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發生於元末,杭州城內一酒家座無虛席。
華燈初上。照著眾食客面向著一位少女,正在獨奏琵琶,琵琶聲宛轉起伏,如訴如泣。
那少女二八年華,長得五官細緻秀麗,膚白非常,身段均勻,纖纖玉手抱著琵琶顯得更加腰肢纖細,弱不禁風。
一曲既盡,少女向眾人行禮討賞。突然其中一桌上有人大聲道:「來唱首好聽點的!」
那大叫的是個滿身酒氣的漢子,她認得他是個城中潑皮無賴,平日專好惹事生非,同桌的都是一堆流氓,當下不敢得罪,祇好上前蹙眉低聲道:「幾位大哥,小女子今晚上嗓門兒不太好,唱得不好勿怪罪。」聲音嬌嫩好聽,衹是仍有些北方口音。
當即玉手輕翻,伴著琵琶唱起「琵琶詞」來。歌聲哀怨銷魂。
唱得一段,唱到「側門聽門前過馬,和淚看簾外飛花」聲調忽然變得帶點沙啞哽咽,不禁猛烈咳嗽起來。
那潑皮伸手作勢輕拍她背心,叫嚷道:「哎喲,小美人兒保重身子,別唱了。來陪哥兒們喝酒!」說著便來拉她玉手。另外一人便要來拉扯她衣袖。
少女臉露驚惶之色,掙扎著要脫身。幾個潑皮漢子已起身將她團團圍住,一手搶去她手上琵琶,哈哈大笑著喧嘩不已。
酒家內人客嘩然側目,祇是對方仗著人多,平日慣常調戲這歌女,嘴巴上吃吃豆腐便適可而止,見慣不怪,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正是合該有事,這晚幾個人喝醉酒,仗著七分酒意,大著膽子,竟然把她按坐下來,便要動手動腳,嚇得那少女面無人色,一面雙手忙不迭推擋來犯,同時哀然求饒道:「不要‧‧請不要這樣!住手!我要走了!放開我‧‧放開我‧‧‧‧」已是哀鳴哭泣起來。那哀怨的眼光我見猶憐,奈何眾流氓連酒保忙趕來陪笑相勸,都被一手推開。他們那兇神惡剎的樣子,令在座中眾男子漢都慚愧地避面不敢直視。
「住手!」突然傳來一聲怒吼。一位英俊不凡的少年公子進入店門,那公子錦衣華服,氣度不凡,就在那裡一站住便有一股非同小可的氣勢逼人而來。眾人細看他若莫十八、九歲,劍眉星目,俊白的臉上鼻樑挺直,虎背熊腰,神氣已極;都不禁讚一句「好一個美男子」,卻又暗地裡為他擔心。
那富家公子喝道:「放開她,統統給我滾出來!」
醉漢大叫道:「給我打!」
幾個流氓衝上前去,掄起拳頭便往那公子臉上招呼。祗聽得一聲怒啍,眾人眼前一花,不知如何,那幾個流氓已飛出大門,仆倒在街上慘叫呻吟,爬不起來。
那公子趁勢搶上幾步,那醉漢仍未及反應,已被抓住雙臂,衹聽得一聲「脫手!」,雙臂劇痛得慘叫一聲,被一股大力提起,騰雲駕霧般被摔到店外。
眾人嘩叫著爭相走避。酒保掌櫃阻擋不住,欲哭無淚。
那公子摻扶住那臉色慘白,幾乎昏倒的少女,說道:「姑娘妳還好吧?」突然放開她身子,一轉身旋風似的踢出雙腿,眾流氓慘叫著被踢倒四處,撞得桌椅翻倒一地。
