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离开市区仅十英里,河流便失去了奔涌的劲头,迟缓无力地注入咸涩的铁海湾。
舟船若从东面驶离新克洛布桑,便会进入一片低矮平坦的区域。南岸是棚屋区和若干破烂的小码头,那里的乡村劳工靠捕鱼来补充单调的食谱。他们的孩子会谨慎地朝游客挥手。偶尔也有一座山丘或者一片黑漆漆的小树林,虽然那都是无法开垦的土地,但这片区域基本上没有岩石。
水手们在甲板上眺望,越过灌木、树丛和荆棘,可以看到另一侧的大片耕地。为市区提供粮食的农庄分布于狭长弯曲的旋纹平原上,而此处已是田地的尽头。男男女女或在作物间劳作,或在黑土上犁地,或放火燃烧残茎——取决于当时为何种季节。一艘艘游船悠闲地穿梭来往,看似是在田地间行驶,那是由于河渠两岸的泥土和植被遮挡住了视线,因此才有这般奇景。船只永无休止地在都市与乡村别墅之间来回,带来燃料和炼金药剂,石块和水泥,以及各种乡间的奢侈品,然后载着一袋袋谷物和肉类,穿过遍布农舍、豪宅与磨坊的广阔田园,回到城市中去。
货物的运输从不息止。新克洛布桑总是贪得无厌。
大焦油河北岸更为荒芜。
那里是一片狭长的灌木沼泽地,绵延八十英里,直到被西部渐次推进的低矮山脉完全取代。灌木林被围在河流、山脉和海洋之间,布满岩石,空旷无人。除了鸟之外,即使尚有其他生物栖息,也都不见踪影。
贝莉丝·科德万搭乘一艘东向的船只。这是一年中最后一个季度,雨水连绵不绝。她看到,耕地成了一片冰冷的泥沼。水滴自半裸的树枝上滴落。树木的轮廓像用墨水印刻到云团上去似的,湿漉漉,尚未干透。
后来,当贝莉丝回想起这一段悲惨的境遇,记忆中的细节令她震惊。她记得一群大雁鸣啼着从船的上空飞过,她记得它们排列的阵形;记得树液和泥土的气息;记得灰仄仄的天空。她记得双眼在灌木丛中搜寻,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潮湿的空气中只有缕缕青烟,而那些矮平房的窗户都紧紧关闭以抵挡雨水。
还有那植物的枝叶在风中滞涩地晃动。
她裹着披肩站立于甲板之上,注意观察聆听是否有孩童在嬉戏,或者是否有人在垂钓,或者有谁在打理视野中那些残破的菜园。但她只听到野鸟的啼声,唯一可见的人形是稻草人,简陋的脸上毫无表情。
这趟旅程并不长,却像病菌一样感染她的记忆。时间仿佛一条绳索,将她与身后的城市系在一起,随着她不断远离,每分每秒都越拉越长,她走得越远,时间就过得越慢,而这段短短的旅途也变得漫长起来。
然后绳索断了,于是她发现自己突然被抛到这里,孤身一人,远离故土。
很久以后,贝莉丝远离了一切熟悉的事物,当她从睡梦中醒来时,会惊奇地发现,自己梦到的并非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城市本身,而是这一小段河流和河边那截窄长而凋零的乡间土地,虽然她置身其间才不到半天。
距离铁海湾嶙峋的海岸数百英尺处,三艘陈旧的船只停泊在一片平静的水域中。它们的锚深埋于淤泥之中,锁链上覆满了经年累积的藤壶。
它们难以胜任航海任务,船身上满是黑色污渍,船尾和船首的建筑摇摇欲坠。桅杆仅剩下残桩,烟囱冷冰冰的,结满陈年的鸟粪。
这些船挨得很近。带刺的铁链半浮半沉,串起一圈浮标,将三艘旧船围住。它们孤立于封闭的海域中,不受任何洋流的影响。
它们很显眼,很惹人注目。
稍远处的另一艘船里,贝莉丝起身来到舷窗边向外张望,过去的数小时中,她已经重复了好几遍这一动作。她双臂紧抱于胸前,俯身贴近玻璃。
她的船似乎相当平稳。下方的海水和缓平静,感觉不到晃动。
天空灰暗潮湿。围绕铁海湾的海岸线和岩丘看上去残破阴冷,到处是杂草和灰白的盐碱蕨。
水面上那些木船是视野中颜色最深的物体。
贝莉丝缓缓坐回自己的床铺,继续写信。这封信就好像日记;一段段文字分别在不同日期完成。她一边读上次写的内容,一边打开一个锡盒,里面是预卷的细雪茄和火柴。她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墨水笔,简略地添上若干词句之后,才把烟吐出来。
1779年,林登月26号,颅骨日。女舞神号。
从塔慕斯的泊位启程已有将近一周,我很庆幸离开那地方。那是一座丑陋而暴力的城镇。
我接受忠告,在旅舍中度过夜晚,但白天我可以自由支配。我已经看够了这个地方。它只是一片小小的工业区,自河口向南北延伸约一英里,中间被水流隔开。本地仅有数千居民,每天清晨,庞大的人流自新克洛布桑市区搭载车船,来到此地工作。每到夜晚,酒吧和妓院里挤满了短暂上岸休假的外籍水手。
据说大多数声誉良好的船只都会多开几里地,驶入新克洛布桑市区,到泉树码头卸货。两百年来,塔慕斯码头从未达到过一半以上的吞吐量。只有不定期的货船和海盗在这里卸货——货物最终还是会抵达市区,但限于时间和金钱,他们不愿航行额外的里程,也无法支付官方渠道所规定的高额税收。
这里总是不缺船只。铁海湾中到处是舰船——即将结束漫长的行程,进入庇护之所。不管是离开或者前往新克洛布桑,来自格努克特,卡多和珊克尔的商船都会停泊在距离塔慕斯不远的地方,让船员们放松一下。有时候,在远处的海湾中央,我还看到有蛟船松开套笼,让海蛟嬉戏捕猎。
塔慕斯的经济并不止于妓院和海盗。城里到处是工场和护板墙。它已经依靠造船业度过了许多个世纪。海岸线上分布着数十个船坞,里面建有一条条滑道,仿佛由垂直桁梁构成的神秘森林。滑道上耸立着形如鬼魅的船只半成品。这里嘈杂而肮脏的工作永不停歇。
街道间布满横七竖八的小型私有铁路,负责将木材、燃料之类的物品在塔慕斯城内运输。各家公司都建有自己的铁路,连接其重要据点,每条线路都戒备森严。城里的铁道毫无规划,乱作一团,线路往往互相重复。
不知你是否了解这些。不知你是否造访过这座城镇。
这里的人们对新克洛布桑抱有矛盾的心态。若是没有大都会的支持,塔慕斯连一天都难以维系。对于这一点,他们既了解又痛恨。他们那倨傲的独立性只是一种假象。
我必须在那里待三个星期。当我告知“女舞神号”的船长,我要跟他去塔慕斯,而不是从新克洛布桑启程出海,他很吃惊,但我不得不坚持。我在船上的铺位是有条件的,我谎称自己了解萨克利卡特螯虾人联邦。启航之前,我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将谎言变成事实。
我作了些安排。一个叫马利卡奇的雄性老螯虾人答应当我老师,我在塔慕斯的日子都跟他在一起。我每天步行至螯虾人聚居的咸水渠,坐在他家中低矮的环廊里,他将覆有甲壳的下半身歇搁在浸没水中的家具上,然后一边挠着瘦骨嶙峋的人类胸膛,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课。
学习过程很艰难。他既不识字,也不是受过培训的教师。他待在城里只不过是因为残疾,也不知是由于意外还是遇上捕食动物,他左侧的腿只剩下一条,再也无法捕猎,就连铁海湾里那些迟钝的鱼也捉不到。假如我说我对他怀有好感,说他很有魅力,是一位坏脾气的老绅士,那样的故事也许更有趣,但他是个讨厌的人渣。不过我没有资格抱怨。我别无选择,唯有千方百计集中精神,专心听那晦涩难懂的语言(哦!真是太难了!我的大脑由于长期缺乏锻炼,变得又肥又恶心!),吸收他讲的每一个字。
整个学习过程匆忙而不成体系——简直是一团乱麻——但等到“女舞神号”在码头停靠时,他那种嗒嗒作响的语言我已经掌握到能够实用的程度。
我把那潦倒的老混蛋扔在滞塞的水中,退掉住宿,搬进了船舱——就是现在写信的这一间。
我们在尘埃日早晨驶离塔慕斯,缓缓地向着铁海湾荒芜的南岸前进,那里距塔慕斯有二十英里。我看到在参差不齐的陆地和松树林边缘,静悄悄地停靠着许多船只,它们小心翼翼地排开阵形,占据了海湾周围的战略要冲。没人提及它们。我知道它们属于新克洛布桑政府。有武装掠私船,也有其他类型的船。
今天是颅骨日。
锁链日那天,我说服船长让我下船,因此上午我在岸上度过。铁海湾单调乏味,但不管怎样都比那该死的船要好一点。我开始怀疑,离开塔慕斯是不是件好事。我快要被这单调而连续的波浪拍击声逼疯了。
两名沉默寡言的船员划着小艇把我送到岸边,毫无怜悯地看着我跨出船沿,在冰冷的浪花里蹚过最后几尺。我的靴子现在还硬邦邦的,沾满海盐。
我坐在碎石滩上,将一块块石子扔向水中。然后又读了会儿船上找到的几本又臭又长的小说。我望着那艘船,它停泊在囚船附近,方便我们的船长跟典狱官一起聊天找乐子。我也留意观察囚船本身。它们的甲板和舷窗里毫无动静。从来都没有任何动静。
我发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支撑下去。我想念你,新克洛布桑。
我记得那段旅程。
很难相信,从市区到荒凉的大海才十英里而已。
窄小的舱室外,有人敲门。贝莉丝撇了撇嘴,将那页纸甩干,不紧不慢地折起来,放回装私人物品的箱子里。她收拢膝盖,一边摆弄着笔,一边看着门打开。
一名修女站在门口,双臂扶住门框两侧。
“科德万小姐,”她犹疑地说,“我能进来吗?”
