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自古老的黑森王朝以来,一直由海神波塞冬守护的北欧城市哥德堡,无论是18世纪中叶哥德堡号商船频繁与东亚贸易往来的名气,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一跃成为受人瞩目的现代工业要塞,作为坐落在瑞典西约特兰省波罗的海入口处的第二大海港城市,当地人无不认为此城的好运气是受了深水静流的约塔河旁边大教堂的庇护。因此,如果出生的洗礼和归去的葬礼因名额有限,无法在大教堂举行,那么,人生中最值得在个人回忆录中书写一把的婚礼,是无论如何也要在此处举行的。

眼下,一对刚刚在教堂神父的主持下庄严地宣誓过、交换过戒指的新人,正手拉手神采飞扬地从大教堂走出来,接受亲朋好友和路人象征着多子多孙、繁衍不息的撒新米的祝福。

不远处,年纪约莫双十八年华的中国女人林冬夏,和她的男友——瑞典青年卡莱,与这温馨的画面显得分外不协调。先前为了追无意抛落在河里的小熊钥匙,两人刚刚一路随波逐流,狼狈地从约塔河边沿着救生河堤的台阶爬上来。

看见浑身湿漉漉、拎着鞋子的两人,尤其是穿红色小礼裙的冬夏,发米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米钵递了过来。两人欢快地抓了两把米,赤脚踩着教堂前的石子地面,加入祝福的行列。新米雪花般从天空撒落,看着笑靥如花的新人,卡莱用提鞋的手碰了碰冬夏:“旁边这位,别怪我没提醒你啊,穿红裙出现在婚礼上的,通常都是新郎的前女友。”

“啊,你,你故意的是不?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冬夏脸一红,看向四周,仿佛此刻在场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自己,顿时尴尬起来,生气要走。这眉宇间转瞬即逝的似怒未怒的表情,倒忽然让卡莱想起在许多年前的中国,他和冬夏初相识领结婚证时的情景。那时那刻,也是这样光华明亮的晌午,心上人也是这般怒而未怒的表情。他心一动,暗暗十指交叉扣住冬夏的手:“如果那时的结婚算数,那咱俩可也算是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吧?”

“谁跟你老夫老妻。”冬夏转身要走,心里却也暗暗一惊。

十年!十年了吗?韶华难留,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弹指一挥,可不是十年了。

再回头,仿佛时间一晃,当年的她、卡莱、严丽卿,又站在十年前的广场,又回到那个光华明亮领假结婚证的晌午……

走出民政局大门,丽卿、冬夏和卡莱同时转身看看背后挂着庄严国徽的大楼,三个人都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丽卿在北欧生活多年,身材高挑,又常年锻炼,举手投足,风格打扮,早已是一番海外作派。下了台阶,她将两个红本本翻了翻:“吓死我了!刚才生怕那办事的小姑娘不给你俩发证。合法夫妻了啊!”

说罢,又将手中的红本本朝两人晃一晃:“这下冬夏申请签证就容易多了。这个我先收着。”

说罢,郑重其事地将两张结婚证搁进包里,随即从淡紫色的MULBERRY钱包里取出一张卡,递到卡莱手中:“这是二十万!两年后冬夏居留卡到手,再付你另外一半。记住:想要钱的话就少给我节外生枝。”

彼时和冬夏登记假结婚的就是瑞典人卡莱,二十来岁,个子高高的,早年高中毕业间隔年时在中国留学过两年。金发卷卷,配上湛蓝的眼睛,算得上容颜俊美,可这些年自我放逐的生活已经将这上帝赋予的好身胚掏得差不多了,一件黑色针织大毛衣穿在身上晃晃荡荡。年纪轻轻,留着一脸大络腮胡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足足老了二十岁。

卡莱直接用两个手指夹住卡,带着惯有的嬉皮士意味,举起来,看着冬夏:“两年之内上床么?上床打五折。”

冬夏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丽卿一声不吭,横在两人中间,冲他的裆部比了个剪刀手。

“OK!OK!问问还不行吗?”卡莱做举手投降状,将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从裤兜里掏出来递给丽卿。信封里装着他在瑞典公寓居住的地址和房门钥匙。