那公子動作快若閃電,回身還是接住那少女搖搖欲墜的身子。原來眾流氓欲一擁而上偷襲,那知那公子好像背上長了眼睛,瞧也不瞧便把他們踢翻了一地。當時不敢再鬥,抱頭鼠竄四散。
那少女定過神來,粉面臊紅,便要掙開,那公子適時也醒覺自己無禮,俊面一紅,忙放開她。撿起她那個琵琶遞過去,微笑道:「這琵琶很不錯,看來是件家傳古物珍品。」
少女妙目泛光,接過琵琶,輕聲道:「謝謝公子爺仗義相助,小女子銘感於心。」說著便要歛衽行禮。那知稍作用力,又復猛烈咳嗽起來,忙以素手捂面。
「姑娘應該是感染風寒,還須往大夫處看病抓藥治理方為妥當。」那公子說時一臉誠懇,關懷之情深切表露。
那少女搖搖頭淒然道:「實不相瞞,小女子身無長物,全副家當就衹賸下此祖傳琵琶,因係先母遺物,不敢變賣。苦命女子流落異鄉賣唱討生活,少不免委曲求全、忍辱偷生。原本待多掙幾個錢便去看病‧‧‧奈何我雖淪落,畢竟祖上亦書香門第,豈肯當眾受此大辱‧‧‧」說著環顧四週一片狼藉,酒保掌櫃怯站在旁。心想今日之事後,再也無可能在此賣唱,兼且愧對他人,不禁悲從中來,掉下一串珠淚。
「這個容易解決。」那公子取出一疊鈔票,招呼掌櫃過來,說道:「這裏一切打壞損失,並所有食客消費,都算到我頭上便是。這裏一百兩至元寶鈔,請點算看夠不夠扺數?」
掌櫃喜出望外,忙不迭哈腰點頭接過,一看果真是最保值的至元寶鈔,足一百兩之數,登時感激萬分,說道:「多謝公子爺高義,原來不消一百兩,但是‧‧‧祇是出了事情,雖無死傷,待會官家來查,亦要打點一下。還望公子見諒。」原來他早巳命人通報官家,一直擔心有人打壞東西不顧而去,難向東主交待,現在終於放下心頭大石。
那少女亦是自出娘胎未見過如此多寶鈔,日常一貫錢都可用十天半月,當場亦愣了一下,冷不防那公子塞了幾張寶鈔在她玉蔥也似的手指攏內。少女赧紅了臉,慌忙放手不接,急道:「無功不受祿。我不能收公子的銀子。」
公子肅容道:「病向淺中醫,這病原是不該拖延的。拿去吧。出門在外,原是該依靠朋友,就當作我借予妳急用罷了。」仍是堅持把鈔票送給少女。少女推辭不過,加上連連咳嗽,實在亦很辛苦,祇得勉為其難地收下了一張寶鈔票,正容道:「何須如此之多。祇一張一兩白銀便已足夠有餘。待我看過病後,餘款自當送還。」轉身貼身藏好寶鈔在衣襟內後,回身又恭敬地道:「敢問公子高姓大名?家住何處?它日容小女子上門造訪拜謝。」
公子微笑道:「些微小事,何足掛齒。」那公子泛起醉人笑意,少女不禁砰然心動,羞澀地道:「莫非公子嫌小女子出身寒微,恥於結交?」
「不敢!」公子忙正色道:「在下複姓南宮,單名奇字。家住泉州,隻身來此游玩,現在旅居西湖旁湖光客棧。」
那少女暗暗默記數遍,再三拜別後轉身正欲離去。