“这也是你的房间,修女。”贝莉丝平静地说。她的笔在拇指上绕了个圈。这种神经质的小伎俩,是她在大学里练就的。
梅莉奥普修女稍稍往前挪动几步,坐到唯一的椅子上。她抚平身上深褐色的修女服,又整了整头巾。
“我们同舱已经好多天了,科德万小姐,”梅莉奥普修女说,“我感觉没有……说得就跟我很了解你似的。这样的情形我也不想继续下去。我们得同住同行许多个星期……融洽的关系,亲和的关系能让这段日子轻松一点……”她双手捏到一起,再也说不下去了。
贝莉丝毫无反应地注视着她,心中不由得感到一丝轻蔑与怜悯。她想象得出自己在梅莉奥普修女眼中的形象:棱角分明,严厉苛刻,瘦如枯骨,肤色苍白。嘴唇和头发都是冷冷的瘀紫色。高大而不容情理。
她心想,修女,你感觉不了解我,那是因为一星期来,我对你说的话还不到二十个字,而且我也从不正眼瞧你,但要是你跟我讲话,我就使劲瞪着你,直到你受不了为止。她叹了口气。梅莉奥普受到她职业的局限。贝莉丝想象她在日记中写道:“科德万小姐沉默寡言,但我知道,我要像姐妹一样爱她。”贝莉丝心想,我不要跟你扯上关系,不要做你的共鸣板,不管是何种琐碎的悲剧使你来到这里,我都不会为你提供救赎的机会。
贝莉丝一言不发地看着梅莉奥普修女。
当初梅莉奥普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是要去殖民地建立教会,招募信徒,宣扬达流契和嘉罢的荣耀。她语带气声,表情扭捏,笨嘴拙舌,缺乏说服力。贝莉丝不知道梅莉奥普为何会被送去新艾斯培林,但一定跟灾祸或者不光彩的事有关,准是违背了哪条愚蠢的修女誓约。
她瞄了一眼梅莉奥普的中段,看看宽松的袍子底下是否有隆起。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达流契的信女应该放弃感官的快感。
我不会替你充当忏悔牧师,贝莉丝心想。我自己也面临棘手的流亡生涯。
“修女,”她说,“恐怕你正巧碰上我在工作。很遗憾,我没时间聊天,或许下次吧。”最后那句微小的妥协让她对自己感到很恼火,不过好在也没什么影响。梅莉奥普已经折服了。
“船长要见你,”修女支支吾吾地说,语调哀怨,“在他的船舱,六点钟。”她像一只被欺负的狗一样踱出门口。
贝莉丝叹了口气,低声诅咒。她又点燃一支细雪茄,一口气抽完,然后使劲掐了掐鼻梁,再次把信取出。
她振笔疾书:“要是这天杀的修女继续讨好我,不让我清净,我就真的要疯了。诸神保佑。愿诸神让这条该死的船烂掉也罢。”
贝莉丝遵从船长的召唤前去赴约时,天已经黑了。
他的船舱也就是办公室。房间很狭小,但黑木与黄铜的陈设舒适惬意。墙上有若干照片和印刷物,贝莉丝瞥了一眼便知道,这些不属于船长,而是船上本身就有的。
米佐维奇船长示意她坐下。
“科德万小姐,”等她落座之后,他说道,“你的房间还满意吧。食物呢?船员怎么样?很好,很好。”他低头略略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我想跟你提几件事,科德万小姐。”
她一边凝视着他,一边等待。他五十多岁,表情严肃,相貌英俊。他的制服整洁笔挺,并非所有船长都是如此。贝莉丝不知道怎样比较有利,是镇静直视他的眼睛,还是假扮乖巧,避开他的眼神。
“科德万小姐,我们还没怎么谈论过你的职责,”他平静地说,“当然,我会尊重你,把你当作一位女士。我必须告诉你,我并不习惯雇佣女性,要不是艾斯培林的官员们对你的记录和推荐材料印象不错,我敢担保……”他没有把话说完。
“我并不想让你感觉不自在。你的床铺在客舱里。用餐则在搭客餐厅。然而,你也知道,你并不是付费的乘客。你是一名雇员。你被新艾斯培林的代理人选中,而这趟旅程中,我是他们的代表。虽然对梅莉奥普修女和提尔弗莱博士来说没什么分别,但对你……这意味着我是雇主。”
“当然,你不是船员,”他继续说,“我不会像命令他们那样命令你。假如你愿意,我只是提出工作请求。但我必须强调,你一定要遵从这种请求。”
他们互相打量着。
“此刻,”他的语调略为放松,“我预见到任务需求不会太繁重。大多数船员来自新克洛布桑和旋纹平原,其余人也能说流利的拉贾莫语。只有到了萨克利卡特我才会需要你,而我们至少得花一整个礼拜才能抵达,因此你有充足的时间放松休息,与其他乘客攀谈。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启航。毫无疑问,等你起床,我们已经上路了。”
“明天?”贝莉丝说。这是她进屋以来讲的第一个词。
船长锐利地看着她。“对,有问题吗?”
“船长,”她的语调毫无起伏,“原本你告诉我,要在尘埃日启航。”
“我是说过,科德万小姐,但我改主意了。填完那些文件比我预期的要快一点,而我的同僚们今晚已经准备好交接囚犯。我们明天启航。”
“我原希望回到镇上去寄封信。”贝莉丝说。她保持语气平静。“一封重要的信,给一位在新克洛布桑的朋友。”
“不可能,”船长说,“这办不到。我不会再在这里浪费更多时间。”
贝莉丝静静地坐着。她不怕这个人,但也无法控制他。她试图找到最能激起他同情心的方法,好让他妥协。
“科德万小姐,”他突然说道,语调也变得比较柔和,这让她很吃惊,“恐怕一切已在运转之中。假如你愿意,我可以把信交给典狱官凯塔斯,但其实我并不推荐这么做,因为不太可靠。到了萨克利卡特,你有机会把信送出去。就算没有新克洛布桑的船只停靠在码头上,那儿还有一座仓库,我们所有船长都有钥匙,用以提取信息,备货,以及信件。把你的信留在那儿。它将搭上下一班回家的船。不会耽搁很久。”
“你也可以由此吸取教训,科德万小姐,”他补充道,“在海上,不能浪费时间。记住:不要等。”
贝莉丝继续小坐了片刻,但她根本无计可施,只能瘪着嘴离开了。
她在铁海湾阴冷的天空下站立良久。星星不见踪影;月亮及其两个女儿——两颗小卫星——模糊不清。贝莉丝在寒气中焦虑不安地行走,她爬上一段短短的楼梯,来到高挺的船头,朝着船首斜桅走去。
贝莉丝手扶铁栏杆,踮起脚尖,刚好能够眺望黑暗无光的海面。
身后船员们的声音趋于微弱。稍远处,她能看到两点摇曳不定的红光:那是囚船舰桥上的火炬及其在黑色海水中的倒影。
一百多尺上方,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轻声吟唱,也许来自鸦巢,也许来自索具之间。那乐声舒缓而繁复,不同于她在塔慕斯听过的粗陋小调。
“你的信需要等一等,”贝莉丝嚅动嘴唇对着水面无声地说道,“你得过一阵才能收到我的消息,等我到达螯虾人的国度。”
她凝视着黑夜,直至陆岸、海洋和天空的界线不再清晰。然后,在黑暗的纵容下,她缓缓往船尾移步,走向狭窄的走廊和低矮的过道,返回自己的舱室,而那舱室中的空间如此狭窄,就好像是船只设计中的瑕疵。
(稍后,在最寒冷的时分,船摇晃起来,她在床铺里翻了个身,将毯子拉至颈项,半梦半醒间,她意识到,那些活的货物上船了。)
我被绑在黑暗中,脓水流个不停。
我的皮肤收缩紧绷,只要碰一碰就剧痛难忍。我遭受了感染。虽然碰一下就会疼,但我仍然到处触摸,以确认自己尚有痛感,还没有麻木。
不过仍要感谢上天赐予我这些鲜血丰盈的血管。拨弄一下疮痂,血就会溢出来。倘若不计较疼痛,这算是个小小的安慰。
夜晚漆黑寂静,连海鸟的叫声都消失了,他们就在这个时候来提解我们。他们擎着手电打开门,掀掉我们的被子。我感到有点羞愧,我们就这样屈服了,向这些垃圾屈服。
除了手电光,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躺在一起,他们就殴打,直到我们分开为止。他们开始驱赶我们,我用双臂护住胸口那团抽搐痉挛的东西。
我们经过黑漆漆的走廊和引擎室,我心头一惊,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比那些弯腰弓背,咳嗽呕吐的老家伙要聪明。他们害怕挪动,而我都快等不及了。
接着,我被寒冷与黑暗一口吞噬,天哪,我们居然来到了室外。
室外。
我愣住了,我诧异地愣住了。
我已经太久没有到过室外。
我们挤在一起,相互依偎,仿佛史前穴居人,仿佛近视的山精。缺少了墙壁的圈囿,老家伙们感到害怕,他们也怕扰动的冷风,怕海水和空气。
也许我应该高呼诸神庇佑。也许。
整个世界黑影重重,但仍然看得见群山和水面,也看得见云。我看到四周的囚船轻微上下浮动,仿似渔夫的浮标。嘉罢在上,我竟能看见云。
真荒唐,我居然发出安抚婴儿的低吟声。不过这溺爱的声音是我用来安慰自己的。
然后他们像赶牲口一样催着我们蹒跚前行。锁链叮当作响,队伍中不时传来含混不清的惊呼声,我们拖着沉重的身躯与镣铐走过甲板,来到一条摇摇摆摆的索桥跟前。他们督促所有人过桥,这条摇曳低垂的过道连接着两艘船,每个人在那上面都会停顿片刻,他们的心思就像明晃晃的火焰一样清晰可辨。
他们考虑跳下去。
跳入海湾之中。
但桥旁边的绳墙很高,还有铁丝网圈着,我们的身体虚弱又酸疼无力,于是每个人都失去了勇气,只有继续越过水面,来到另一艘船上。
轮到我的时候,我也像其他人一样停顿,也像他们一样太过害怕。
接着,脚下已是新的甲板,擦洗得平滑洁净的铁板随着引擎微微震动。伴随着叮当作响的钥匙撞击声,我们再次经过一段又一段走廊,最后来到另一间无灯的长屋,我们筋疲力竭地倒下,调整位置之后,缓缓支起身,察看谁是新邻居。我的四周开始出现嘶哑的争论声。吵嘴,打斗,诱惑,强暴,这些构成了我们的政治。新的联盟和等级秩序形成了。
我独自坐在阴影里。
我仍在回味走入黑夜的那一瞬间。黑夜就像是琥珀。我是琥珀里的一条蠕虫。它将我困住,却又让我如此美丽。
如今我有了一个新家。我要尽可能久地活在那一刻,直到记忆渐渐消退,然后我就会走出来,接受我们新迁入的场所。
不知何处,管道砰砰作响,仿佛巨锤在敲打。
第二节
铁海湾之外的海洋桀骜不驯。贝莉丝被波涛惊醒。她绕过正在呕吐的梅莉奥普修女,走出船舱,贝莉丝不相信她只是晕船而已。
贝莉丝踏入风中,船帆噼啪作响,犹如被拴住的动物般使劲挣扎。巨大的烟囱排出少许煤烟,船底的蒸汽引擎发出隆隆轰鸣。
贝莉丝坐到一个箱子上。看来我们已经上路了,她不安地想,我们正在前进,正在远离。
“女舞神号”在静止停泊时似乎很繁忙:总有人擦洗清洁,搬运机件,或者在船头船尾间奔走。但现在忙碌感更是大幅增加。
贝莉丝眯起眼看着主甲板,她还没准备好望向大海。
帆缆索具上全是水手。大部分是人类,但时不时有长着尖刺的豪刺族沿绳梯攀援,登上鸦巢。甲板上有人拖拽货箱,有人转动巨大的绞车,有人用费解的缩略语呼喊指示,还有人将锁链缠到厚实的飞轮上。高大的仙人掌族沉重而笨拙,无法攀爬绳索,但在底下,他们的力量可以弥补这一缺陷,每当用力拖拽时,他们强壮坚韧的植物性肌肉便一串串鼓起。
穿蓝制服的军官在水手中间踱步。
风吹过船身,甲板上的瞭望镜罩盖如长笛一般呜呜悲鸣。
贝莉丝抽完一支细雪茄,缓缓站起身,压低视线走向船舷,等到了栏杆旁才抬头眺望大海。
根本没有陆地。
哦,天哪,哦看啊,她处于震惊之中。
放眼望去除了海水什么也看不到,对贝莉丝来说,这还是人生第一次。
她独自一人站在广阔的苍穹之下,焦虑如胆汁一般涌上来。她极度希望回到故乡城市的街巷里。
层层浮沫在船体周围迅速散开,时而消失,时而重现,永不停歇。搅动的水花如同致密的大理石纹理。它会为航船让路,也会为鲸鱼、独木舟和落叶让路,这是一种沉默的通融,因为突然涌起的波浪或将倾覆一切。
