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与姐姐永别

第一辑 亲情之重

姐姐今年四十四岁,本来身体康健,气色红润,精力充沛,可癌症在转眼间就夺去了她的生命,像春花的凋零,像气球的破碎,像晨露的蒸发,像难收的覆水,像成灰的蜡烛。对此,我毫无心理准备,仿佛五脏六腑一下子被掏空了,在悲伤、痛苦和绝望中,我甚至有随姐姐同去的念头。以往,与姐姐同在尘世,生活再难也充实饱满,光芒闪烁;而今,姐姐不在了,人生的意义突然黯淡无光。

姐姐只长我三岁,但因母亲早逝,所以,对我和弟弟,她身兼姐姐与母亲的双重使命。母亲生病时姐姐仅有十岁,六年后母亲弃她的六个孩子而去,于是一副沉重的生活重担就落在还未成人的姐姐肩上。记得母亲临终前交给姐姐一件事:大哥二哥虽未结婚但都已成人,她最放心不下的是伤残的三哥、年幼的我和弟弟。母亲让姐姐无论如何照顾好我们仨。当年我十三岁,弟弟十岁,我们拉着母亲的手,直到姐姐发誓母亲才合上眼睛。此后,在姐姐心里,三哥和两个弟弟就成了她最珍爱的亲人。

一年秋天,我与弟弟将菜园的护围收拾回家,当我将一根木桩扔给弟弟时,他没能接住,尖锐一端竟向他双眼飞去,弟弟大哭起来,双手捂住脸,血从他指缝里涌流而出。闻声赶来的姐姐见此情景,立即背起弟弟跑去找医生。万幸的是木尖不偏不倚扎在双眼间的鼻梁上,没有伤着眼睛。直到今天,想起此事,我还后怕得周身发抖,而姐姐的惊恐万状与果敢有力,以及背着弟弟疯跑的身影仍在眼前。我感谢天地厚我,也庇护着弟弟。

这件事发生后,姐姐对我和弟弟处处小心,生怕有任何闪失,就像大鸟看护着巢中的小鸟。她不许我到村边的池塘洗澡,也不准我夜里到邻村看电影,更不让我晚上在村中乱跑,甚至放学后或星期天我找同学玩,她都不同意。当时我怎能理解姐姐,只当她不近人情,太过专横武断。因此我常与姐姐作对,有时与弟弟联手对付她。姐姐恨极了就动手打我们,我们也还手打她,最后每每是姐姐让步,一个人伤心地跑到自己房间哭个不停。听到姐姐伤心的哭泣,我与弟弟只好跑去求她原谅,于是姐姐就与我和弟弟抱头痛哭,那伤心的样子让我终生难忘。

因年幼无知我还无法理解姐姐,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才明白姐姐多不容易!而成心与她作对的我,如何能体会她心中的苦和无边的孤立无依?

后来成家立业,我与妻子孩子一起从北京回到老家,夜里别人都睡着了,我与姐姐对坐炕头闲聊,她总提起这些往事,并反复向我道歉,说她那时对不住我,没有让我像别的孩子一样,吃好、穿好、玩好,而总是让我干活、学习,有时还动手打我。说着说着,姐姐就会流下热泪,我也跟着流泪。这样的谈话常进行到深夜,我们姐弟俩不停地回忆往事,心中既忧伤又甜蜜。每当此时,我都会感到乡村的夜晚宁静安详,经过艰难后的人生无比幸福!

少年时光因为姐姐不让我随便乱跑,闲来无事就专心读书,久而久之我就爱上了书,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尽管家里条件相当差,但姐姐却一直鼓励我读书上学,她曾这样对我说:“力强(我的乳名),我想念书但条件不许,所以小学四年级就不上学了,其实我书念得不错。你喜欢念书,一定要刻苦努力,姐姐再累再苦也供你,一个识字的人才明理,才受人敬重。”从姐姐的话和眼神里,我受到了鼓舞,于是暗下决心,好好读书学习。

高考制度恢复后,我的愿望有望变成现实,因为我以名列前茅的成绩考入镇唯一的中学,高二时又考入县重点班。那时,县里只有一中、二中两所重点中学,能考上也就意味着离大学只有一步之遥。当时姐姐多么高兴!她圆满、红润、美丽的脸如花朵一样绽放,她甚至为我上大学做着准备。可是,1979年高考我名落孙山,接着,1980年和1981年我又连考不中。当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别的同学一个个都像中彩般考中,然后远走高飞,我却总像被抛入天空的小球,一颗心忽起忽落,那是多么无味的人生!那些年家里穷得不可想象,学费都是东挪西借。在学校里,每天只吃三个玉米面窝头,喝三碗玉米面粥,外加姐姐为我炒的咸菜,所以常常饿得头昏眼花,而每天又要学习十几小时。今天想来,农民的孩子要考上大学真不容易!而每当周末回家,姐姐总千方百计为我改善生活,做我爱吃的饺子。她这样为我忙碌了多少次已无从计算!每当想起姐姐为我读书吃的苦受的累,怀揣了那么多期望与梦想,而我又连考不中,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是,每年落榜她不仅不责备反而总安慰我。看我愁眉不展、伤心苦恼的样子,姐姐总这样说:“力强啊,考不上就考不上,难道人家不上大学就没法活?”姐姐又为我宽心道:“我也矛盾,既希望你考上又不希望。如果你真考上就得离开,姐姐还真不放心,在身边姐姐还能护着你;不在身边,饿了、冷了、受人欺负,谁管?”姐姐还说:“力强,你现在瘦得只剩下两只眼睛了,高考是不是特难?不行就算了,好不好?”看着我不服输的样子,她只好叹气。不过,姐姐怜惜地嘱咐我:“考不上不打紧,姐姐决不怪你,但千万不能做傻事,听见没有?”姐姐这话是担心我“自杀”,因为每年农村都有高考落榜后的自杀者。

