出。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也自称“性复多虱,把搔无已”,作为不堪“裹以章服揖拜上官”的理由之一。若说虱多不痒,天晓得!虱不生则已,生则繁殖甚速,孵化很快,虱愈多则愈痒,势必非“倩麻姑痒处搔”不可。
对许多人而言,借贷是寻常事。初次向人告贷,也许带有几分忸怩,手心朝上,口将言而嗫嚅。既贷到手,久不能偿,心头不能不感到压力,不愁才怪!债愈多则压力愈大。债主逼上门来,无辞以对,处境尴尬,设若遇到索债暴徒,则不免当场挂彩。也许有人要说,近有以债养债之说,多方接纳,广开债源,债额愈大,则借贷愈易,于是由小债而变成大债,挹彼注此,左右逢源,最后由大债而变成呆账,不了了之。殊不知这种缺德之事也不是人尽能为,其人必长袖善舞而且寡廉鲜耻,随时担着风险,若说他心里坦然,无忧无虑,恐亦不然。又有人说,既不能偿,则走为上计。昔人有“债台高筑”之说,所谓债台即是逃债之台。如今时代进步,欲逃债可以远走高飞,到异乡做寓公,不必自己高筑债台,何愁之有?殊不知人非情急,谁也不愿效狗急之跳墙。身在外邦,也要藏藏躲躲,见不得人,我猜想他的那种生活也不是一个愁字了得。
有虱必痒,债多必愁。
三、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有人真相信“天地之大德曰生”,对于一切有情之伦挣扎于濒死边缘好像视若无睹。人间有无法糊口者,有生而残障者,有遭逢饥馑、旱涝蝗灾,辗转沟壑者。他认为不必着慌,“船到桥头自然直”,冥冥之中似有主宰,到头来大家都有饭吃。即使是一只瞎家雀也不会活生生地饿死。
谁说的!我在寒冷的北方就不止一次看到家雀从檐角坠下,显然是饥寒交迫而死的,不过我没有去验它是否瞎。我记得哈代有一首诗,题曰“提醒者”,大意是说他在圣诞前夕正在准备过一个快乐的夜晚,忽见窗外寒枝之上落着一只小鸟,冻得直哆嗦,饿得啄食一个硬干果,一下子坠下去,像个雪球似的死了。他叹道,我难得刚要快活一阵,你竟来提醒我生活的艰难困苦!这是典型的悲观主义者哈代的一首小诗,他大概不知道我们的那句俗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麻雀微细不足道,但是看看非洲在旱灾笼罩之下,多少人都成了饿殍,白骨黄沙,惨不忍睹,是人谋不臧,还是天降鞠凶?人在情急的时候,无不呼天抢地,天地会一伸援手吗?有些地方旱魃肆虐,忽然大雨滂沱,大家额手相庆,感谢上苍,没有想到雨水滋润了干土,蝗虫的卵得以在地下孵化,不久就构成了蝗灾。老天爷是何居心?
天生万物,相克相杀,没有地方讲理去,老天爷管不了许多。
四、好的开始便是成功的一半
这句话是从外语翻译过来的,很多人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未尝不是一句善颂善祷的话,当事人听了觉得很受用。但是再想一下,一个辉煌的开始便是百分之五十成功的保证,天下有这等便宜事?
《诗经·大雅·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是比较平实的说法。我们国人做事擅长的一手是“五分钟热度”,在开始的时候激昂慷慨,铺张扬厉,好像是要雷厉风行,但是过不了多久,渐渐一切抛在脑后,虽然口里高唱“贯彻始终”,事实上常是有始无终。
参加赛跑的人,起步固然要紧,但最后胜利却系于临终的冲刺。最近看我们的一个球队参加国际比赛,开始有板有眼,好一阵子一直领先,但是后继无力,终落惨败。好的开始似乎无关最后的成败。
五、眼不见为净
老早有人劝我别吃烧饼,说烧饼里常夹有老鼠屎,我不信。后来我好奇,有一天掰开烧饼看看,赫然一粒老鼠屎在焉。“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粥!”从此我有了戒心,不敢常吃烧饼。偶然吃一次,必先掰开仔细看看。