它就像迟钝的巨童。强壮,愚笨,反复无常。
贝莉丝不安地四下张望,寻找岛屿或凸出的海岸。但此刻什么也没有。
一群海鸟跟随着他们,不时扑入尾迹中寻找腐食,鸟粪纷纷撒落到甲板和泡沫上。
他们连续不停地航行了两天。
旅程已经开始,这让贝莉丝感到错愕而愤恨。她时而在走廊和甲板徘徊,时而将自己关在舱室之中。随着“女舞神号”的前进,她茫然地注视着远处的礁石和微型岛屿,有时在月光照耀之下,有时则在灰暗的日光中。
水手们扫视着地平线,并时常给粗筒火炮上油。鬣蜥海峡中成百上千的小岛和贸易集镇在航海图上都不甚明了,而在海峡另一端,新克洛布桑的商业需求就像个无底洞,为其提供支援的船只源源不断,因此这里海盗横行。
贝莉丝知道,这么大一艘铁壳船,又悬挂着新克洛布桑的旗帜,不太可能成为攻击目标。船员的警惕只是稍许令人不安。
“女舞神号”是一艘商船。它的构造并非为了运载乘客。没有图书馆,没有大客厅,没有娱乐室。旅客餐厅的装饰也是马马虎虎,墙上除了几幅廉价平版画之外,别无他物。
贝莉丝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用餐,对任何客套话都只回以一个音节,其他乘客则坐在肮脏的窗户底下打牌。贝莉丝隐蔽而专注地观察着他们。
回到舱房里后,贝莉丝无休止地清点自己的物品。
她离开城市时非常匆忙,携带的衣服很少,且偏好朴素的风格,黑色或者深灰色,庄严肃穆。她有七本书:两本语言学理论;一本有关萨克利卡特螯虾人的入门书;一本多种语言的短篇小说选集;一本厚厚的空白笔记本;以及两本她自己的学术专著,《古柯泰语写作体系》和《虫眼灌木林手记》。她还有若干黑玉、玛瑙和铂金制作的首饰,一小袋化妆品,再加上墨水和笔。
她花费许多时间往信里面添加细节,描述空旷的海洋如何丑陋,粗糙的岩石如何像陷阱一般伸出海面。她写下大段文字,对乘客和高级船员予以讥讽,陶醉于漫画式的夸张手法。梅莉奥普修女,商人巴托·吉姆丘瑞,形容枯槁的外科医生莫利非凯特。寡妇卡多米安及其女儿是一对安静的母女,在贝莉丝笔下却成了诱捕男人的阴谋家。约翰尼斯·提尔弗莱则是音乐厅里的专职小丑,总是成为笑柄。她为所有人编造动机,猜测是何种原因促使他们横穿半个世界。
第二天,贝莉丝站在船的尾部,一大群海鸥和鱼鹰仍在船只排出的废水中争食,她寻找岛屿,却只看到波浪。
她感觉像是遭到了抛弃。接着,当她扫视搜寻地平线时,听到一阵声响。
博物学家提尔弗莱博士站在不远处观察鸟群。贝莉丝绷紧了脸,打算一旦他开口跟她搭话,就马上离开。
他看见贝莉丝正注视着自己,于是心不在焉地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掏出一本笔记本。他的注意力迅速从她身上移开了。贝莉丝看到,他开始勾勒海鸥的素描图,根本不理会她。
她猜测他有五十多岁。稀疏的头发贴着头皮往后梳理,戴一副小方框眼睛,穿着粗花呢背心。尽管他的穿着带有标准的学究气,却并不显得羸弱,也不是可笑的书呆子。他身材高挑,气质稳健。
寥寥数笔,他便精确地勾画出海鸥收拢的爪子和残忍好斗的眼睛。贝莉丝稍稍对他有了一丝好感。
片刻之后,她开始说话。
这能让旅途轻松一点,她对自己说,约翰尼斯·提尔弗莱很有魅力。贝莉丝怀疑他对船上每个人都同样友善。
他们一起午餐,她发现很容易把他从别的旅客中间拉走,而其他人则热切地注视着他们。提尔弗莱毫无心机,这一点很讨人喜欢。就算知道跟冷漠无礼的贝莉丝·科德万做伴会招惹流言蜚语,他也不在乎。
提尔弗莱很乐于谈论自己的工作。新艾斯培林的动物群落尚缺乏研究,他对此充满热情。他告诉贝莉丝,等他最终回到新克洛布桑,计划发表一部专著。他还告诉她说,他正在整理画稿、相片和观察资料。
贝莉丝则向他描述前晚凌晨时分看到的岛屿,它位于北方,仿佛一座大山。
“那是北莫林岛,”他说,“坎瑟岛这会儿大概在西北方。天黑之后,我们将在鸟舞岛靠岸。”
船的位置与航程是其他旅客间永恒的话题,提尔弗莱好奇地看着贝莉丝,很疑惑她为何一无所知。她不在乎。对她来说,重要的是逃离,而不是此刻所在,也不是前往何处。
鸟舞岛恰好在日落时分出现。砖红色的火山岩构成一座座如肩胛骨般的小山尖。凯邦萨沿着海岸的坡度向上延伸。那是个贫穷丑陋的小渔港。一想到又要踏入一座依赖于海洋经济的小镇,贝莉丝就感到很厌恶,情绪也沮丧起来。
不能上岸休假的水手们闷闷不乐,而他们的同僚和乘客一起消失在踏板另一端。码头上没有其他新克洛布桑船只:贝莉丝无法递送她的信。她很疑惑,为何要停泊在这个无足轻重的港口。
多年前,贝莉丝曾经前往虫眼灌木林进行了一次艰苦的学术考察,除此之外,这是贝莉丝到达距离新克洛布桑最远的地方。她望着码头边的一小群人。他们看上去年纪偏大,满怀期待。她听见风中传来零碎的话语。大部分呼喊声是盐语,那是水手的行话,由来自各地的上千种方言捏合而成,包括鬣蜥海峡,拉贾莫和培立克,以及耶叙群岛和海盗的各种语言。
贝莉丝看到米佐维奇船长顺着陡峭的街道攀爬,朝新克洛布桑使馆走去,那里的墙头上有着城堡般的垛口。
“你为什么留在船上?”约翰尼斯说。
“我不太想要油腻的食物和琐碎的小饰品,”她说,“这些岛屿让我心情压抑。”
约翰尼斯缓缓展露笑容,仿佛她的观点让他感觉很有趣。他耸耸肩,抬头望向天空。“要下雨了,”他说,就好像她也回问了同样的问题,“我在船上还有工作要做。”
“不过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停靠呢?”贝莉丝说。
“我怀疑是政府事务,”约翰尼斯谨慎地说,“这里是最后一处重要据点。再往远处走,新克洛布桑的势力变得……薄弱得多。这里大概有各种各样的事需要处理。”
沉默片刻之后,他说道:“幸好这与我们无关。”
他们凝望着逐渐黑暗的海洋。
“你有见过囚犯吗?”约翰尼斯突然问。
贝莉丝吃惊地看着他。“没有。你呢?”她谨慎地说。船上那些有感知的货物令她不安。
出于某种突发的状况,贝莉丝意识到必须离开新克洛布桑,当时势态紧急,她很害怕。她在略带惶恐的情绪中制订计划。她需要尽快跑得越远越好。科勃西和米尔朔克似乎太近了,她在亢奋中想到了尚克尔和约拉克奇,纽瓦登和泰什。但它们不是太遥远,就是太危险,不是太难走,就是太古怪,太吓人。那些地方缺少可以使她安家的特质。贝莉丝惊异地发现,她难以割舍新克洛布桑,难以割舍那赋予她自我定义之处,她实在很难放手。
然后贝莉丝想到了新艾斯培林。那里亟须新居民。他们从不多问。这片位于世界另一端的文明在未知的大陆中仿佛一粒微小的气泡。源自故乡的家,新克洛布桑的殖民地。诚然,那里更加艰苦,更加苛刻,缺乏关爱——新艾斯培林还太年轻,还不够温文尔雅——但这是以她的城市为原型建立起来的文明。
她意识到,假如那就是逃亡的目的地,新克洛布桑甚至还会替她支付旅费。而且还能维持通信渠道:她可以联系从家乡来的船只,也许并不频繁,但至少有固定档期。这样,她就能知道何时可以安全返回。
但是从铁海湾出发,穿越巨浪海的旅程漫长而危险,走这条航线的船上搭载着新艾斯培林所需的劳力。也就是说载满了失去自由的人:劳役,契约工和改造人。
想到暗无天日的甲板下关着的那些男男女女,贝莉丝感觉胃里的食物似乎都凝结起来,因此她尽力不去想它。假如可以选择,她宁可不要参与这样一趟旅程,不要跟如此残酷的运输贸易扯上关系。
贝莉丝抬头望向约翰尼斯,试图猜测他的想法。
“必须承认,”他犹豫不决地说,“我很惊讶,至今还没有听到过他们有一丁点儿动静。我以为他们放风会比较频繁。”
贝莉丝闭口不言。她等待约翰尼斯改变话题,以便继续努力忘却脚下的货物。
她听见凯邦萨码头边的酒馆里传来愉快的喧闹声,似乎有种催逼的感觉。
在焦油和钢铁之下的潮湿空间里,人们争抢吞咽着食物。到处是凝固的粪便,体液和鲜血。到处是尖叫和斗殴。锁链就像是岩石,四周一片窃窃私语。
“真可惜,孩子。”那嗓音由于缺乏睡眠而显得嘶哑,但同情却是真心的。“你没准会为此挨一顿打。”
船上的侍应生站在囚舱栏杆前,愁眉苦脸地看着陶瓷碎片和打翻的炖肉。他刚才正用勺子把食物舀到囚犯的碗里,结果手打了个滑。
“这黏土看起来像铁一样硬,不过等掉到地上就不行了。”栏杆后的人跟其他囚犯一样污秽而疲惫。胸口破烂的衬衣底下,可以看到一个凸起的肉疙瘩,上面长出两根长长的触须,气味很难闻,毫无生气地下垂着,来回摇摆,肿胀而累赘。跟大多数流放者一样,他是个改造人,科学与魔法改变了他的外形,以惩罚其罪行。
“让我想起了克洛伏去打仗的故事,”那人说,“你听过吗?”
侍应生把油腻腻的肉和胡萝卜从地上捡起来,扔进一个桶里。他抬头瞥了一眼那人。
那囚犯往后挪了挪,靠到墙上。
“在世界的最初,有一天达流契从树屋里望出去,看到一支军队正朝森林前进。要我说,那不是蝙蝠族才怪,来讨回他们的扫帚。你知道克洛伏怎样夺走他们的扫帚,是吧?”
那侍应生大约十五岁,对于他的职务来说年纪偏大了点。他的衣服比囚犯干净不了多少。他瞪视着那人,咧嘴一笑,意思是:是的,他知道那故事。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如此清晰显著,仿佛他瞬间换了一副躯壳。一时间,他看上去强健而自信。等到笑容消退,当他继续收拾溅出的食物和陶瓷片时,刚才突然涌现的自负依然有所留存。
“好,”囚犯继续说,“于是达流契叫来克洛伏,指给他看正在前进的蝙蝠族,然后对他说,‘这是你惹的祸,克洛伏。索特又恰巧远在世界边缘,这一仗得靠你来打了。’克洛伏哀叹抱怨,唠叨个不停……”那人手指一开一合,仿佛一张健谈的嘴。
他还要说下去,但侍应生截断了话头。“我知道,”他恍然大悟地说,“我以前听过。”
接着是一阵沉默。
“啊,好吧,”那人说道,他对自己的失望很吃惊,“好吧,这么说吧,孩子,这故事我自己也很久没听过了,所以很想讲下去。”
男孩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想要判断那人是否在捉弄他。“我不介意,”他说,“随便你。我不介意。”
囚犯平静地把故事讲完,中间夹杂着咳嗽和喘气声。侍应生在栏杆外的黑暗中来来回回,清理污秽,盛舀食物。故事结尾处,克洛伏那副由烟囱帽[1]和瓷盘子凑成的盔甲裂成了碎片,把他割得伤痕累累,还不如不穿。
故事讲完之后,男孩看着那疲惫的囚犯,再次咧嘴一笑。
“你不打算告诉我其中的教训吗?”他说。
那人无力地笑了笑:“我想你是知道的。”
男孩点点头,短暂地仰起脑袋,集中精神。“‘将就采用差之不远却并非完全一致的替代品还不如什么都不用’,”他念诵似的说道,“我更喜欢没有寓意的故事。”他补充说,然后在栏杆旁蹲下。
“真要命,但我跟你一样,孩子。”那人说。他停顿片刻,然后把手从栏杆间伸出。
侍应生稍一犹豫:并非出于紧张,只是在衡量各种利益与可能。最后,他握住坦纳的手。
“谢谢你的故事。我叫谢克尔。”
于是他们继续交谈。
第三节
当他们再次启航时,港湾中依然黑漆漆的,但贝莉丝醒了过来。“女舞神号”像着凉的动物一样颤抖,她翻身面对舷窗,望着凯邦萨稀疏的灯光逐渐远去。
那天早晨,她被禁止登上主甲板。
“抱歉,女士。”一名水手说。他很年轻,却必须挡住她的去路,这令他极不自在。“船长的命令:十点之前乘客不准上主甲板。”
“为什么?”