公子訥訥地急道:「未敢問姑娘芳名?」少女回眸一笑,泛起兩頰梨渦,輕聲道:「奴家姓莊,閨字玉蝶。」話未完已臉泛紅霞,低頭急急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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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蝶唯恐自己孤身一人,身藏銀兩恐招宵小所乘,於是逕自往老醫師醫館走去。一路上不住胡思亂想,腦海中祇是剛才一幕幕情景,恍恍忽忽地到得醫館,衹見一位老者在與藥師爭持。隱隱聽得是為了藥價問題爭執。
藥師見少女上前,忙撇下老者,迎上前說道:「姑娘是來抓藥還是看病?」
「是看病。」少女應了一聲,見那老者愁眉不展,很是焦急的樣子。心中不忍,問道:「那位老人家可有甚麼困難?」
「就是要抓藥不夠錢!」
「若是差一點錢,何不給老人家行個方便,少算一些?」玉蝶心中一動,續道:「我這邊也有一些餘錢,亦可以幫幫忙。」
「姑娘妳有所不知了。」藥師道:「老先生要抓的都是極珍稀的名貴藥材,算起還差了一兩白銀。」老者氣憤地道:「這位姑娘你來評一評理,前陣子賣一兩銀的藥,不到十天便要漲價一倍。天下那有這種道理?我可是大老遠趕來這裹,等著買來救命用的啊!」說著眼中淚盈於睫,似是想起家中老伴病危,不禁悲從中來。藥師說衹怪戰禍中百物騰貴,無可奈何。
玉蝶忽有所感,悲慼動容,從懷中取出那一張鈔票,說道:「老人家,我這裏剛好一兩,便送予你老人家好用。」匆匆放下紙鈔便要離開。也不管那藥師在身後不住問道:「姑娘妳不是要看病嗎?」
才走了幾步路,那老者追將上來,一揖到地道:「姑娘高義,老朽拜謝。本人略通醫理,若然不嫌棄老朽不才,懇請留步,我願為姑娘診斷開方,略盡綿力。」
玉蝶心想不妨一試。於是微笑謝過,遞出玉腕讓老者把脈。
老者把脈後,說道:「姑娘不妨事。妳祇屬早前感染風寒,拖延日久,故咳嗽不止。讓老朽開個方子給妳依法抓藥,自然藥到病除。」果然向藥師借來紙筆,寫了個藥方。玉蝶稱謝收下,剛好藥師抓好老者所需之藥,老者一一查驗過後,便欲起身而去。臨行向玉蝶問了姓名住處,說是日後定留歸還銀兩。玉蝶點頭唯諾稱是。老者飄然而去,腳下十分輕快,轉瞬失去蹤影。
玉蝶待老者走後,便要離去。
藥師奇道:「姑娘不抓藥麼?」
玉蝶淡然道:「不忙。日後再來。」
藥師細看玉蝶表情,知她有難處,便道:「姑娘且留步。老人家開的藥方還挺好的,用藥也不貴,算了罷,我算便宜些收妳五十文錢好了!」
玉蝶心內淒然,忖量自己唯一的一兩銀已付出贈予他人,自己身上幾近身無分文,肯定湊不出五十文。俯首乾咳幾聲,正要婉言推辭。身旁有人一手遞上一疊銀鈔,一把男子聲音溫柔地說道:「請老醫師為這位姑娘診治,這裏五兩銀權充診金藥費,再有不足之數我自當再付,務必治好她為止。」說話人一身錦衣,原來又是南宮奇。
「夠了,夠了。」藥師忙道:「公子、姑娘請進。」
玉蝶又驚又喜,紅著臉低聲道:「又有勞南宮公子了。」