有人笑我过分小心。他的理论是:我们每天吃的东西种类繁多,焉能一一亲自检视,大致不差也就是了,眼不见为净。人的肉眼本来所见有限,好多有毒的或无害的微生物都不是肉眼所能窥察得到的。眼见的未必净,眼不见的也未必不净。他这种说法好有一比。现代司法观念之一是:凡嫌犯之未能证实其为有罪之前,一律假设其为无罪。食物未经化验其为不净,似乎也可以认为它是净的。这种说法很危险,如果轻信眼不见为净,很可能吃下某些东西而受害不浅,重则致命,轻则缠绵病榻伏枕呻吟。
科学方法建立在几项哲学假设上面,其中之一是假设物质乃普遍一致。抽样检查之可靠性也是假立其全部品质都是一样的。我们除了信赖科学检验之外别无选择。俗话说:“过水为净。”不失为可行,蔬菜水果之类多洗几遍即可减除其中残留的农药。不过食物不是都可以水洗的。
“眼不见为净”之说固不可盲从,所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之说简直是荒谬。
六、伸手不打笑脸人
笑脸是不常见的。常见的是面皮绷得紧紧的驴脸、可以刮下一层霜的冷脸、好像才吞了农药下去的苦脸、睡眠不足的或是劬劳瘏悴的病脸,再不就是满脸横肉的凶脸。所以我们偶然看见一张笑脸,不由得心生喜悦。那笑脸也许不是生自内心而自然流露,也许是为了某种需要而强作笑颜。脸不必笑得像一朵花,只要面部肌肉稍微放松,嘴角稍微咧开一点,就会给人以相当的舒适感。我一向相信,笑脸是人际关系中可以通行无阻的安全证。即使人在盛怒之中,摩拳擦掌,但是不会去打一个笑脸人,他下不去手。
最近看了报上一则新闻,开始觉得笑脸并不一定能保障一个人的安全。赔笑脸有时还是免不了挨嘴巴,实属常有,我所见的这条新闻却不寻常。有一位不务正业而专走邪道的青年,有一天踉跄地回家,狼狈地伏在案头,一言不发。老母见状,不禁莞尔。这一笑,不打紧,不知年轻人是误会为讥笑、讪笑,或是冷笑,他上去对准老母胸前就是一拳。老母应拳而倒,一命归西!微微一笑引起致命的一拳。以后下文如何,不得而知。
人到了要伸手打人的时候,笑脸不但不足以御强拳,而且可以招致杀身之祸。但愿这是一条孤证。
七、吃一行,恨一行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是说职业不分上下,每一行范围之内,一个人只要努力,不愁不能出人头地做到顶尖的位置。这也是劝勉人各就岗位奋斗向上,不要一味地“这山望着那山高”。究竟行还是有高低,犹山之有高低。状元与状元不同。西瓜大王不能与钢铁大王比,馄饨大王也不能和煤油大王比。
每一行都有它的艰难困苦,其发展的路常是坎坷多舛的。投身到任何一个行当,只好埋头苦干。有人只看见和尚吃馒头,没看见和尚受戒,遂生羡慕别人之心,以为自己这一行只有苦没有乐,不但自己唉声叹气,恨自己选错了行,还会谆谆告诫他的子弟千万别再做这一行。这叫作“吃一行,恨一行”。
造出“吃一行,恨一行”这句话的人,其用心可能是劝勉大家安分守己,但是这句话也道出了无数人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其实干一行应该爱一行才对。因为没有一行没有乐趣,至少一件工作之完满的完成便是无上乐趣。很多知道敬业的人不但自己满足于他的行当,而且教导他的子弟步武他的踪迹,被人称为“克绍箕裘[5]”,其间没有丝毫恨意。
八、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狗是很聪明的动物,但不算太聪明。乞丐拄着一根杖,提着一个钵,沿门求乞,一条瘦狗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得到一些残肴剩炙,人与狗分而食之。但是狗不会离开他,不会看到较好的去处便去趋就,所以说狗不算太聪明,虽然它有那么一分义气。
在儿女的眼光里,母亲应该是最美最可爱最可信赖最该受感激的一个人。人有丑的,母亲没有丑的。母亲可以老,但不会丑。从前有一首很流行的儿歌《乌鸦歌》,记得歌词是这样的:“乌鸦乌鸦对我叫,乌鸦真真孝。乌鸦老了不能飞,对着小鸦啼。小鸦朝朝打食归,打食归来先喂母。‘母亲从前喂过我!’”这是借乌鸦反哺来劝孝的歌,但是最后一句“母亲从前喂过我”实在非常动人,没有失去人性的人回想起“母亲从前喂过我”,再听了这句歌词,恐怕没有不心酸的。每个人大概都会为了他的母亲而感觉骄傲,谁会嫌他的母亲丑?