他愣了一下,仿佛挨了她的打。“囚犯,”他说,“出来散步。”贝莉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船长让他们透一口气,然后我们就得打扫甲板——他们脏得吓人。夫人,为什么不先用早餐呢?一会儿就好了。”
走出那年轻人的视线之后,她止步思量。她不喜欢这种巧合,她跟约翰尼斯才刚刚谈过。
贝莉丝想要看看下面搭载的男男女女。她不知道自己是出于饥渴,还是其他较为高尚的本能。
她没有去船尾的餐厅,而是沿着船舷边的过道前进,穿过一片片阴暗的空间和一扇扇狭窄的门户。低沉的声音自墙壁后面传来:仿佛犬吠一般的人声。到了走廊尽头,她打开最后一道门,这是一个钉满搁板的步入式橱柜。贝莉丝回头望了一眼,但没有旁人。她抽完雪茄,走了进去。
贝莉丝拨开一堆干涸的空瓶,看到一扇旧窗户被搁板给挡住了。她清空搁板上的杂物,徒劳地擦拭着玻璃。
窗外不到三尺远处有人走过,她吃了一惊,猫下腰,透过污垢窥视窗外。硕大的后桅就在她跟前,远处的主桅和前桅隐约可见,而下方即是主甲板。
水手们如往常一般走动攀爬,清洗船体,绕卷绳索,仿佛例行的仪式。
另外还有一群人,他们的行动缓慢得近乎难以察觉。贝莉丝撇了撇嘴。这些基本上是人类,大多是男性,但千奇百怪,绝非普通人类。他看到一名男子,长着三尺长的弯脖子,另有一个女人,挥舞着数都数不清的手臂,另一个人整个下半身是履带,还有一个人的骨头上伸出若干金属丝来。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褪色的衣衫。
贝莉丝从未在同一地点见过许多曾在惩罚工厂接受改形的改造人。有的改形是为适合工业生产,有的则似乎除了怪异之外别无目的,畸形的嘴巴和眼睛,还有天知道什么鬼东西。
囚徒中有若干仙人掌族,但也有其他族类:一个长着断刺的豪刺人;一小群虫首人,他们头部的甲壳在无力的阳光下颤抖闪烁。当然,没有蛙人。在这样的旅程中,淡水太过珍贵,不能用来维持他们的生命。
她听见狱卒的呼喝声。若干人类和仙人掌族挥舞着鞭子在改造人中间趾高气扬地走动。囚犯们开始三五成群,蹒跚着在甲板上漫无目的地绕圈。
有些人躺着不动,结果挨了罚。
贝莉丝把脸缩回来。
这些就是她看不见的旅伴。
新鲜空气似乎没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活力,她冷冷地意识到。他们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运动。
坦纳·赛克走得很慢,刚刚能够避免挨鞭子。他有节奏地移动视线。低头跨三步,避免吸引注意力,然后抬头走一步,观看天空和海水。
船底的蒸汽引擎使船身微微颤动,船帆尽数张开。鸟舞岛的悬崖峭壁快速从他们身边经过。坦纳缓缓地移向左舷。
他周围都是同舱的犯人。女性囚犯人数较少,她们站在稍远处,聚成一团。跟他一样,她们也都有着肮脏的脸和冰冷的视线。他没有过去搭话。
坦纳突然听见两声尖锐的呼哨,有别于海鸥的嘶鸣。他抬头望去,爬在粗重金属架上擦洗的谢克尔正低头瞧着他。男孩对上坦纳的视线之后,冲他眨了眨眼,露出一闪即逝的笑容。坦纳回以微笑,但谢克尔的目光已经移开。
一名高级船员和一名佩戴特殊肩章的水手在船头的黄铜引擎边交谈。坦纳正极力观察他们在做什么,一条细棍抽打到他的背上,不是很重,但带着威胁,下一回将更加严厉。一名仙人掌族警卫朝他吼叫,要他继续走,于是他再度举步前行。嫁接在坦纳胸口的怪异器官抽搐了一下。那对触手痒痒的,而且在脱皮,类似于严重晒伤。他往触手上啐了点唾沫,揉搓均匀,仿佛涂抹药膏。
十点整,贝莉丝一口咽下茶水,然后来到室外。甲板已擦拭干净。没有迹象表明囚犯们曾经在那上面待过。
稍后,贝莉丝和约翰尼斯站立着观看海面,“想起来真奇怪,”她说,“与我们同船的那些男女,到了新艾斯培林,说不定会成为我们的属下,谁知道呢。”
“绝不是你的属下,”他说,“语言学家哪里会需要契约助手?”
“博物学家也不需要。”
“大错特错,”他温和地说,“我们有箱子需要搬进灌木林,有陷阱需要设置,有麻醉或死亡的野兽需要扛运,有危险的动物需要制服……你知道,不光是画画水彩而已。什么时候给你看看我的伤疤。”
“当真?”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有一道一尺长的口子,那是被一头发狂的萨度拉[2]咬的……一头新生的幼兽……”
“萨杜拉?真的?我能看看吗?”
约翰尼斯摇摇头。“在……敏感部位。”他说。
他没有看她,但也并不显得过分拘谨。
约翰尼斯的同舱室友吉姆丘瑞是一名失败而自卑的商人,虽然对贝莉丝垂涎三尺,却颇有自知之明。约翰尼斯举止从不轻佻,似乎在留意到贝莉丝的魅力之前,总会先想起别的事情。
倒不是说她希望被追求——倘若他当真示好,她会立刻轻蔑地拒绝。但她习惯了男人们试图跟她打情骂俏——通常都很短暂,他们很快意识到,要劝服她放弃那种冷冰冰的态度是不可能的。与提尔弗莱做伴坦率而单纯,她发现这有点困扰。她也稍稍考虑过,他是否属于父亲口中所说的同性恋,但她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表明他对船上别的男人比对她更有兴趣。她觉得这么胡思乱想真是无聊。
她发现,每当他们之间略显暧昧,他似乎总有一丝畏惧。也许他对这种事没兴趣,她心想,或者他是个胆小鬼。
谢克尔和坦纳互换故事。
谢克尔早就知道《克洛伏记事》中的许多故事,但坦纳通晓全部。即便是谢克尔听过的,坦纳也有不同版本,而且讲述起来有滋有味。作为回报,谢克尔告诉他有关高级船员和乘客的事。他对吉姆丘瑞充满鄙视,曾经隔着厕所门听到他疯狂地自慰。他认为心不在焉的提尔弗莱大叔无聊至极,而对米佐维奇船长则有点怵,但他吹牛说船长曾喝醉了酒在甲板上乱晃。
他渴望卡多米安小姐。他喜欢贝莉丝·科德万——“不过这位偏好蓝黑色调的女士,说她冷酷可不太准确。”他说。
坦纳聆听着他的描绘与影射,并适时报以笑声或鄙夷的咂嘴声。谢克尔给他讲水手们的传说和寓言——龙麒麟[3]和女掠私者,马里孔人和血疤海盗,还有住在海底的各种怪物。
坦纳身后是深邃黑暗的囚舱。
搜集食物和燃料的争斗持续不断。不仅仅是残存的面包和肉:许多囚犯的改造部分是金属机件和蒸汽引擎。燃炉熄火的话,他们便无法移动,因此任何能燃烧的东西都被囤积起来。远处角落里有个老头,他借以行走的白镴三角架已经锁死好多天了。他的燃炉里面冷冰冰的。仅当有人特意去喂他的时候,他才能吃到东西,大家都认为他活不了多久。
谢克尔被这个残酷的小国度深深吸引。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那老头,也观察到一些囚犯的瘀青。他偷偷窥视黑暗中古怪的叠影,那些是正在交媾中的人,有的出于自愿,有的正施行强暴。
他在城里的时候曾在渡鸦门主持一伙帮会,如今离开了,却仍替他们担忧。他第一次盗窃是在六岁,收获一枚谢克尔币,从此就有了这么个绰号。他声称不记得其他名字。他的帮派活动,以及偶尔的入室行窃,招来了国民卫队的热切关注,于是他便躲到这艘船上来打工。
“再多待一个月,我就跟你一起关在那里头了,”他说,“这可没什么好处。”
“女舞神号”上的魔学家和魔法工匠操纵着船首的气象引擎,抽走前方的空气。船帆朝着真空鼓起;风压自后方涌来。他们高速前进。
这机器令贝莉丝回忆起新克洛布桑的云塔。焦油角的屋顶上耸立着一个个巨大的引擎,神秘而破败。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渴望,怀念那街道与沟渠,怀念那座城市的硕大无朋。
她也怀念引擎和机械。在新克洛布桑,它们包围着她。这里却只有餐厅系统和这部小小的气象引擎。船底的蒸汽机使得“女舞神号”成为一副完整的机械装置,但它不在视线之内。贝莉丝在船上游走,仿佛一枚脱位的齿轮。她惦记着因她离开而造成的功利主义的混乱。
这是一片繁忙的海域。他们在航行中遇到其他船只:离开凯邦萨的两天内,贝莉丝看见三艘。前两艘不过是地平线上细长窄小的影子;第三艘是低矮的多桅快船,距离要近得多。船帆上的鸢表明它来自奥德林。它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疯狂颠簸。
贝莉丝看得见那艘船上的水手。她看着他们在繁复的绳缆上摇荡,在三角船帆间攀爬。
“女舞神号”经过一串看上去荒凉贫瘠的岛屿:卡丹岛,林洛岛,埃多隆岛。约翰尼斯对每座岛的传说都了然于胸。
贝莉丝常常眺望海面。在这遥远的东部海域,海水比铁海湾要清澈得多:她能看到一片片黑影,那是巨大的鱼群。不当值的水手们坐在船沿,双腿悬在船外,时而用简陋的鱼竿垂钓,时而用小刀和煤黑颜料加工骨头或鲸齿,制作雕刻品。
捕食动物庞大弯曲的轮廓偶尔会从远处的水面浮出,比如虎鲸。有一天日落时分,“女舞神号”近距离驶过一座覆盖着树林的小圆礁。岸边有一堆光滑的岩石,其中一块忽然站立起来,水中冒出一条巨大的脖子,形似天鹅的颈项,贝莉丝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看着那蛇颈龙晃了晃扁平的脑袋,慢吞吞地游出浅滩消失不见。
一时间,她对水下食肉动物产生了浓厚兴趣。约翰尼斯带她来到自己的舱室中查阅书籍。她看见有些书脊上印着他的名字:《萨度拉解剖构造》,《铁海湾潮池生物的捕食行为》,《巨兽学》。他找到需要的专著之后,便翻给她看那些引人入胜的图片:有头部扁平、三十英尺长的远古鱼类,也有牙齿参差不齐、额头突出的魔鬼鲨。
离开凯邦萨的第二天夜晚,“女舞神号”看到了陆地:环绕着萨克利卡特的灰色海岸线参差不齐。当时是晚上九点,但天空难得的晴朗清澈,月亮及其两个女儿发出明亮的光芒。
海风习习,贝莉丝不由得被这山峦起伏的景色所折服。她极目远望,陆地纵深处,黑黝黝的森林依附在峡谷斜坡上。岸边布满枯死在盐水中的树木。
约翰尼斯兴奋地大声吆喝。“那是巴托尔岛!”他说,“往北一百英里就是塞赫辛桥,足有二十五英里长。我原本希望能看到它,不过估计那是自找麻烦。”
船开始远离岛屿。天气寒冷,贝莉丝不耐烦地裹紧了薄外套。
“我进去了。”她说,但约翰尼斯没有理会。
他瞪着来时的方向,巴托尔岛的海岸正渐渐消失。
“怎么回事?”他喃喃地说道。贝莉丝骤然转回身,从语气中就能听出他皱着眉头。“我们要去哪儿?”约翰尼斯比了个手势。“你看……我们正远离巴托尔岛。”此刻,那座岛屿不过是海洋尽头隐隐约约的一道镶边。“萨克利卡特在那里——东面。本来不出几个小时就能从螯虾人头顶驶过,但我们正向南走……远离螯虾人联邦。”
“也许他们不喜欢船只从头顶经过。”贝莉丝说,但约翰尼斯摇摇头。
“那是标准航线,”他说,“从巴托尔岛往东到萨克利卡特城。通常就是这么走的。我们正驶往别处。”他在空中比画出一幅地图。“这是巴托尔岛,这是日晷岩,两者之间的海水下……萨克利卡特。而这里,我们正在前进的方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串怪石嶙峋的小岛。我们绕了个大圈子。不知道为什么。”
翌日清晨,其他几名乘客也注意到了反常的航线。没过多久,消息就在狭窄的走廊间传开了。米佐维奇船长在餐厅与他们会面。将近四十名乘客全都到齐了。就连苍白哀怜的梅莉奥普修女和其他受到类似症状折磨的人也来了。
“没什么可担心的。”船长向他们保证。被众人召唤出来他显然很恼火。贝莉丝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向窗外。我在这里做什么?她心想。我不在乎。我不在乎要去哪里,也根本无所谓怎么个走法。但她无法让自己信服,因此仍然留在原地。
“可是为什么偏离正常航线呢,船长?”有人问道。
船长恼怒地吐了口气。“好吧,”他说,“听着。我要绕道去萨克利卡特南边的鱼鳍群岛。我没有义务向你们解释这一行为。但是……”他顿了顿,以便让乘客们深刻体会到,他们所受的待遇是多么不同寻常。“在目前形势下……我必须要求诸位限制以下信息的传播。”
“到达萨克利卡特城之前,我们将绕道鱼鳍群岛,经过若干新克洛布桑的产业。都是些海洋设施。公众并不知道它们的存在。眼下,我本可把你们关进舱室。但你们也许会从舷窗里看到什么东西,我宁愿不要因此而弄得谣言四起。所以你们可以自由登上尾楼甲板。但是。但是我恳求你们,作为爱国的好公民,今晚看到的一切,都得保守秘密。明白吗?”