南宮奇嘆息道:「再莫說這種話,姑娘高義,捨己為人,在下望塵莫及。若不嫌我銅臭滿身,已經萬幸。」
「原來你一直在旁邊,想來你把一切經過都看到了!」玉蝶輕嘆道:「那時我想起當年父母先後病歿,母親哀傷欲絕。既然遇上,豈可任人間重現此種慘事。」南宮奇不禁黯然。
老醫師為她望聞問切一番診治,處方比諸老人家所開藥方亦大致相同,衹換了其中一些材料,變作稍為貴重藥料。南宮奇略為看過,亦無異議。藥師便照者抓藥。
南宮奇百無聊賴,偷偷細看玉蝶,見她穿著前朝宋代衣裝,雖是荊釵裙布,淡素娥眉,愈看愈覺得她清雅脫俗,楚楚可憐。玉蝶似是沉思當年舊事,面上神情悲喜交集,瞬息多變。
待得提藥離開,南宮奇才問道:「姑娘剛才可是感懷身世,神情如此悲慟?想必往事不堪回首,都怪在下多言。」
「比諸世上眾多可憐人,我又有何可憐之處!」玉蝶嘆一口氣道:「生逢亂世,不幸人何止千萬!別的人我不知道,我識得一位姑娘目前比我更苦,上月剛喪母,家中又欠下巨債,無可奈何,祇能寄望賣身葬親,可惜至今無人問津,親人遺骸至今尚在義莊未能下葬。」
南宮奇正色道:「如此人間慘事,若我能力所及,自當盡力施以援手。衹不知該姑娘身在何處?」
莊玉蝶喜道:「她現在棲宿在通往義莊那條大街旁。公子若有心援手,自是她的福分,儘可尋去,該地離此處不遠,半刻可至。但恕奴家不便同往。」竟是告辭分手。南宮奇暗暗跟隨她身後,直至她家門前,原來是一處城皇廟旁破落小舍。此時人跡稀少,莊玉蝶驀然回首,仍是察覺到南宮奇,行了個禮。南宮奇也不好遮掩,大方地大步上前行禮。
「請原諒在下無禮,冒昧跟隨至此地,衹為關心姑娘安危,並無其它歹意。」
「公子仁義無雙,奴家焉敢妄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衹為人言可畏,是故不敢有勞公子相送。現在奴家已經回到家門前,安全無慮。孤男寡女,唯恐瓜田李下之嫌,故不敢招呼公子入寒舍奉茶,望公子請回。」說話時聲如夢囈,粉臉羞紅至耳根,祇因街旁燈火昏暗,南宮奇看不清楚她面上神情。
南宮奇衹得拜別離開,見時間尚早,四處仍然頗為熱鬧。
南宮奇便如言往尋訪那位賣身葬母的可憐姑娘。一路問道到達該處,竟是一戶人家屋簷下。那裏跪坐著一個衣衫襤褸,披散長髮髒亂紏結的女子,整個人看來久未梳洗,間中隨風飄來陣陣異臭。若非莊玉蝶有言在先,祇道是個普通路旁叫化子。旁邊圍繞她站了不少人,都是街坊閒人來湊熱鬧。人來人往,有人駐足對她指指點點,亦有來人畧看一眼便掩鼻而去。偶然她抬起頭,祇見她面上黑黝黝滿是泥污,獨有一雙明眸澄若秋水,黑白分明。
她身前舖一張白布,寫了一段娟秀小字。大意是說自己年方十八歲,尚未婚配,祖籍北方,流落江南,父、母先後身故,在此舉目無親,母死無以下殮,兼且欠下巨債,無以奉還,唯有賣身予有緣人,終生侍奉仁人君子。但有一些條件,一則絕不入青樓妓院,亦不得轉賣他人云云!