这天也是冬夏出狱以来的第一个生日。

丽卿专门为她订了个火焰蛋糕,寓意浴火重生。作为丽卿在大学唯一的知己,冬夏在丽卿心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些年在海外打拼,看透人情世故,尝尽算计和背叛,大学时代的友情便愈发显得珍贵。

经过几年的牢狱生活,出狱不久的冬夏已经与这个时代隔绝得太久。曾经大学宿舍里精灵可爱的“七仙女”,受此重创,人憔悴,心智也在监狱封闭的环境里倒退不少,说话做事不懂掂量,直来直去,得罪了不少人,连她妈妈都对她怨气连连。

出狱一年多,她不愿回家,一直一个人借住在城中村外婆留下的写着大大的“拆”字、风雨飘摇的民房里,亲戚朋友们一律不见。她找了份送外卖的工作,每天骑着电动车,城里到处转转,下班后在人群里走走,倒爱上了这份久违的人间烟火气。虽是一个人住,闹铃也定了起床号,每日依然严格按照监狱中的时间作息。

忧心忡忡的母亲,不放心地隔三岔五过来,隔着院子门看看。按女儿的大学本科学历、学士学位,本来已经动用自己的老关系给她联系好了办公室的工作,她不去,非要骑个破电动车送外卖。送外卖又经常跑错路晚点被人投诉,有几次差点被脾气大的客户将晚送的外卖扣到她头上。

母亲看着她梦游一般的精神状态,焦虑万分。幸亏这时女儿昔日的好友严丽卿出现,母亲像抓住一根稻草一样,拿出先到手的一部分拆迁费,乞求丽卿将女儿带出国。

如今,眼看一切几近办妥,丽卿大大松了口气,三人找了一个咖啡馆庆祝。

看着蛋糕上的火焰蜡烛燃尽,丽卿将信封放在冬夏手里,眼里露着欣喜:“生日礼物哦!林冬夏同学!开启生活新篇章!”

冬夏略带惊讶地接过信封:“我这就能出国了?”——从监狱里放出来后,大家都不自主地拿有色眼镜看她,这惹得冬夏自我保护意识更强,动不动就要跟人吵起来。周围的人事和环境与她极度水火不相容,她也想早早逃离。

丽卿春风得意,为自己的能力感到骄傲,啜一口咖啡道:“那是!不过,你首先要感谢你的母上大人,帮你出了这笔钱!”

“我妈?这钱是我妈出的?”冬夏闻言立刻站起来,美丽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异和失望,转而,她变得气急败坏:“严丽卿,你为什么要拿我妈的钱!我以为是你的!难道你怕我以后不还你吗?你讨厌!讨厌!讨厌!你尽做让我讨厌的事!”

“林冬夏,你干吗!坐下!不要那么任性幼稚好不好!我不欠你的!根本没人欠你的!出狱一整年,你看看你,送个外卖都送不好,简直跟个废人一样,你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这样那样地要求别人!我告诉你,我已经是放下我的生意,搭上时间、金钱和精力来帮你的好不好!”

“废人?对,我就是废人!严丽卿,你总算像所有人一样,揭下令人恶心的假面具,讲了一句人话!我告诉你,我不会要她的钱,我也不要你帮我,我也不会出国!我根本就讨厌假!结!婚!”两人激烈的争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看什么啊,我是废人,刚出狱,好看吗?”林冬夏愤怒地看着大家,推开众人,脸色铁青地走了出去。

全程冷眼旁观的卡莱没想到冬夏这么有个性,他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目光,哈哈大笑,边鼓掌边道:“喔哦!酷!我喜欢!”冬夏不同于一般中国姑娘的个性给他留下了莫名的好感。他端起啤酒杯,和冬夏远去的背影干杯,一饮而尽。

丽卿后悔刚才的冲动,她闭闭眼睛,整理整理情绪,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追了出去。

三天后,冬夏和卡莱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半年后,丽卿用自己在瑞典的诊所和所有财产作担保,为冬夏申请了去瑞典的工作签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