一阵略带敬畏的沉默令贝莉丝感到厌恶。他在用夸夸其谈麻醉他们,她一边想,一边轻蔑地扭过头去。
波浪间偶有形似獠牙的岩石,但没什么更特别的。大多数乘客聚集在船尾,热切地眺望着水面。
贝莉丝的视线集中在地平线上,令她恼火的是,这里并非只有她一人。
“你觉得我们看到它的时候,能认得出来吗?”一个大嗓门的陌生女人问道,贝莉丝不予理睬。
天黑了,又冷得厉害,一部分乘客已经回到下面。高低起伏的鱼鳍群岛在地平线上时隐时现。贝莉丝呷着温酒取暖。她渐觉无聊,便开始观察水手,而不再看海面。
早上两点左右,仅剩一半乘客仍留在甲板上,这时,东方出现了某种物体。
“诸神在上。”约翰尼斯低语道。
最初的一段时间内,它始终是一团既令人生畏,又难以辨识的黑影。然后,随着他们逐渐接近,贝莉丝发现那是耸立在海水中的一座黑色巨塔。塔顶闪烁着一团夹杂油污的火焰。
他们几乎就在它跟前经过。大约一英里远。贝莉丝瞠目结舌。
那是悬在海面上的一座平台。这庞然大物超过两百英尺见方,其重量悉数承载于三根粗实的金属支架上。贝莉丝听见它砰砰作响。
波浪拍打着支架。平台在天空中映出的轮廓像城市一样纷繁复杂。三根柱脚上方是一簇簇看似凌乱的尖顶,而吊车就像移动的手爪;最顶端是由高架桁梁构成的巨塔,不时有火焰从上面滴落。魔法能量的涟漪扭曲了火焰上方的空间。平台下的阴影里,一条粗实的金属管道插入海中,层层叠叠的内部结构中闪烁着光芒。
“嘉罢在上,这究竟是什么?”贝莉丝倒抽了一口气说。
面对这奇特而壮观的景象,乘客们像白痴一样张大了嘴。
鱼鳍群岛最南端的山脊已成为远方的黑影。平台底下有一群狰狞的影子:铁甲巡逻船。其中一艘的甲板上忽明忽暗,发出一串复杂的灯光信号,“女舞神号”的舰桥也打出一阵灯光作为回应。
巨大的建筑物上响起一声汽笛。
此刻他们已经离它远去。贝莉丝看着它一边喷吐火焰,一边渐渐缩小。
约翰尼斯依然纹丝不动,充满了惊愕。
“我不知道啊。”他缓缓地说。贝莉丝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的问题。他们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海中那个庞然大物上,直到再也看不清楚为止。
等它消失后,他们在沉默中走向过道。快要到达舱室门口时,后面有人大声呼喊。
“又是一座!”
没错。数英里之外,又有一座巨型平台。
它比先前那座更大,矗立在四根饱经风霜的水泥支柱上。这座平台结构比较稀疏。每个角上各有一栋低矮粗壮的塔楼,边缘还有一台大型起重机。那建筑仿佛活物一般发出隆隆的吼声。
又有闪烁的灯光信号从护卫船上发出,“女舞神号”再次作出应答。
起风了,天气阴冷如铁。当“女舞神号”于黑暗中悄然驶过,这座矗立于荒凉大海中的巨型建筑发出阵阵咆哮。
贝莉丝和约翰尼斯又等了一小时,冻得双手发麻,呼吸化作阵阵翻滚的水汽,但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出现。他们只看见海水,还有散布各处的鱼鳍群岛,形如锯齿,黑暗无光。
1779年艾洛拉月5日,锁链日。女舞神号。
今天早晨我一进船长办公室,就知道有什么事惹恼了他。他咬牙切齿,表情愤恨。
“科德万小姐,”他说,“数小时后,我们即将到达萨克利卡特城。其他乘客和船员将获准离开几个小时,但恐怕你没有这样奢侈的待遇。”
他的语气冷淡而危险。他桌上的物品都已清理干净。这让我感到不安,但也无法解释为何如此。通常他总是被大堆杂物包围着。缺少这些,我们之间便没有了缓冲。
“我将会见萨克利卡特联邦的代表,由你来当翻译。你曾跟商界代表共事,了解他们的规矩。你把我的话译成萨克利卡特螯虾人的语言,对方的翻译员则把他们代表所说的译成拉贾莫语。你要仔细听,核实他的翻译,而他也会听你的。这将能确保双方的忠实性。但你不是参与者。我说得够明白吗?”他好像教师一样强调重点。“我们之间所说的话,你要当作没有听过。你只是传声筒而已。你什么都没听见。”
我看着那混蛋的眼睛。
“我们将讨论最高级别的安全事务。科德万小姐,在一艘船上,几乎没有秘密可言。记住我的话。”他朝我探出身子,“要是你跟任何人提及讨论内容——我的军官,你那个呕吐不止的修女,或者你的密友提尔弗莱博士——我都会知道。”
毫无疑问,不用说你也明白,我很震惊。
迄今为止,我都避免与船长正面冲突,但怒气使他任性冲动。我不会向他示弱。跟无论何时都得忍气吞声相比,几个月的交恶不算是太大的代价。
除此之外,我也很愤怒。
我的语调冷若冰霜。
“船长,当你提供给我职位的时候,我们就谈过这些。我的记录和推荐材料都很干净。现在你却对我提出质疑,这与你的身份不符。”我充满威严,“我不是被强拉上船的十七岁小毛孩,能让你随便威胁,先生。我会按照合同完成工作,你不该对我的专业性表示怀疑。”
我不清楚,也不在乎是什么惹他生气。就让诸神烂掉那混蛋的皮囊吧。
此刻,我坐在“呕吐不止的修女”身边——不过说实话她似乎好一点了,甚至讪笑着说要在回避日组织礼拜——写完这封信。我们正接近萨克利卡特,在那里,我有机会把封好的信留下,让路过的新克洛布桑船只带走。你将收到这篇长长的道别,而且仅迟到几周而已。还不算太糟。但愿它顺利寄到你处。
我想念你,但愿你也同样想念我。若是没有这种联系渠道,我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你下次再收到我的消息至少得过一年,等到又一艘船冒着蒸汽,鼓着风帆驶入新艾斯培林的港口,到那时,想象一下我的模样吧!毫无疑问,我的头发会变长,蓬头垢面,衣不覆体,浑身印满符文,好像原始部落的巫医!如果到时候我仍记得怎样写字,便会再写信给你,告诉你我的经历,并询问家乡城中状况如何。而你也许会回信,告诉我一切安好,可以回家。
乘客们热切地争论着前晚看到的是什么。贝莉丝对他们不屑一顾。“女舞神号”穿越烛洞海峡,进入相对平静的萨克利卡特海域。先是繁茂葱翠的日晷岩映入眼帘,然后,下午五点不到,萨克利卡特城出现在地平线上。
夕阳低沉,日光滞塞。日晷岩绿色的海岸高高矗立在北方数英里处。地平线上,萨克利卡特城林立的塔尖和屋顶自波浪间冒出,如同狭长的阴影。
它们位于一丛丛耐寒的冷水珊瑚之间,由混凝土,钢铁,岩石和玻璃建成。许多梁柱上环绕着螺旋状走道,并通过纤细如丝的桥梁相连。黑黝黝的城堡顶端耸立着繁复的圆锥尖顶,高达百尺。整个建筑群充满互不相容的风格。
杂乱的轮廓映衬在天空之下,仿佛儿童涂鸦中夸张的珊瑚礁。突出的高塔仿佛是生命体,其造型类似一簇簇管虫。一部分高层住宅模仿蕾丝珊瑚的形态,枝杈中分布着窄长的房屋,而低矮多窗的环形建筑犹如巨型筒状海绵。另有一些建筑则呈现出火珊瑚皱褶的带状结构。
水底城市中鳞次栉比的高塔屹立在波涛上方。与海平面相齐的门洞仿佛一张张大嘴。绿色的浮藻残渣标示出潮水线的高度,涨潮时这些门洞会被淹没。
此处也有较新的建筑。岩石切割而成的椭圆形大厦表面镶着铁条,水下的屋顶上伸出突兀的支架,将其拖住。漂浮的平台上建有成排的矮砖房——就跟新克洛布桑的一样——在大海中显得格格不入。
自海平面以上,直到遥远的高处,走道和桥梁上布满成千上万的螯虾人,其中也夹杂着一定数量的人类。数十艘平底游船和小舟在高塔之间悠然穿行。
准备出海的船只停泊在城区外围,拴系于海中的立柱上,都是些渔船,舢舨和帆船,偶尔也会有一艘蒸汽船。“女舞神号”逐渐靠近。
“瞧那儿。”有人向下指点着对贝莉丝说——此处的海水绝对清澈。就算在微弱的光线下,贝莉丝也能看到,遥远的下方便是萨克利卡特市郊宽阔的街道。沿路的街灯看上去冷冰冰的。建筑物在水下至少五十英尺,以保证上方的船只能顺利通过。
贝莉丝看到连接水下塔楼的过道上,还有更多螯虾人居民。他们成群结队地快速移动,比上面空气中的同胞要灵巧得多。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他们停靠之后,贝莉丝羡慕地看着“女舞神号”的划艇被放入水中。大部分船员和所有乘客都在梯子跟前迫不及待地排成一列。他们咧着嘴,视线投向市区,兴奋地争论着。
此刻已是黄昏时分。萨克利卡特的高塔成为一片阴影;亮着灯光的窗户倒映在黑乎乎的水中。空气中传来轻微的声响:音乐声,吆喝声,机械研磨声,还有海浪声。
“早上两点之前回船,”一名中尉喊道,“待在人类聚居区,只要留在水面以上就行。不会危害你的肺,就有许多事情可做。”
“科德万小姐。”
贝莉丝转身面对肯伯舜少校。
“请跟我来,小姐。潜水器准备好了。”
第四节
潜水器内空间狭窄,密密匝匝布满了铜管和仪表盘,贝莉丝挺直身子,试图越过肯伯舜,米佐维奇船长和驾驶座上的见习少尉望出去。
海浪刚才还在加固的前窗底下翻滚,一转眼,潜水船便突然摇晃起来,波涛淹没了圆形的玻璃窗,天空也不见踪影。水花声和隐约的海鸥尖啸声立即消失了。唯一的噪声只有螺旋桨旋转的呜呜哀鸣。
贝莉丝激动不已。