1982年高考,因发挥不佳回家后我仍郁郁不乐。姐姐看在眼里,以为我又像往年一样没了希望,于是,她一边让我吃饭一边说:“力强,相信命吧,考不上就算了,咱尽力了不后悔。好了,从今往后,咱姐弟都在农村,永不分开,也挺好。”当听我说考得还可以,只是不理想,但上大学没问题时,姐姐嫣然一笑。她立即身体轻盈起来,眉开眼笑,嘴里流水似的说:“那就行,那就行,能考上就行。”以后,我考上硕士、博士,姐姐更是心花怒放。在她眼里,这真是苦尽甘来,时来运转,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但在村里姐姐却从不张扬。

我读大学后这二十多年,姐姐虽不像以前那样挂记我,但还是放心不下,我出差在外她不放心,直到返回北京为止;一有机会她就嘱咐我晚上不要出门,平心静气待人,工作不能太累,要舍得吃,不要挂念家里,尤其不要担心老父亲,一切她都会照顾好。还有,手上没钱就跟她说,毕竟城里花钱如流水……对于姐姐,弟弟已深入她的内心和灵魂。听外甥女讲,晚上她看书到深夜,隔壁她妈妈常一觉醒来就情不自禁地喊:“力强,怎么还不睡,天快亮了。”当外甥女告诉妈妈她不是“力强”,姐姐就会说:“哎,我做梦梦见你舅舅还在看书呢!”这是以前常发生的事:隔壁的姐姐睡了一觉,见我还没睡,灯还亮着,就这样喊过来。

有一次回家,姐姐又与我夜谈,她坦然说已不为我操心了,因为我各方面越来越好,她一颗心落实了。但却说起自己的烦恼:家里兄弟的大小事,难解决的都找她,她管也不是不管又不行;看着哪个兄弟没钱她都心痛,但又无能为力。还有三哥家的事更让她焦心,因为残疾的三哥与一个曾患小儿麻痹症的矮小女子结婚,生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儿子”,这个儿子至今快十八岁了,还不会说话,个子像儿童一样长不高。说着说着姐姐就一脸愁容。我知道姐姐心理压力大,长期以来管惯了,弟弟哥哥她都担心。

姐姐待我如母,只“给”不“取”,她以美好的言行与聪慧影响我启示我。姐姐为我做得太多太多,但我为姐姐做得却很少,因为忙平时信也写得很少。比如,姐姐向我诉苦,我当时劝她,她心里松快一点,很快我就离开家里这个“麻烦之地”,沉如泰山的担子又要她自己去挑。记得上大学时,姐姐生孩子,我寄去几十块钱,后来就不记得给姐姐买过什么。以往没有想过此事,现在想来唯一的解释是:或许觉得她还年轻,以后的日子像树叶一样多,等我手头宽裕了再报她的恩情。

可如今,我想给她买点什么已不可能。另外,因为兄弟多,我每次回家都长途跋涉,所以带东西极为不便,加之自己的经济一直紧张,所以回家时带点礼物往往打点不过来。每及此时,姐姐总说:“给他们就行了,我们不要,难道姐姐还会挑你?你回来姐姐就高兴。”这是真心话,母爱就是这样:它只付出不求回报。还有时,我走得匆忙,空手回家,姐姐就让姐夫自己花钱去买些东西,以便让我去哥哥家带上,我给姐夫钱,姐姐总是说:“我们条件比你好些,别争了。”前几年我买房需要几万元,姐姐就将自己的钱全寄来给我用,因为不够她与姐夫还贷了款。