南宮奇暗讚此女雖然淪落,尚有貞烈之心,甚是難得。
正在此時,一個漢子排眾而上,瞧一瞧那女子,蹙眉搖了搖頭,再細看開價,不禁令人呆了眼,竟是要求一百兩白銀!「呸」了一聲,頭也不回便離開。
眾人都在議論紛紛。
「哎喲,這裏開的是天價!人家當官的一年才不過二、三十兩年俸。這種價錢找誰要?」
「這倒未必!這種年頭貪官污吏多如牛毛‧‧‧‧」有人乾咳打斷他說話,衹得壓低聲音道:「我說人家當官的都另有辦法‧‧‧‧身家才不止這一點點銀子!」
「別亂貧嘴!小心你項上腦袋瓜!」
「才不怕!咱們張大王打跑了韃子,人人拍手,現在才不怕他探馬赤軍來抓人!」
「哎,你衹道他韃子貪官利害,我說貪官朝朝代代都有!你說話還是小心點!」
「你這瞎扯到那裏去啦!別說有誰有錢沒錢,就算有錢大爺錢多得會咬人發癢,也用不著花那麼多錢買這個髒丫頭!咱家慶春樓裏漂亮姑娘這麼多,一個個臉蛋兒吹彈得破,皮膚白裡透紅,打扮起來那更是美得像天仙下凡,那像她叫化子一樣。人家最貴的那位也賣不上這種價錢!」說這話的原來是個教坊裏的龜奴。
「唉!敢情她是個傻子!」
「說得對、說得對。喂,聽說你們那位甚麼‧‧‧叫甚麼玉奴的姑娘,明天也要公開點燈徵人破瓜,價高者得,是也不是?」
「是呀!開價一千兩,人人可以出價‧‧‧」那人接下來都在大談妓院裏的事,南宮奇也不願細聽。另聽得一個老漢說道:「可惜是要價這麼高,否則給我那兒郎配個對,多對手幹活也好!」
「你老頭兒倒好心腸。就怕人家不領情。」
「怎麼不降低價位,不就容易了麼?那風光大葬也不需要這麼多錢!」南宮奇心想言之有理。
「這小姑娘堅要她娘風光大葬。又欠了人家那麼多錢。債主硬說不先還錢定不允許下葬。那些惡霸有權有勢,看來是要硬逼她去青樓當娼!」
南宮奇心想:「好好一個姑娘,誰願當娼。這些人逼良為娼,豈有此理!我定要插手管它一下,想來也是一件好事!」
「莫說一百兩,方今天下大亂,北方蝗蟲、旱災不絕,一般人家一時三刻便是十兩也難拿出來!」
「按我看,看來一般人家買不起,大戶妓院又談不攏,這買賣倒不易談成功!」
「可不是!保長跟鴇母都勸了不知道多少遍,她就是執意不從。倒寧可讓老娘停屍在義莊多時,實在是‧‧‧這個‧‧‧唉!」
「還好她娘不是瘟病死的,否則也萬萬不敢留她在此!」
那人話音方落,見那女子猛地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哀聲道:「諸位街坊鄉親,我並非刻意固執,祇是娘親苦命了一輩子,我不能給她好好安葬‧‧‧我心中如何‧‧‧如何能安‧‧‧」說著已嗚咽不成聲。
南宮奇不禁喉頭一陣哽咽感動,忍不住上前遞上寶鈔一疊,輕聲道:「姑娘勿要傷心,這些錢拿去好生安葬母親。」
那姑娘不敢接過,兩眼眼睜睜直盯著南宮奇,說道:「公子尊姓大名?若是勾欄妓院出的錢,我是決意不要!」
南宮奇肅然起敬,正色道:「姑娘放心,在下絕非教坊中人。祇因激於義憤,出手相助,並無它意。」又向身邊眾人行禮道:「各位兄臺、鄉親父老見證,在下衹行義舉,不望回報。這裡大概有一百兩上下,是送給這位姑娘用,並非賣身錢!」
衆人盡皆嘩然,嘖嘖稱奇。有人竊竊私語,都奇怪這個年青公子何以如此豪爽,白白花那麼多錢送給別人。也有人讚賞,有人羨慕。
那姑娘眼神充滿感激,顫抖著伸出雙手接過鈔銀,恭敬地叩了個頭。