潜水器倾斜而舒缓地下沉,底下是看不见的岩石与沙砾。平坦的船头下,一盏强力弧光灯亮了起来,在前方海水中投射出锥形光束。
将近海底时,船头略略向上翘起。夜间的灯光在舰船巨大的黑影间淡淡地渗透下来。
贝莉丝的视线越过船长肩头,望向黑黝黝的海水。她脸上不动声色,双手却惊愕得难以保持静止。游弋的鱼群构成精准的波纹,梭巡于丑陋的金属侵入物四周。贝莉丝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超乎寻常地刺耳。
锁链自头顶的船只垂下来,犹如树冠上挂着的藤蔓,潜水器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间。驾驶员专业而灵巧地扳动着操纵杆,小艇向上滑出弧度,越过一道腐蚀颓败的小岩脊,萨克利卡特城便出现在眼前。
贝莉丝猛吸了一口气。
到处是悬浮的灯光。寒月般的冰冷光球与新克洛布桑气灯深红阴暗的色调截然不同。整个城市在黑漆漆的水中闪烁,仿佛一张挂满鬼火的网。
城市外围是低矮的建筑群,分布于多孔的岩石和珊瑚之间。也有其他潜水艇在塔楼间和屋顶上平稳行驶。底下凹陷的步道逐渐攀升,通往约一英里远的中心城区,透过海水,那里的高墙和教堂隐约可见。萨克利卡特城中央的建筑物高高耸立,隐约穿透海浪之上。即使在水下看,它们也同样纷繁复杂。这是一座盘根错节,四通八达的城市。
城中到处都是螯虾人。他们漫不经心地抬头观望从头顶上经过的潜水器。店铺门口张挂着飘荡的彩色布料,那里有螯虾人在议价;小广场中种植着修剪齐整的海带,那里有螯虾人在争论;后街小巷纵横交错,那里有螯虾人在走动。他们驾驭着货车,由奇特的役畜牵引:高达八尺的海螺。嬉戏玩耍的螯虾人幼童不时用棍棒逗弄笼子里的鲈鱼和七彩鲇鱼[4]。
贝莉丝看到一些七拼八凑,残缺不全的房屋。主街以外的珊瑚庭院里,水流冲刷着零零落落的有机垃圾。
水中的一切活动似乎都是慢动作。螯虾人在房顶游动,笨拙地拍打着尾巴。有些则从高处的岩架边缘跃下,缓缓下沉,双腿弯曲,准备落地。
在潜水器里,城市似乎寂静无声。
他们缓慢地航向萨克利卡特市中心那座庞大的建筑,沿途扰起鱼群和浮屑。这是一个真正的大都会,贝莉丝心想。它繁忙而拥挤,就像新克洛布桑,但受到海水的眷顾,半藏于水下。
“那是政府办公楼,”肯伯舜指给她看,“那是银行。工厂在那边。这就是螯虾人要跟新克洛布桑交易的原因:我们可以帮他们发展蒸汽技术。在水下很难实现。而这里就是萨克利卡特螯虾人联邦的中央议会。”
那栋建筑造型繁复。圆球状的表面布满褶皱,仿佛一颗大得不可思议的脑珊瑚。诸多塔楼刺破水面,插入空中。侧楼——到处装饰着缠绕的蛇纹和象形文字——大部分区域皆为传统的萨克利卡特式样,敞开的窗户和门洞让小鱼能够畅通无阻地出入。但有一段是密封的,装有小圆窗和厚实的金属门。排气口持续不断地冒出一串串水泡。
“这就是他们会见陆上种族的地方,”少校说道,“我们就是去那儿。”
“萨克利卡特城的水上部分也住着少数人类,”贝莉丝缓缓地说。“水面以上有的是地方,而且螯虾人一次在空气中待几小时不成问题。为什么要在水下会面呢?”
“这跟我们在国会接待室会见萨克利卡特大使的道理是一样的,科德万小姐,”船长说,“就算对他来说略有困难与不便也没关系。这里是他们的城市;我们只不过是宾客。我是指——”他转过身,用手画了个圈,仅仅把肯伯舜少校和他自己包括在内,“——我们。我们是宾客。”他又缓缓地转回身去。
你这头猪,贝莉丝愤怒地想,她的面容仿佛结了冰。
驾驶员逐渐减速,直到接近静止,然后操控着小艇穿过一道宽敞黑暗的门洞,进入侧楼内部。下方的螯虾人挥舞着手臂,指点他们向封闭的混凝土走廊尽头前进。一扇巨门在他们身后砰然关闭。
排列于墙上的粗管子里突然源源不断地涌出巨大的气泡。海水通过阀门与泄闸被排挤出去。水位慢慢降低。潜水器逐渐停落在水泥地板上,向一侧倾斜。水降到了舷窗以下,水滴在窗玻璃上留下一条条痕迹,贝莉丝注视着外面的空气。海水排出去以后,这间屋子显得破旧肮脏。
驾驶员终于旋开紧缩的舱门,一阵宜人的凉风吹了进来。水泥地上积着一摊摊盐水。屋子本身带有海藻和鱼类的气味。军官们还在整理制服,贝莉丝便踏出了潜水器。
他们身后站着一名螯虾人。她手执长矛——过于纤细精致,贝莉丝断定,那只可能是礼仪用具——穿一副鲜绿色的胸甲,但并非金属材料。她颔首致意。
“感谢她来迎接,”船长对贝莉丝说,“让她通知议会首领,我们已经到达。”
贝莉丝舒了口气,尽量放松。她稳住情绪,回忆萨克利卡特螯虾人的词汇,语法,句式与发音,还有他们的思维方式:跟马利卡奇一起那几个礼拜的强化训练,使她学会了这一切。她匆匆忙忙,讥讽似的默念了一句祷词。
然后她开始发言,螯虾人的语言嗒嗒作响,这种短促的震颤音在空气中和水中都能传播。
螯虾人点点头,回以答复,令她如释重负。
“你们到达的消息将得到通报,”她小心翼翼地纠正贝莉丝的时态,“驾驶员留在此处。你们跟我来。”
密封的大型舷窗外是一片由华丽的海洋植物构成的花园。墙壁上覆盖着织锦,展现出萨克利卡特历史上各种广为人知的事件。地上铺着石板——相当干燥——让暗火烤得暖暖的。室内有些黑色饰品——黑玉,黑珊瑚,黑珍珠。
三名男性螯虾人颔首向人类表示欢迎。其中一人比其他同伴要年轻得多,稍稍靠后站立,就跟贝莉丝一样。
他们肤色白皙。跟塔慕斯的螯虾人相比,他们在水下生活的时间要长得多,不容易被阳光晒黑。螯虾人上半身跟人类的区别仅在于脖子上那一小块鳃,但长期水底生活导致的苍白也颇为怪异。
螯虾人腰部以下是披覆硬甲的尾巴,庞大粗糙的外壳和环环相扣的体节就像巨型龙虾。眼睛和触须的位置被人类的腹部所取代。即使在陌生的空气中,数目众多的下肢也同样复杂而灵巧,行走时发出轻微的甲壳敲击声。
他们用类似纹身的方法装饰下半身的硬壳,在那里刻上图案,并用各种萃取液着色。那两个年长的螯虾人体侧刻有特殊的符纹阵列。
其中之一走上前来,一开口就是急促的萨克利卡特语。然后是片刻的沉默。
“欢迎。”他身后的年轻螯虾人译员说道。他的拉贾莫语口音浓重。“诸位来此协商我们十分荣幸。”
会谈开始时进展缓慢。议长斯卡拉卡奇大王和议员德鲁达吉大王彬彬有礼,谈话轻松愉悦,而米佐维奇与肯伯舜亦回以同等礼节。众人一致同意,双方能够举行此次会晤,两座大都市又保持如此良好的关系,实乃幸甚之至,而贸易则是维持双方善意的绝好途径。
议题很快发生了转换。贝莉丝的翻译十分顺畅,她发现转述的内容尽是些合约细节。“女舞神号”留下多少苹果和李子给萨克利卡特,而作为回报,可以换取多少瓶润滑膏和烧酒。
没过多久,话题转到了国家事务,显然是来自新克洛布桑议会高层的详细信息:是否更换使节,何时更换,与其他势力可能签署何种贸易协定,以及这些协议将如何影响到与萨克利卡特的关系。
贝莉丝充耳不闻自己所讲的内容,直接把信息传递出去,她发现这很容易办到。并非出于爱国精神或者对新克洛布桑政府的忠诚——这些她都不具备——而是因为内容的枯燥。这些秘密话题很难理解,贝莉丝转述的信息琐碎而单调,无法激起她的兴趣。她想到的只有头顶上无数吨重的海水,而让她觉得有趣的是,自己竟然毫无恐慌感。
她机械地翻译着,几乎话一出口便立即忘掉。
船长语气突然一转,她发现自己开始认真聆听。
“我还有一个问题,阁下。”米佐维奇船长呷了一口酒说道。贝莉丝将他的话转译成嘁里喀嚓的萨克利卡特语。“在凯邦萨,我接到新克洛布桑代表的命令,前去核实一个古怪的传言。这件事太荒谬了,我当时以为肯定是误会。不过我还是去鱼鳍群岛绕了一圈——正因为如此,这次会谈我们来迟了。”
“绕道途中,我发现传闻是真的,这让我感到……沮丧和担忧。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它会影响到我们与萨克利卡特的友好关系,”船长语调严肃,“这与我们在萨克利卡特海域的利益有关。两位议员一定知道,在鱼鳍群岛最南端,有我们……至关重要的投资,为此我们支付了大笔费用,以获取系泊权。我指的当然是我们的平台,我们的钻塔。”
贝莉丝从没听过钻塔这个词,因此用流利的拉贾莫语来表达。螯虾人似乎能理解。贝莉丝继续保持机械而流畅的翻译,但她热衷地听着船长的每一个字。
“我们在午夜过后相继经过两座平台。无论是‘侏儒号’,还是‘渣滓星号’,都一切正常。但是,议员们……”他放下酒杯,身子前倾,严厉地瞪着他们。“我有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还有一座在哪里?”
螯虾人官员注视着船长。接着,仿佛排演好的喜剧,他们缓缓对视一眼,然后望向米佐维奇船长。
“我们承认很……困惑,船长。”那名译员平静地替领袖转述,语调没有变化,但贝莉丝短促地对上他的视线。他俩之间传递着某种共有的惊诧,某种相互理解。
我们这是掺和进什么事了,兄弟?贝莉丝心想。她很紧张,渴望抽一支细雪茄。
“你说的,我们不清楚,”与她处于对应地位的螯虾人继续说道,“只要系泊租金到位,我们并不关心那些平台。出了什么问题,船长?”