“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话没有错。不过嫌贫爱富恐怕是人之常情,不嫌家贫这份美誉恐怕要让狗来独享。子嫌母丑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我就知道有两个例子,无独有偶。有两位受过所谓“高等教育”的人,家里宴见宾客,照例有两位衣服破敝的老妇捧茶出来,主人不予介绍,客人也就安然受之,以为那个老妪必是佣妇。久之才从侧面打听出来那老妪乃主人之生母。主人嫌其老丑,有失体面,认为见不得人,使之奉茶,废物利用而已。
狗不嫌家贫,并未言过其实。子不嫌母丑,对越来越多的人来说,有变为谬论的可能。
模范男子
Henry Arthur Jones在一篇短剧The Goal里有这样的一段:
你别误会我,亲爱的。我的年纪够做你的祖父。(温和地握着她的手)你别误会我。(严肃地)留神你如何选择你的终身伴侣。你选择的范围是广大的,你将来的终身幸福,或下几代的幸福,完全在你向那一二十名求婚男子中之一说一声“我愿意”的时候而决定:留神,亲爱的!留神!要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他几遍!要看准了他是有圆大的眼睛而且敢对着你的面注视的;要看准他的白眼珠是纯洁无疵。要留心他的头部形状不古怪,额际不低。要圆圆的头,高高的额,听见没有!和你握手的时候,注意他怎样地握!要握得强而稳,不是冷而平。年轻人不该有干冷的手。别说愿意嫁的话,除非你看到了他不穿长裤的时候,穿骑服或穿朝服的时候。看看他腿的形状——是不是好看?美观的腿,喂,斐奇,要留神那是不是他的真腿。看他是结实的,微瘦而不臃肿;不斜眼珠;不结巴;没有任何局促不安的痉挛或各种的怪现象。别嫁给一个秃头人!有人说我们十代后全要秃头。那么等十代,斐奇,还是别嫁一个秃头人!你记得住这些吗?亲爱的。看他走路的样子!是不是有一双富有弹性的脚,脚上有伸缩——能走四五里路而不动声色分毫。他冬天或春天若是咳嗽,就别要他。青年永远不该有咳嗽的病。还要考察确实他能痛笑——不是忍笑,喘笑,或嘎嘎地笑,而是从胸间深处发出来的沉痛着实的大笑。他若有一点钱,或是很多,那更好!好了!你若选这样的一个人,斐奇,我并不预言你一定幸福,但是你若不幸福,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了!
这一节话固有些浪漫,甚至于是伤感,但却相当地表现了西方人一般的对于“模范男子”的概念。这一段话所刻画的模范男子,注重的是体格健壮、意志坚强、秉性聪明这几点。这就和中国人心目中的理想男子大有不同。我们中国人的模范男子,在体格方面以“白白的胖胖的”为主,在性情方面以“斯文”“风流”为主。大约我们做人的道理,总以异性的要求为标准。女性要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我们便努力地去做什么样的男人。中国女子因为数千年来不受正当的教育,因为缠足,以致身心交病,成为病态的动物;男人便也跟着成为病态的动物。所以要把男人变好,是先要把女人的心理改变一下才成的。
拥挤
据我所知,拥挤是我们中国人特有的一种现象。
有一天我等公共汽车出城,汽车站早已挤得黑压压一片,汽车尚未停稳,一群人蜂拥而上,结果是车上的人不得下来,下面的人也不得上去,一阵混战之后,上面的人倒是也下来了,下面的人除了孱弱文雅的之外倒是也都上去了。然而费掉“民力”不少。
既上车之后,不消说可以听到下列各种的呼声:“哎哟!你看看我的脚!”“别挤哟!”“喂,你趴在我的身子上了!”“没得办法!”“你倒是拉住上面的把手呀!”
有人告诉我,外国大都市的地底电车,在每天某个时间,也挤。不过又有人告诉我,外国人虽挤,挤得有秩序些。
在交通工具不够而人口众多的情形之下,这种拥挤实在也是不可免。我要说的是那种争先恐后旁若无人的态度。譬如说在邮局、车站、轮船之类的场所,那种每人各自为战的抢先姿势,实在令人难堪。
据说在外国的车站、电影院之类卖票的地方,往往摆成一个一字长蛇阵,先到者站在前面,后到者自动地附于骥尾,循序前进,而无须乎浪费体力,且可不伤和气。这个办法,我觉得好,该学。我有一次在电影院,看见一共只有三个人买票,而那三个鼎足而立不甘人后,三个人都挤得面红耳赤,都伸着脖子伸着胳臂向那一个小小的洞里挤。我想三个人固不必排长蛇阵,只要稍为疏散一下,就可以相当舒服地达到目的,何苦那样“团结”呢?
推行新生活运动,应该特别注意到守秩序的习惯之养成。最好是先在车站、轮船之类的地方由军警严厉督促。在中小学里,教师要把守秩序的道理与方法讲给学生听。我国前驻德大使程天放先生在《时事新报》发表过一篇文章论德国的民族性,曾提起在柏林开世界运动大会时所表现出的良好秩序。我们应该效法。
不效法外国人也行,我们中国的“固有道德”不是也主张“谦让”一道吗?如能恢复固有道德,揖让雍容,公共汽车一停,大家打躬作揖地说“您请,您请”,那也有意思。
应酬话
两位素未谋面的人,一旦遇到了,经人略一介绍,或竟未经介绍,马上就要攀谈起来,并且要做出十分亲热的样儿,这不是一件容易事。非善于应酬者不办。
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会到生人,面红耳赤,手忙脚乱,一句人话也说不出,假如旁边有一座钟,恐怕只有钟声嘀嘀嗒嗒地响着。善于应酬者,则不然了,他能于请教“尊姓”、“大名”、“台甫”、“府上”之后,额外寻出一套趣味浓厚的应酬话。其中的精粹,可以略举一二如下:
“今天的天气热啊!”