正当姐姐与我的日子渐好起来,灾难也随之降临。先是去年两个哥哥突然故去,他们都不满五十岁,其中就有残疾的三哥。这一下可苦了姐姐,她先是成日成夜地哭,后来病倒了。一检查是胃癌,已是晚期。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脚直往下陷,身体软软地站不住。当我从数千里外赶回老家医院见到姐姐,她刚做完手术,此时她还像以前那样胖胖的,红光满面。当看到我,姐姐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我告诉她出差顺路回家看看。姐姐知道我说了谎,但显然很高兴,我看到从姐姐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涌出泪水,像两条小溪。我在姐姐床边陪她几天几夜,直到过了危险期。姐姐逼我回京,一说怕耽误了工作;二说我老在身边,她着急上火,不得已我只好离开。临走那天,姐姐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医生说姐姐的病少则数月,多则几年,我那时指望姐姐是误诊,希望奇迹出现,所以每次打电话心里都惴惴的。去年春节前,姐姐感到不好,后来也猜出了病因,就打电话让我回去看她。这一次见到姐姐,大出我的所料,原来光彩照人的姐姐突然失了神采:病前一百五十斤的体重只剩下九十五斤;病前红苹果似的大脸如今布满皱纹;病前白净有力的脖颈现已黄而皱;病前充满自信与聪慧的眼睛而今透出悲凄与绝望;还有,肿瘤的扩散使姐姐坐立卧都很难受,包括吃饭喝水都相当困难。看着姐姐难受的样子,我心如刀绞。母亲去世时我痛苦过,但那时年幼无知,对人生的滋味没有品尝;而这一次,不惑之年的我,心知姐姐在我生命中的分量,而我又不能将姐姐救回。姐姐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她让我坐在她身边,拉着我的手宽慰我。姐姐一边流泪一边说:“力强,我轻易不会叫你回来,因为你工作忙路又远,可我知道不行了,如果不叫你回来,我担心再见不到你了,有些话就没法当面跟你讲。趁我还清醒,我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就可以安心了。”姐姐除了让我照顾她的儿女,还说:“力强你记住,我不在了,你千万不要哭坏了身子,我的身体就是哭三哥哭坏的,人死了哭有什么用?你自己千万保重!”姐姐还自言自语道:“如果能让我再活一次多好,我一定好好珍惜,哪怕没有钱都行。”当天晚上,姐姐吃得不少,有半碗饭。姐姐要吃排骨,我说那不好下咽,也不好消化。姐姐笑着说,她有点馋,就是吃不下。又说,身体好时,她能吃好几碗饭,怎么现在就吃不下了呢?此时,我看见姐姐眼里光亮一闪,那是对生命怀有的无限渴求。

嘱咐完了,姐姐就催我早些回京,她说自己还不知道能拖多久,看我一眼就心满意足了。由于我再三坚持,她同意我在家里再待三天,这是我上大学以来少有的——靠着她那么近,对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为她理理难受的腰部,将自己带来的水果一点点送到她的嘴里,与她轻声细语说话,还有能感到她生命的呼吸……我掏出钱放在姐姐手里,姐姐坚决不要,她还在为我着想,担心我入不敷出。看我坚决的样子,姐姐就留下了。不过我知道,现在钱对姐姐又有何用?返京那天早晨,姐姐拉住我的手,又抱着我的头怎么也不舍得放开,于是我们姐弟俩痛哭起来。姐姐和我都知道这是永别,所以哭得伤心极了。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泡在泪水里,怎么都抑制不住;又像飘浮在空中,身体绵软无力。我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奔头。作为弟弟,我不能在姐姐身边伴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因为作为公家人我是不自由的。此时,我想起英国作家吉辛与姐姐相依相伴的人生,如果当时我能陪姐姐度过一生,她会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二十年前,我离开生我养我的农村,离开母亲样的姐姐,以一个农民之子的一无所有开始新的人生探求,其间的艰难困苦与孤独寂寞不能为外人道。每当此时,想起姐姐,暗冷的心中就会充满光明和温暖。如今,姐姐已离我而去,剩下的人生道路我会很寂寞的。

跟我在北京读书的外甥女寒假回到她妈妈身边,这样我姐姐得女儿伺候月余,回来时,姐姐让女儿给我带来她年轻时的一张照片,我以前从未见过。这张照片上姐姐年轻漂亮,充满青春活力,我明白这是姐姐将她短暂的人生与生命行程浓缩在这张照片上,留给我。是的,姐姐像一阵风如一股烟似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留下我对她的记忆,还有这张照片。

每当悲痛欲绝,我就想起姐姐的临别嘱咐:不要过于悲痛,更不要整日哭泣,要坚强地活下去。姐姐虽是农村妇女,识字有限,但她明理聪慧,有胆有识,而我读了几十年书,难道还不能参透生死?天地以“气”化形生人,当“气”消尽,形神俱亡,再度化为“气”,任何人都逃不脱此循环之理。所以,姐姐只是过早烟消云散罢了!但是,姐姐虽去,可她给我的呵护、温暖和智慧,将永留我的心间。我会更好地活下去,以报答她的恩情。

姐姐属猪,叫王淑梅,生于1959年一月七日(阴历),于2003年3月29日(阳历)去世,我将永远记住这两个日子。每年这两个时间,我都会焚起心香,遥祝姐姐的在天之灵,平静安息。

2003年6月15日于北京皂君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