“问题是,”米佐维奇语气严峻,“我们的深海钻塔,我们的移动平台‘高粱号’不见了。”他等待贝莉丝的翻译赶上来,然后继续让沉默延长。“另外,我还得补充一点,附属的五艘铁甲舰,以及所有主管,职员,科学家和地质感应员也都不见了。”
“三周之前,鸟舞岛就首先接到消息,‘高粱号’不在系泊点上。其他钻塔的人员询问,为何他们没有获悉‘高粱号’重新部署的命令。然而命令并不存在。”船长放下酒杯,凝视着两名螯虾人。“‘高粱号’还需要留在原地至少六个月。它应该就在那儿。议长,议员——我们的钻塔怎么了?”
等到斯卡拉卡奇再次开口,那名翻译也仿效他的轻声低语。“我们一无所知。”
米佐维奇船长将双手拢到一起。“这事发生在区区一百英里之外,位于萨克利卡特的海域内,在你们的舰队和猎人惯常巡游的地带,然而你们一无所知?”他语气克制,但带着威胁,“两位议员,这太奇怪了。你们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吗?它是在狂风暴雨中沉没了,还是遭到攻击和破坏?你们就这样告诉我说,什么消息都没有?就在你们海岸边发生的事,你们却完全不知情?”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两名螯虾人凑在一起低声耳语。
“我们听到很多流言……”斯卡拉卡奇大王通过翻译说道。德鲁达吉目光尖锐地看着他们俩。“但没听说过这件事。对于新克洛布桑的朋友,我们可以奉上支持与同情——但无法提供情报。”
在短暂地与肯伯舜低声商谈之后,米佐维奇船长说道,“必须声明,我深感不快。新克洛布桑不能继续为一座不存在的钻塔支付系泊费。我们的租金因而将削减三分之一。关于你们无力提供协助的情况,我会传话回去。这必将引起怀疑,作为我方利益的监护者,萨克利卡特是否能胜任。我们的政府会希望进一步商谈。或许将有新的议程安排。多谢你们热情款待,”说着,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我们在萨克利卡特港口停留一晚,明天一早启程。”
“请稍等,船长。”议长抬手示意。他急促地朝着德鲁达吉低语了几句,德鲁达吉点点头,迅速而得体地退出房间。“还有一件事需要讨论。”
等到德鲁达吉回来时,贝莉丝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他身后跟着一名男性人类。
他的出现显得如此突兀,贝莉丝呆住了。她像白痴一样盯着他看。
那人比她稍许年轻,有一张开朗愉快的脸。他背着一个大包,衣着虽然干净但很破旧。他朝贝莉丝露出友好的微笑。她微微皱起眉头,将视线移开。
“米佐维奇船长?”那人的拉贾莫语带有新克洛布桑口音。“肯伯舜少校?”他与他们一一握手。“恐怕我不知道这位女士的名字,”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
“科德万小姐是我们的翻译,先生,”船长抢在贝莉丝作出回应之前说道,“有什么事就跟我说。你是谁?”
那人从衣服里抽出一束卷轴,看起来像是正式文件。
“那上面解释了一切,船长。”他说。
船长凝神阅读。片刻之后,他猛然抬起头来,鄙夷地晃了晃卷轴。
“真见鬼,这是什么蠢东西?”他突然恶狠狠地说,把贝莉丝吓了一跳。他把卷轴塞给肯伯舜。
“我想情况应该很清楚了吧,船长,”那人说,“我还有其他复本,以防您被怒气冲昏头脑。恐怕我得征用您的船。”
船长发出短促而响亮的笑声。“哦,是吗?”他的声音危险而尖锐,“真的吗,呃……”他俯身查看少校手上的纸。“费内克先生?是真的吗?”
贝莉丝瞥了一眼肯伯舜,意识到他正惊愕而担忧地注视着新出现的那个人。他打断了船长。
“长官,”他紧迫地说道,“我是否能建议就此谢过东道主,让他们回去处理自己的事务?”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螯虾人译员。他正在仔细聆听。
船长稍有犹豫,然后生硬地点点头,“请告知东道主,他们的款待极其热忱,”他唐突地命令贝莉丝,“感谢他们抽空前来会面。我们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
贝莉丝说完,那名螯虾人优雅地鞠了一躬。两名议员再次上前握手,而船长则勉强压制着怒气。议员们朝着费内克先生出来的方向走了回去。
“科德万小姐?”船长指了指通向潜水器的门,“请在外面等我们。这是政府事务。”
贝莉丝在过道里一边徘徊,一边暗暗咒骂。她听见船长冲动的咆哮声从门的另一侧传来。但尽管她伸长了耳朵,却无法分辨出词句。
“该死。”她一边喃喃低语,一边回到那间平淡无奇的水泥房间,潜水器停在那里,像一头无精打采的怪兽。螯虾人侍者漫不经心地等待着,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潜水器驾驶员正在剔牙。他呼出的气有一股鱼腥味。
贝莉丝靠在墙边等待。
二十多分钟后,船长夺门而出,肯伯舜紧跟其后,拼命想要平息他的怒火。
“这会儿他妈的别跟我说话行不行,肯伯舜?”船长吼道。贝莉丝惊讶地瞪视着他们。“千万别让该死的费内克先生出现在我视线里,否则我无法为所发生的事负责,就算有议会签署封印的信也他妈没用。”
少校身后,费内克从门边向外窥探。
肯伯舜挥手示意贝莉丝和费内克赶紧坐到潜水器后面。他惊慌失措地走到贝莉丝前面,在船长身边入座,贝莉丝看到,他尽量与米佐维奇保持距离。
海水开始通过墙壁重新灌入水泥房间,隐藏的引擎发出轰鸣,使得船身震动起来,那名穿着破皮夹克的男子扭头朝贝莉丝微笑。
“赛拉斯·费内克。”他一边低语,一边伸出手来。贝莉丝略一迟疑,然后握了握他的手。
“贝莉丝,”她喃喃道,“科德万。”
返回水面的途中没人说话。登上“女舞神号”甲板之后,船长快步冲向自己的办公室。
“肯伯舜先生,”他大声说,“带费内克先生来见我。”
赛拉斯·费内克看到贝莉丝正注视着自己。他朝船长的背影摆摆头,略微翻了个白眼,然后颔首道别,跟随米佐维奇快步走去。
约翰尼斯不在,他去了萨克利卡特城里。贝莉丝愤愤地望着水中的灯光塔影。“女舞神号”船侧的小艇都不见了,也没人能划桨送她离开。贝莉丝充满沮丧。就连整天低声呜咽的梅莉奥普修女也打起精神下了船。
贝莉丝去找肯伯舜。他正监督手下人修补损坏的船帆。
“科德万小姐。”他毫无热情地看着她。
“少校,”她说,“我想知道,怎样把信存入米佐维奇船长提起过的新克洛布桑库房。我有紧急信件需要送出……”
她的话音逐渐低落。他在摇头。
“不可能,科德万小姐。我没有人手护送你,也没有钥匙,更不打算这会儿去问船长……你还要我说下去吗?”
贝莉丝感觉一阵悲哀,她发现自己纹丝不动地站立着。
“少校,”她缓缓地说,避免流露任何情感,“少校,船长本人答应过,我可以把信存进去。这极其重要。”
“科德万小姐,”他打断她,“要是这事我说了算,我会亲自送你去,但我真的不能,而且恐怕没有回旋的余地。另外……”他神情诡秘地抬起头,压低嗓音继续说道,“另外……请不要跟旁人提起,但是……你不需要那间库房。我不能透露更多。再过几小时你就会明白。船长已经下令明天一早开会。他会作出解释。相信我,科德万小姐。你不需要把信存在这里。我向你保证。”
他在暗示什么?贝莉丝惶恐而兴奋地思忖。他究竟在暗示什么?
跟大多数囚犯一样,坦纳·赛克从不远离自己争得的地盘。这里靠近偶尔透下的光线,也靠近食物,因此很抢手。曾经有两次,有人试图侵占他的领地,趁他去方便的时候挪过来。两次他都成功劝说入侵者离开,没有引发打斗。
他总是连续好几个小时缩在牢房一角,背倚着墙,保持坐姿。谢克尔从不需要寻找他。
“哎,赛克!”
坦纳正在打盹,过了好一会儿才驱走迷迷糊糊的感觉。
谢克尔隔着栏杆朝他咧嘴微笑,“醒醒,坦纳。我要告诉你萨克利卡特的见闻。”
“闭嘴,小子,”坦纳身旁的人抱怨道,“我们要睡觉。”
“滚开,混蛋改造人,”谢克尔骂道,“下次我来的时候你还想吃到东西吗,呃?”
坦纳挥手调解。“好吧,好吧,老弟,”他一边说,一边尽力清醒过来,“要告诉我什么你就说,但小声点,呃?”
谢克尔咧嘴一笑。他喝醉了,处于兴奋状态。
“你有见过萨克利卡特城吗,坦纳?”
“没有,老弟。我从没离开过新克洛布桑。”坦纳轻声说。他压低嗓门,希望谢克尔也学他的样。
男孩翻了个白眼,坐定下来。“乘上小艇,划过从海里冒出来的大楼。有些地方它们像树林一样密集。还有大桥,在很高的地方,有时候……有时候你能看见人——有普通人类,也有螯虾人——就从那上面跳下来。如果是人类,那就是跳水的姿势,如果是螯虾人,就把所有腿都缩起来,他们落到水里,迅速游走,或者消失在水下。”
“我去了一间酒吧,在陆居区。那儿有……”他双手忙乱地来回比画着,“跨出小艇,穿过一个大门洞,来到一间大房间,里面有跳舞的——舞女。”他孩子气地咧嘴笑道,“酒吧旁边竟然没有地面……那儿是一道斜坡,通往海水底下好几英里。下面全都亮着灯。坡道上螯虾人来来往往,上上下下,有的来酒吧,有的回家去,有的冒出水面,有的钻回水底。”
谢克尔不停地晃着脑袋,咧嘴傻笑。
“我们当中有个家伙喝得太多,跨下了水。”他大笑道,“我们只好把他捞上来,他浑身都湿透了。我不知道,坦纳……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他们就在我们脚下爬来爬去。就现在。真像一场梦。它就在海中央,水下比水上更繁华。就好像水中的倒影……但他们可以走进倒影里去。我要去看一看,坦纳,”他迫切地说。“船上有潜水服和头盔什么的……我一会儿就下去,你知道。我要看看他们眼中的景象……”
坦纳努力想要找些话来讲,但他仍然很疲倦。他晃了晃脑袋,试图回忆《克洛伏纪事》中有关海洋生命的故事。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谢克尔就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坦纳,”他说,“船长到处贴满了告示。说早晨要集合,有重要指示,什么什么的。我最好去闭会儿眼睛。”
等到坦纳记起克洛伏与海螺杀手的故事,谢克尔已经不见了。
第五节
贝莉丝第二天起床时,“女舞神号”已在广阔的海洋中。
随着他们逐渐东行,天气不再那么寒冷,在船长召集的会议上,乘客们不用穿上太厚实的衣服。水手们站在后桅的阴影里,高级船员则等在通往舰桥的楼梯边。
新来的赛拉斯·费内克独自站在一边。他看到贝莉丝望着他,便向她露出微笑。
“你见过他吗?”约翰尼斯·提尔弗莱在她身后问道。他揉搓着下巴,好奇地观察费内克。“你跟船长一起去了水下,对不对?费内克先生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贝莉丝耸耸肩,移开视线。“我们没有交谈。”她说。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偏离航线吗?”约翰尼斯问。贝莉丝皱起眉头表示不解。他恼火地看着她。“太阳,”他缓缓地说,“太阳在我们左边。我们正往南开。方向错了。”
船长出现在楼梯顶端,甲板上的低语声安静下来。他将紫铜喇叭举到嘴边。
“感谢大家如此迅速地集结。”扩大的话音在头顶的风中微微回响,“我有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他暂时放下喇叭,似乎在斟酌词句。等到他再次开口时,语调犀利坚决。“这么说吧,我不会容忍争论与异议。这件事不作讨论。我针对不可预见的情况作出反应,但拒绝任何质疑。我们不去新艾斯培林。我们回铁海湾。”
旅客中爆发出一阵惊愕与愤怒,船员们也疑惑地窃窃私语。他不能这样!贝莉丝心想。她感觉一阵恐慌——但并不惊讶。她意识到,自从肯伯舜的暗示之后,她已预料到此种情况。她也意识到,一想到要回去,内心深处便有一种欣喜。她努力抑制这种感觉。我不可以回去,她狂躁地想。我必须离开。现在怎么办?