“是的,这两天热得难过。”
“下一阵雨就好了。”
“可不是,下一阵雨至少要凉快好几天呢。”
这样地谈下去,可以延长到半点多钟,而讨论的范围不出“天气”一端。旁边的人看着将不禁啧啧称叹曰:这两位士兄多么漂亮!多么健谈!多么会应酬!应酬至此,真可以出而问世矣!
但是除了天气之外,还有可谈的事物没有?凡是自己能辨明天气之冷热的人,常常感觉到,语言无味,还不如免开尊口,比较的可以令人不致笑出声来。
司丹康
有一天我去理发,在将要理完的时候,理发匠向我说:“阿要司丹康?”
我从鼻孔里发出一种怀疑的声音来。
他还是说:“阿要司丹康?”
我没奈何,冒险点了一下头。他从很远的一张台子上取来一罐Stacomb[6],没头没脑地在我的头发上乱抹了一阵。
我出来和朋友说,朋友笑我没见过世面。他们说某某国货店早就出售,某某要人在演说对英美经济绝交时头上擦的就是司丹康,某某小姐也是用这个……我孤陋寡闻,望尘莫及了。然而我有感慨焉。
中国人用外国货,不稀奇;用外国货而给他一个中国译名,说的时候还十分顺口,这就有些奇了。当理发匠说“司丹康”三字时,他万没想到这三个字有解释的必要,更没想到年轻轻的一个人会不知道司丹康为何物。
司丹康是美国货,用用何妨?“美国货用用何妨”的哲学成立之后,于是美国橘子、美国苹果、美国冰激凌、美国的什么克尔伯屈克……一齐都用用何妨。司丹康是否比广生行的油黏,美国橘子是否比福州橘子甜,美国冰激凌是否比上海冰激凌凉……你不必管,你只管买美国货就是。因为凡是美国货就是好的!
麻雀
听说美国闹过一阵子“麻雀狂”,三教九流以及似是而非的人,没有不打麻雀的,有几位留而不学的留学生,还因着传授麻雀术,居然致富了呢。曾几何时,麻雀之风,已成过去,这就可见美国人做事,没有我们中国人这样的有恒心,我们的一副麻雀牌,自从曾祖高祖的时候打起,到现在那般曾孙玄孙就许还没有打完。中国之有悠远的历史,岂偶然哉!
有人说:时间即是金钱,不可虚掷在打牌上面。对于这种非议,有两种解释:上流的解释就是,我们大国的国民,自是雍容闲适,不把金钱放在心上;下流的解释就是,我们打牌,正是为钱,或输或赢,总不曾脱离钱的范围。由此观之,打麻雀是无可非议的了。好,再来八圈!
一个五官四肢头脑胸脏大致齐全的人,若不幸而没有秉受喜打麻雀的遗德,我们也无须十分惋惜了。因为他还可以把时间用在旁的事业上去。一般的人我倒希望他们打一辈子的牌,虽无大益,亦无大害。设若麻雀制度,一旦废除,我们中国将凭空添出成千成万的无业游民。如何使得?
打架
我们江浙的下等社会的人,打架是有一定的方式的。譬如说:张三得罪了李四,在两人不在一处的时候,张三可以起誓要杀李四,李四也可以赌咒要杀张三。等到两人遇到,也不见得闹出什么命案来。顶多打一架。
打架就要有打架的方式。两方先怒目相视,然后口出秽言,双方由妹妹骂起,骂到外祖母为上,声音越来越高,小脸越来越红,最后,双方同时卷袖口,同时摘眼镜,同时向后退,距离愈来愈远。这时节,和解的人应运而生。劝架的人越热心,打架的人越凶猛,结果是双方距离太远,无结果而散。
听说在夷狄之邦,打起架来是没有人劝的,总要你死我活,见个高低。由这一端看来,也就可见我们中国人的确是文明多了,虽在打架的时候,也以人命为重,绝不轻易流血。所以善于打架的人,总是按照我上面所说的方式,危险比较少些。至于一言既出,拳头随之,闹到头破血出,在聪明人眼里看来那是笨伯!