南宮奇心頭舒暢,轉身便要離去。聽到她低聲叫道:「公子爺‧‧‧恩公且慢走。請問恩公姓名、家居何處?今日大恩大德,我他日必將圖報。」
南宮奇一哂道:「不必了。我早說過不望回報,姑娘勿要放在心上。」
她急急道:「公子不肯留下姓名住處,便是瞧不起我!」便要上前拉住他不讓走。
正在糾纏不清之際,忽然有人冷笑道:「誰說一百兩便夠?高興得太早了罷!」南宮奇看清楚來人是個富家少爺,二十來歲,帶著幾個家丁,都是兇狠之徒。一看便知這人平日是仗勢欺人之輩。
「你老少一家人在我王家又吃又住多少年?我家老爺子見妳可憐,少收妳九百兩欠債。現在既然有人出頭,我王家總不能無端吃這啞吧虧!本利歸還共一千兩,一文不差!」說時敵視著南宮奇,似是說「看你還有甚麼法子帶人走!」
眾人都鴉雀無聲。似是十分忌憚。
那姑娘滿眼無可奈何,祇望向南宮奇求援手。
南宮奇忙問那姑娘:「可有此事?」那姑娘點了點頭,垂頭喪氣。
南宮奇暗叫怪不得無人問津。原來有此惡少阻攔,不覺怔住。那富家少爺面露得意之色,道:「便是一千兩,也已少算了很多。怎樣?拿得出這數目嗎?嘿嘿,要在這裏逞英雄,也要看你家對手是誰!」
南宮奇本來也在遲疑。那知被這言語一激,不禁有氣,大聲道:「豈有此理!今天你說一千兩,明天又不知說多少!誰知道你在玩甚麼花樣?還不如叫你老爹來作主!」
「這姑娘父母在我家當佃農十幾年,她自小便在我家長大,地保里長可以作証。他一家年年欠交官田田租,都是簽的欠單,有憑有據。我老爹老了,現在是我管事當家,我說話作主,就作實一千兩。這裏諸人都是見証!」說罷洋洋得意。
南宮奇心忖這傢伙存心尋釁,敢情便是合著妓院老鴇一伙,處心積慮謀害那姑娘。就算今日為她付清欠款,明日定又有新花樣玩弄手段。須得想個萬全之策。略一沉吟,已有主意。便問那一位是地保、里長。早有人請了過來辦事。
「請問里長,這姑娘欠王家一千兩銀,她還可賣身否?」
「可以。她現在尚不是奴隸驅口,自有賣身自由。但是衹賣身一百兩,不足還債。主子要代付餘款!」
「好!今日趁著各位在此幫忙作証,既然王家反口,我亦要改變主意,剛才大家都親眼看見,我那一百兩送了給她便罷!現在我再拿一百兩出來,這位姑娘我用一百兩買下來了!勞煩地保來點算鈔銀,再請里長找人為我等立張賣身契約書!」又請那姑娘把鈔銀交與地保清點。她呆了一下子,便默然照辦。再由里長找人寫個契約,兩方畫押。南宮奇留下名字住處與里長作記錄。
那姑娘眼中含淚,顫抖著手押字署名,一顆淚珠掉下,沾濕了契約書一角。
南宮奇心中不忍,但是不便多言。拿來契約看了一遍,見寫明賣身可任主子納為奴婢妻妾,唯不得轉賣或為娼妓。簽約姑娘名字是袁凌波。南宮奇暗道好個名兒,名字好聽,可惜眼前人跟「凌波仙子」扯不上邊。當即收下契約。
富家少爺一時不明所以然,但是又無法阻止,衹道:「不還我一千兩,誰也不能帶她走!」
南宮奇冷笑道:「她既已身子屬我,這一千兩自然是由我來付。現在我身上沒帶上這麼多錢,明天下午到我住處來拿!明天付清了欠款我再來領她走!」
又向袁凌波道:「祇好讓妳再委曲多一晚了。」她默默點頭。
富家少爺為之氣結,心想你明天拿不出錢來便要你好看!悻悻然帶著各家丁離去。