束胸
本报八日香港电……有人提议禁女子束胸及青年男女吸食烟酒,经省务会议通过,云云。这是德政,可佩之至。
女子束胸,实在应该禁,只是实行起来,恐怕要很费苦心,譬如,一位胸部稽查员,巷头伫立,见一女郎姗姗而来,胸部隐约坟起少许,稽查人员若是胆怯一些,或客气一些,单凭眼力,便很难断定这位女郎是否犯束胸的罪。并且女子身体,参差不齐,有的胸部完全是一块平阳之地,实在不曾束胸;亦有胸部的肉像气垫子似的,东一块凸,西一块凹,而事实上胸部已经五花大绑地捆了好几道。这怎么办?
青年男女吸食烟酒,也实在应该禁。我想这烟一定不是专指鸦片,酒也一定不是专指火酒。老年男女,就和旧报纸似的,不值什么,就是烟熏死,酒毒死,都不要紧。唯独娇嫩的青年男女,用处大,保护得要特别周到,不能不禁止他们吸食烟酒。
如今是个解放的年头儿,头发解放,缠足解放,如今又是胸部解放,但是烟禁和酒禁却又解放不得。
乐户捐
昨日北京电:“警厅通令严禁妓女退捐歇业,免影响乐户捐[7]。”这一段电文翻成我们日常通用的语言,就是:“当妓女的,无论在身体上、精神上、经济上受什么压迫,也不准停止营业,以免影响北京警厅的收入。”再干脆些:“北京警厅逼迫妓女继续卖淫。”
妓女通常被叫作摇钱树,北京摇钱树的大老板便是警厅,因为乐户捐是警厅最大的收入的一项。所以近年来妓女生意萧条,纷纷歇业,警厅收入大受打击,为维持薪饷来源计,不得不勒令禁止。妓女与警厅的关系之深,有若是者。真可以说,警厅与妓女,相依为命。
“饭大家吃”这句话,只是说说而已。即如北京警厅的人要吃饭,便管不得妓女有没有饭吃了。其实北方人还是太忠厚,禁止妓女歇业,大可不必说明是为乐户捐的缘故,至少也可以想出几条冠冕堂皇的理由,例如,(一)妓寮里面服务的男女人员甚多,一旦歇业,生计断绝,影响地方治安;(二)妓寮是娱乐场所,也是文化机关,北京中外观瞻所系,须臾不可离。这样讲来,多么体面,多么好听!
撒网
我们通常有婚丧大事,不敢自秘,总是要印许多帖子,分送亲友。这也是一种很正大的举动。但是分送帖子,与施舍粥食略有不同,绝不可抱多多益善的决心。否则你这一张帖子送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手里,他的心里不免要生出一种非常的感想,有时竟把你的婚帖当作丧帖看,或是把你的丧帖当作婚帖看。
北京人把乱送请帖这件事唤作“撒网”,那意思是说:送帖的人不分畛域,到处送帖,是希望多收几份礼物,如同撒网捞鱼一般。其实如今的鱼,比撒网的人要聪明些,有时候他们会从网缝里钻出去,让你白撒一网;有时候你只捞起一点点的东西,倒赔上许多撒网的费用。
有些撒网的人,并不是从经济方面着眼,他们是想多请几位客人,撑撑场面。于是乎赵大娶媳妇,赵大的亲戚的朋友邻居李四也接着请帖了。于是乎王二平常认为最没有人格的孙五,也接着王二的结婚帖子了。掉在网里的人,有时费了许多周折,才能知道究竟谁是撒网的人。
但是天道好还,你这回撒一个大网,不久你就要掉在许多人的网里。
信纸信封
凡是开办一个铺子,创立一个学校,组织一个机关,或发起一切其他大家吃饭的团体,第一件要紧的事,据有经验的人说,就是印制信纸信封。有许多机关,干脆直说吧,唯一的事务就是印制信纸信封,此外不必更下什么资本。说也奇怪,社会人士真有眼光,看见你用的信封信纸印着机关的名字,顿时对你增加三分信仰。信纸上要是再印上几个英文字,你的人格就算是有了担保。因为这个理由,在无论什么像样的机关,信纸信封的费用都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然而(一个很使劲儿的然而),公家的信纸信封,用在公家的事务上者,可不算多;用到私人的事务上者,可不算少。这在用信纸信封的人想来,不是没有充分理由的。理由是:用几张信纸信封,在公家损失无几,在我一方面节省良多。奉行俭德的人,就没有话说了。
有一天我接到一封从外国邮局寄来的信,那封信是免贴邮票的信封,在贴邮票的角上印着:“如有以此信封做私用者,处以二百元之罚金。”从字面上看来,公私似甚分明,然而帝国主义者做的事,当然是不足为训了。我们中国人盗用公家信纸信封者,恐怕还不多,还没有到惹人注意或特颁刑律的地步。大可乐观。
名片
名片不是什么特殊阶级所特有的,人人都可享用。上自达官贵人,下至妓娼走贩,只消你有一个名字,再只消你有几角钱,你便可印一盒名片。
名片的种类式样之多,就如同印名片的人一样。有足以令人发笑的,有足以令人害怕的,也有足以令人哭不得笑不得的。若有人把各式的名片聚集起来,恐怕比香烟里的画片还更有趣。
官僚的名片,时行的是单印名姓,不加官衔。其实官做大了,人就自然出名,带官衔的名片简直用不着。唯独有一般不大不小的人物,印起名片来,深恐自己的姓名太轻太贱,压不住那薄薄的一张纸,于是把古往今来的官衔一齐印在名片上,望上去黑乎乎的一片,就好像一个人的背上驮起一块大石碑。
身通洋务,或将要身通洋务的先生,名片上的几个英文字是少不得的,“汤姆”“查利”都成,甚而再冠上一个声音相近的外国姓。因为名片者,乃是一个人的全部人格的表现。
招聘
古代的人有时候求才若渴,只消你真有一点本领,往往不惜三顾茅庐,求你指教。如今这个时代,茅庐一天比一天的多起来,但是很少有人来光顾。住在茅庐里的人不免发急,因发急而看报,有时候竟在报上发现招聘经理、招聘书记等的广告。
若非自己的夫人没有兄弟,谁肯登报招聘经理?这是很明显的事。然而世界上不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尚未绝迹,所以有人招聘贤才,就有人欣然而往。
当经理有当经理的规矩,须要先交出多少的押款;做书记也有做书记的手续,须要先交出多少钱的报名费。这押款和报名费如数交付之后,你的责任就算尽了,不必再希望有什么下文。如其真有了下文,那也是足以令你哭一场的下文。
思想顽固的人,常常不明了现代社会的组织法,动辄曰:人心不古。其实不尽然。人心不古者,只一部分人而已;即如看见招聘广告而欣然应征的人们,他们的心仍是很古的。
送礼
俗语说:“官不打送礼的。”此语甚妙。因为从前的官不是等闲人,他是可以随便打人的,所以有人怕见官,见了官便不由得有三分惧怕,而送礼的人则必定是有求于人,唯恐人家不肯赏收,必定是卑躬屈膝春风满面、点头哈腰老半天,谁还狠得下心打笑脸人?至于礼之厚薄,倒无关宏旨,好歹是进账,细大不捐,收下再说。
不过送礼的人也确实有些是该打屁股的。
送礼这件事,在送的这一方面是很苦恼的一个节目,尤其是逢时按节的例行送礼。前例既开,欲罢不能。如果是个什么机构之类,有人可以支使采办,倒还省事。采办的人在其中可以大显身手。礼讲究四色,其中少不得一篮应时水果,篮子硕大无朋,红绳缎带,五花大绑,一张塑胶纸绷罩在上面,绷得紧,系得牢,要打开还很费手脚。打开之后,时常令人叫绝。原来篮子之中有草纸一堆坟然隆起,上面盖着一层光艳照人的苹果、梨、柑之类,一部分水果的下面是黑烂发霉的。四色之中可能还有金华火腿一只,使得这一份礼物益发高贵而隆重。死尸可以冷藏而不腐,火腿则必须在适当温度中长期腌制,而亚热带天气只适宜促成其速朽。我就收到过不止一只金玉其外的火腿,纸包得又俊又俏,绳子捆得紧紧的,露在外面的爪尖干干净净,红色门票上还有金字。有一天打开一看,嘿!就像医师开刀发现内部癌瘸已经溃散赶紧缝起创口了事一般,我也赶快把它原封包起。原来里面万头攒动着又白又胖的蛆虫,而且不需用竹筷贯刺就有一股浓厚的尸臭令人欲呕。我有意把这只金华火腿送走,使它物还原主,又真怕伤了他的自尊,而且西谚有云:“不要扒开人家赠你的一匹马的嘴巴看。”其意是对礼物不可挑剔。无可奈何之中,想起了平剧中有“人头挂高杆”之说,于是乘黄昏时候,蹑手蹑脚地把这只火腿挂在大门外的电线杆上,自门隙窥伺之,果见有人施施然来,睹物一惊,驻足逡巡,然后四顾无人迅速出手,挟之而去,这只火腿的最后下落如何我就不知道了。送水果、送火腿的人,那份隆情盛意,我当然是领受了。
英文里有个名词“白象”(white elephant),意为相当名贵而无实用并且难于处置的东西。试想有人送你一头白象,你把它安顿在哪里?你一天需要饲喂它多少食粮?它病了你怎么办?它发脾气你怎么办?我相信一旦白象到门,你会手足无措。事实上我们收到的礼物偶然也是近似白象,令人啼笑皆非。我收到一项礼物,瓶状的电桌灯一盏,立在地面上就几乎与我齐眉,若是放在太和殿里当然不嫌其大,可惜蜗居逼仄,虽不至于仅可容膝,这样的庞然巨制放在桌上实在不称,万一头重脚轻倒栽下来,说不定会砸死人。居然有客人来,欣赏其体制之雄伟,说它壮观,我立即举以相赠,请他把白象牵了出去,后遂不知其所终。