眾人便散去。那龜奴却涎著臉迎上,打恭作揖,說道:「公子爺真是仗義疏財,大大的好人。衹是花這一千多兩買這種貨色,有些不值得‧‧‧」忽然見南宮奇面露慍怒神色,正要拂袖而去。心裏一急,忽然間直挺挺跪倒南宮奇面前,說道:「小人該死!小人不會說話。請公子爺救我家小姐!」
南宮奇感到奇怪,問道:「此話何解?」
「實不相瞞,我家小姐好生可憐,本是大戶千金,遭逢戰亂,家破人亡,輾轉流落教坊。老爺待我等恩重如山,祇有一個獨生女,不忍心見她受人糟蹋。今日見公子爺義薄雲天,不惜厚著臉皮求公子相救!」說話時聲淚俱下,却不知是真是假。南宮奇便問道:「你家小姐如何稱呼?現在何處?」
「姓江,閨名玉奴。現在慶春樓。」
南宮奇冷哂道:「原來就是那開價一千兩做頭一遭的姑娘。那若是要贖身,開價更不得了!」
心忖莫要被騙了去做冤大頭。
那人叩頭如搗蔥,急急道:「我家小姐美若天仙,聲色歌舞,百藝俱精,如今尚是未梳攏的處子完璧。衹因被强逼下海,終日以淚洗面,哭鬧著要尋死。公子若是不救,早晚香消玉殞。小人亦愧對先老爺了!」見他仍在遲疑不定,又道:「公子今夜去一趟慶春樓,一看便知。若有半句假話,小人江大,天誅地滅,不得好死,死後打落十八層地獄!」南宮奇見他賭毒咒,有些相信。但是心想自己這次到杭州,本要闖蘯江湖,行俠仗義。若是真有此事,見死不救,將來良心不安。但是自己從未到過勾欄妓院,便須破費多少,事先倒要問過清楚。莫要事後多生爭執事端。於是叫那江大起身,問明教坊中規矩,覺得做個見面,收費倒是不多。江大忙領他前往,原來距離不遠,轉了幾個巷弄便到了。
南宮奇見那門面張燈掛綵,古色古香,十分典雅。那龜奴却早已通報門倌,眾人一聽說道他如何揮金如土,知道是財神爺進門,還不馬上恭敬地迎入。進門是個大堂充作書場,一桌桌客人由姑娘倌人陪著聽唱曲子小調。絲竹琵琶響遏行雲,臺下轟然喝采之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南宮奇眼觀四方,看著一切覺得新鮮有趣。堂倌迎上便要帶入內堂。一路上南宮奇衹見裏面姑娘衣裳花枝招展,芙蓉如面柳如眉,一個個粉雕玉琢,佯嗔嬌笑,意態繚人,把那些客人哄得心花怒放。
南宮奇被接待在樓上一個房間坐下,兩位大姐奉上酒茶瓜子。一會兒那龜奴陪著老鴇母進房。客套寒暄一番後,老鴇母陪笑道:「公子爺有心人,玉奴倒有福分了。請問公子何方人士,祖上寶號何處?」她心想這位公子爺揮金如土,若非富甲一方的二世祖憑藉祖蔭,定是達官家子弟。衹奇怪竟無婢僕相隨。
「在下泉州人士,祖上經商海運。」南宮奇亦不願多說。
老鴇母已知他來意,不敢得罪,忙道:「玉奴正在梳妝,請公子稍等,馬上便過來款待貴客!」又喚了兩位姑娘來陪酒。二女都是十六、七歲,亦頗是美貌動人,一左一右坐在他身邊不住勸酒。南宮奇壯著膽子,亦不禁面紅耳赤,心中忐忑不安。
那知一等便是一個時辰,南宮奇喝了幾杯,已有三分酒意。這時房門打開,眼前一亮,一位絕色麗人姍姍進來。一看見此姝,祇見她眉鎖春光,目澄秋水,兩目睛泛碧綠,丰姿裊娜,嫣然一笑,粉頰泛起酒渦,櫻脣邊一顆小紅痣銷魂蝕骨。南宮奇登時呆了一下。
那麗人剛進房內,本未及細看來客。定睛一看眼前人丰神俊朗,一表人材,臉上笑容竟凝住了。好半晌才行禮,緩緩說道:「玉奴來遲了。公子勿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