生日礼物,顺理成章的是一块蛋糕。问题在,你送一块,他也送一块,一下子收到两块、二十块大蛋糕,其中还可能有两个人抬着拿进来的超大号的,虽说“好的东西不嫌多”,真的多了起来也是一患。我亲见有一位官场中人,他生日那天收到三十块以上的蛋糕,陈列在走廊上,洋洋大观。最后筵席散了,主人央客各自携带一块蛋糕回家,这样才得收疏散之效。客人各自提着像帽盒似的一个纸匣子,鱼贯而出,煞是好看。照理说,蛋糕是好东西,或细而软,或糙而松,各有其风味,唯独上面糊着的一层雪白的“蜡油”实在令人难以入口。偶然也有使用搅打过的鲜奶油的,但不常见,常见的便是“蜡油”。我曾亲见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次罄了一个直径一尺以上的蜡油蛋糕,父母不拦阻他,因为他府上蛋糕实在太多正苦没有销场,结果是那个孩子倒在床上呻吟呕吐,黄澄澄一橛一橛地从嘴里吐出来,那样子好难看!
有些人家是很讲究禁忌的。大概,最忌的是送钟,因为钟与终二字同音。送钟来,拒受则失礼,往往当即回敬一元钱,象征其是买而非送,即足以破除其不祥。其实自始即有终,此乃自然之道。何况大限未至,即有人先来预约执绋,料想将来局面不致冷冷清清,也正是好事。有人在生日的时候,收到一份奇特的礼物——半匹粗白布。这种东西不是没有实用,将来不定为了谁而遵礼成服的时候,为经、为带均无不可,只是不知要收藏多久。主妇灵机一动,把布染成粉红色,剪裁加缝,做成很出色的成套的沙发罩布,化乖戾为吉祥。有人忌讳朋友送书给他,生怕因此而赌输。我从不赌博,因此最欢迎有人送书给我,未读之书太多,开卷总归有益,但是朋友总是怕我坏了手气,只有很少的几位肯以书见贻,真所谓:“知我者,二三子!”
送礼给人,当然是应该投其所好。除非是存心怄气,像诸葛孔明之送巾帼给司马仲达。所以送礼之前,势必要先通过大脑思量一番。如果对方是和尚,送篦子就不大相宜,虽然也有“金篦刮眼”之说。如果对方患消渴,则再好的巧克力糖也难以使他衷心喜悦。如果对方已经老掉了牙,铁蚕豆就不可以请他尝试。诸如此类,不必细举。再说礼物轻重也该有个斟酌,轻了固然寒碜,重了也容易启人疑窦,以为你有什么分外的企图。从前旧俗,家家有一本礼簿,往来户头均有记录,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均有例可循,或送现金,或送席票。如果向无往来,新开户头,则看下次遇到机会对方有无还礼,有则继续下去,无则不再往来,这不失为公平合理的办法。现在时代不同,人口流动,应酬频繁,粉红炸弹与白色讣闻满天飞,送礼变成了灾害,如果逃不掉躲不开,则只好虚应故事,投以一篮鲜花或是一端幛子,而没有其他多少选择了。
广告
从前旧式商家讲究货真价实,一旦做出了名,口碑载道,自然生意鼎盛,无须大吹大擂,广事招徕。北平同仁堂乐家老铺,小小的几间门面,比街道的地面还低矮两尺,小小的一块匾,没有高擎的“丸散膏丹道地药材”的大招牌,可是每天一开门就是顾客盈门,里三层外三层,真是挤得水泄不通(那时候还没有所谓排队之说)。没人能冒用同仁堂的名义,同仁堂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要抓药就要到大栅栏去挤。
这种情形不独同仁堂一家为然。买服装衣料就到瑞蚨祥,买茶叶就到东鸿记西鸿记,准没有错。买酱羊肉到月盛斋,去晚了买不着。买酱菜到六必居,也许是严嵩的那块匾引人。吃螃蟹、涮羊肉就到正阳楼,吃烤牛肉就要照顾安儿胡同老五,喝酸梅汤要去信远斋。他们都不在报纸上登广告,不派人撒传单。大家心里都有数。做买卖的规规矩矩做买卖,他们不想发大财,照顾主儿也老老实实地做照顾主儿,他们不想试新奇。
但是时代变了,谁也没有办法教它不变。先是在前门大街信昌洋行楼上竖起“仁丹”大广告牌,好像那翘胡子的人头还不够惹人厌,再加上夸大其词的“起死回生”的标语。犹嫌招摇不够尽兴,再补上一个由一群叫花子组成的乐队,吹吹打打,穿行市街。仁丹是还不错,可是日本人那一套宣传伎俩,我觉得太讨厌了。
由西直门通往万寿山那一条大道,中间黄土铺路,经常有清道夫一勺一勺地泼水,两边是大石板路,供大排子车使用,边上种植高大的柳树,古道垂杨,夹道飘拂,颇为壮观可喜。不知从哪一天起,路边转弯处立起了一两丈高的大木牌,强盗牌的香烟,大联珠牌的香烟,如雨后春笋出现了。我每周末在这大道上来往一回,只觉得那广告收了破坏景观之效,附带着还惹人厌。我不吸烟,到了吸烟的年龄我也自知选择,谁也不会被一个广告牌子所左右。
坐火车到上海,沿途看见“百龄机”的广告牌子,除了三个大字之外还有一行小字:“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到底那百龄机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效力,谁也说不清,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产生了广告效果,不少人盲从附和。《小说月报》《东方杂志》也出现了“红色补丸”的广告,画的是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手扶着胯,旁边注着“图中寓意”四个字。寓什么意?补丸而可以用颜色为名,我只知道明末三大案,皇帝吃了红丸而暴崩。
这些都还是广告术的初期亮相。尔后广告方式日新月异,无孔不入,大有泛滥成灾之势。广告成了工商业的出品成本之重要项目。
报纸刊登广告,是天经地义。人民大众利用刊登广告的办法,可以警告逃妻,可以凤求凰或凰求凤,可以叫卖价格低廉而美轮美奂的琼楼玉宇,可以报失,可以道歉,可以鸣谢救火,可以感谢良医,可以宣扬仙药,可以贺人结婚,可以贺人家的儿子得博士学位,可以一大排一大排讣告同一某某董事长的死讯,可以公开诉愿喊冤,可以公开歌功颂德,可以宣告为某某举办冥寿,可以公告拒绝往来户,可以揭露各种考试的金榜,可以……不胜枚举。我的感想是:广告太多了,时常把新闻挤得局处一隅。有些广告其实是浪费,除了给报馆增加收益之外,不免令读者报以冷眼,甚或嗤之以鼻。同时广告所占篇幅有时也太大了,其实整版整页的大广告吓不倒人。外国的报纸,不限张数,广告更多,平常每日出好几十张,星期日甚至好几百页,报童暗暗叫苦,收垃圾的人也吃不消。我国的报纸好像情形好些,广告再多也是在那三大张之内,然而已经令人感到泛滥成灾了。
杂志非广告不能维持,其中广告客户不少是人情应酬,并非心甘情愿送上门来,可是也有声望素著的大刊物,一向以不登载广告为傲,也禁不住经济考虑而大开广告之门。我们不反对刊物登载广告,只是登载广告的方式值得研究。有些杂志的广告部分特别选用重磅的厚纸,彩色精印,有喧宾夺主之势,更有鱼目混珠之嫌。有人对我说,这样的刊物到他手里,对不起,他时常先把广告部分尽可能地撕除净尽,然后再捧而读之。我说他做得过分,辜负了广告客户的好意,他说为了自卫,情非得已。他又说,利用邮递投送广告函的,他也是一律原封投入字纸篓里,他没有工夫看。
我不懂为什么大街小巷有那么多的搬家小广告到处乱贴,墙上、楼梯边、电梯内,满坑满谷。没有地址,只具电话号码。粘贴得还十分结实,洗刷也不容易。更有高手大概会飞檐走壁,能在大厦二三丈高处的壁上张贴。听说取缔过一阵,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
有吉房招租的人,其心情之急是可以理解的。在报纸上登个分类小广告也就可以了,何必写红纸条子到处乱贴。我最近看到这样的大张红纸条子贴在路旁邮箱上了。显然有人去撕,但是撕不掉,经过多日雨淋才脱落一部分,现在还剩有斑驳的纸痕留在邮箱上!
电视上的广告更不必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没有广告哪里能有节目可看?可是那些广告逼人而来,真煞风景。我不想买大厦房子,我也没有香港脚,我更不打算进补,可是那些广告偏来呶呶不休,有时还重复一遍。有人看电视,一见广告上映,登时闭上眼睛养神,我没有这样本领,我一闭眼就真个睡着了。我应变的办法是只看没有广告的一段短短的节目,广告一来我就关掉它。这样做,我想对自己没有多大损失。
早起打开报纸,触目烦心的是广告,广告;出去散步映入眼帘的又是广告,广告;午后绿衣人来投送的也多是广告,广告;晚上打开电视仍然少不了广告,广告。每日生活被广告折磨得够苦,要想六根清净,看来颇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