“好了!”船长喊道,“正如我所说的,作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他提高嗓门,压过抗议声,“一周之内,我们将回到铁海湾,付费的乘客,我们将另作安排。你们或许得搭乘另一艘船。我明白这会让旅程延长一个月,对此,我只能表示抱歉。”
他的脸色阴沉而愤怒,根本不像抱歉的样子,“新艾斯培林还得多等你们几个星期。到三点为止,乘客只限于在尾楼甲板活动。船员留下接受新命令。”他放下喇叭,来到下面的甲板上。
一时间,他成了唯一移动的物体。接着,僵止的局面被打破,几名乘客违令向前走来,要求他改变主意。随着他们的接近,船长高声怒斥。
贝莉丝注视着赛拉斯·费内克,将前因后果拼凑到一起。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激愤的人群。他发现贝莉丝在看他,便与她对视了片刻,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约翰尼斯·提尔弗莱似乎彻底惊呆了。他瞠目结舌的模样近乎滑稽可笑。
“他到底要干吗?”他说,“他在说什么?我不能在铁海湾的雨水里再等两个星期!天哪!我们为什么往南走?他又要绕道鱼鳍群岛……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要找样东西。”贝莉丝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她拽着约翰尼斯的手臂,悄悄将他带离人群。“我不会像你那样浪费口舌,抱怨船长。他一定不会向你承认,但我相信他丝毫没有选择的余地。”
船长在甲板的扶手之间来回走动,他掏出一副望远镜,扫视着地平线。几名军官大声呼喊,向鸦巢中的人们发出指示。贝莉丝注视着困惑的乘客们议论纷纷。
“这家伙真不知羞耻,”她无意中听到,“居然对付费的乘客这样大叫大嚷。”
“我在船长办公室外听到有人指责他浪费时间——不遵从命令,”卡多米安小姐疑惑地陈述道,“这怎么可能?”
是费内克,贝莉丝心想。他恼火是因为不能直接返回。米佐维奇要……怎样?大概是沿途寻找“高粱号”的踪迹吧。
鱼鳍群岛以外的海洋更加阴暗,更加汹涌,更加寒冷——海水连成一片,不再点缀着礁石。天空苍白黯淡。他们已经过了鬣蜥海峡。这里是惊涛洋的边缘。贝莉丝厌恶地凝视着无垠的碧波。她感到一阵晕眩。她想象连绵的海浪一路向东延伸三千、四千,甚至五千英里,然后闭上眼睛。海风执着地推搡着她。
贝莉丝发现自己又想起了那一截滞缓的河流,那条连接新克洛布桑与大海的脐带。
费内克再次出现,当他匆匆穿过尾楼甲板时,让贝莉丝给截住了。“费内克先生。”她说。
一见到她,他的表情开朗起来。“贝莉丝·科德万,”他说,“希望这次绕道没给你添太多麻烦。”
她示意他过来,去一个周围乘客与船员听不见的地方。船上有根巨大的烟囱,她在烟囱的阴影里停下。
“恐怕确实不太方便,费内克先生,”她说,“我的计划非常特殊。这对我来说是个严重的问题。我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另一艘愿意雇佣我的船。”赛拉斯·费内克点点头,含含糊糊地表示同情。他显然心有旁骛。
贝莉丝继续说下去。“强制改变计划让我们的船长出离愤怒,不知你是否愿意透露一点情况。”她稍一犹豫,“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费内克扬起眉毛。“我不能透露,科德万小姐。”他语气温和地说。
“费内克先生,”她冷冷地低语道,“乘客的反应你都看到了;你知道这个决定有多么不得人心。你不觉得我——其实是我们所有人,不过尤其是我——应该讨个说法吗?要是把我的猜测告诉其他人,一切麻烦全都归咎于那个神秘来客,你能想象会是什么结果吧。”贝莉丝急促地说道,试图激怒或羞辱他,逼迫他说出真相,但当她看到他的反应,便立即打住了话头。他的脸色突然间完全变了。
他收起和蔼而略带神秘的表情,沉下了脸。他竖起一根指头示意她安静。然后匆匆环顾四周,并加快了语速。他的语气诚恳而迫切。
“科德万小姐,”他说,“我理解你的愤怒,但你必须听我说。”
她挺直身子,凝视他的眼睛。
“你得收回威胁。我不在乎你所指的职业道德,或者什么荣誉感,”他轻声说,“对这些事,也许你跟我一样玩世不恭。但我得恳求你。我不知道你发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然而必须告诉你的是,这件事关系重大——明白吗?——我一定要毫无阻碍地迅速回到新克洛布桑,耽误不得。”他停顿良久。
“此事……事关重大,科德万小姐。你不能随便胡来。请千万保守秘密。我相信你是言行慎重的人。”
这不是威胁。他的表情和语气虽然严肃,但并不过火。正如他所说的,他是在恳求,而不是逼迫她就范。他谈话的态度就像对待伙伴或知己。
他那狂热的态度让她动容,令她震惊,她意识到自己决不会把刚才听到的一切说出去。
他从她脸上看出这一决定,敏锐地点点头以示感谢,然后走开了。
在舱室里,贝莉丝开始制订计划。塔慕斯不安全,不可久留。她必须尽快登上一艘船。她迫切地期盼着顺利抵达新艾斯培林,但也带着不祥的预感意识到,自己毫无选择的权利。
她并不惊讶,只是理性而缓慢地意识到,她能去哪里就得去哪里。她不可以耽搁。
贝莉丝独自一人,远离船上弥漫的愤怒与困惑气氛,她的希望逐渐枯竭。她感觉犹如一页干枯脱水的旧纸,甲板上狂暴的气流就能将她卷走。
了解一点点船长的秘密并不能给她带来安慰。她从未感觉过如此无依无靠。
她拆开信上的封印,叹了口气,开始往最后一页添加内容。
1779年艾洛拉月6日,颅骨日,夜,她写道。唉,亲爱的,有谁能想到呢?还有机会再添上一小段。
这给予她安慰。尽管撒娇似的语调有点做作,但能让她感到安宁。即使等到梅莉奥普修女回来睡觉,她也没有停笔。她在小油灯的微光下继续书写,在信中暗示阴谋与秘密,与此同时,惊涛海一成不变地咬啮着“女舞神号”的铁壳。
七点钟时,疑惑的呼喊声吵醒了贝莉丝。她来不及系好鞋带,就跌跌撞撞地跟着其他睡意惺忪的乘客一起走进日光之中。面对明亮的光线,她眯起眼睛。
水手们扑在左舷栏杆上,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叫嚷。贝莉丝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向地平线,然后意识到他们正看着上方。
远处海面上,有个人纹丝不动地悬在两百英尺高空。
贝莉丝如白痴一般瞠目结舌。
那人像婴儿一样踢着腿,盯着他们的船看。他仿佛站立在空中,身上绑着索具,挂在一颗胀鼓鼓的气球底下。
他在腰带上一阵摸索,有个东西掉落下来,慵懒地旋转着坠入海中,大概是用来压重的沙囊。他骤然上升了四十英尺,伴随着隐约的螺旋桨声,画出一道笨拙的曲线。他开始远远地围绕“女舞神号”转圈,飞行路线摇摆不定。
“该死的,快回到岗位上去!”听到船长的声音,水手们立即一哄而散。他大步走到主甲板上,用望远镜观察那个缓缓转动的人影。那人悬浮在桅杆上方的天空中,隐约透着威胁。
船长用喇叭朝空中的飞人呼喊:“上面的人听着……”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就连大海也似乎安静下来。“这是隶属新克洛布桑武装商船队的蒸汽船‘女舞神号’,我是船长米佐维奇。我要求你降落,并表明身份。假如你不遵从,将被认为是敌对行为。你有一分钟时间准备下降,否则我们将采取自卫。”
“嘉罢在上,”约翰尼斯低声说,“你有见过这种事吗?他不可能来自陆地,太远了。一定是哪艘船派来的探子,那船在地平线以外,我们看不见。”
那人继续在上方盘旋,一时间,四周只有他引擎的轰鸣声。
终于,贝莉丝轻声说道,“海盗?”
“有可能。”约翰尼斯耸耸肩,“但这儿的海盗劫不了像我们这样拥有诸多枪炮的大船。他们总是以木壳小商船为目标。假如那是掠私船[5]……”他撇撇嘴。“嗯,假如是法瓦迪索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颁发的许可证,其火力也许能与我们匹敌,但要是冒着跟新克洛布桑开战的危险,那就太疯狂了。嘉罢为证,掠私战争已经结束了!”
“好吧!”船长喊道,“这是最后一遍警告。”四名火枪手已在栏杆边就位,瞄准空中的访客。
那人的马达声立即起了变化。他一个急转弯,开始沿着不规则的路线向远处飞去。
“开火,真该死!”船长喊道,枪声响起,但那人已加速撤离,逃出了射程。气球飞人渐渐远去,缓慢持久地向着地平线下沉。他前进的方向上什么也看不到。
“他的船肯定在二十英里开外,”约翰尼斯说,“他至少要一小时才能到达。”
船长朝着水手们呼喊,让他们武装起来,分成一个个小组,部署于船的四周。他们紧张不安地摸索着枪支,凝视着缓缓移动的海面。
肯伯舜快步走向群集的乘客,命令他们回到舱室或餐厅。他的语气简洁生硬。
“任何海盗都难以与‘女舞神号’抗衡,那探子应该很清楚,”他说,“但在我们回到鱼鳍群岛之前,船长强烈要求你们避免阻碍船员的行动。好了,请吧。”
贝莉丝口袋里揣着那封信静坐良久。她在半满的餐厅里抽烟,喝水,喝茶。起初,空气中充满紧张气氛,但一小时后,恐惧感稍有减退。她开始看书。
接着,外面传来沉闷的呼喊声,并伴随着奔跑引起的振动。贝莉丝掀翻茶叶残渣,与其他乘客一起冲到窗口。
海面上有几个黑影正朝他们快速前进。
都是些低矮的小型铁壳侦察舰。
“他们疯了!”莫利非凯特博士嘶哑地说,“有多少来着,五艘?不可能打败我们!”
“女舞神号”甲板上一声巨响,领头那艘船跟前的海面上涌起一大股蒸汽与海水。
“这一炮是警告,”有人说,“但他们没有回头。”
那艘小船穿过剧烈震荡的海水,继续前进,自杀似的冲向大铁船。头顶上传来更多奔跑的脚步声和呼喝的指令。
“看来有点棘手。”莫利非凯特博士皱着眉头说。这时“女舞神号”剧烈地摇晃起来,并发出金属摩擦声。
货舱里,坦纳·赛克猛然跌倒在邻伴身上。到处是惊恐的呼喊。改造人互相碰撞,血痂和化脓的皮肉撕裂开来,引起一阵阵痛苦的嘶叫。
关在黑暗中的囚犯们感觉船就像突然从海面上跃了起来似的。
“怎么回事?”他们对着舱门嘶喊,“这是怎么了?救救我们!”
他们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涌到铁栏杆跟前,互相挤压推搡。恐惧的嘶喊声愈发密集嘈杂。
坦纳·赛克与同伴们一起呼喊。
没人理睬他们。
船来回摇晃,仿佛遭受了重击。贝莉丝被甩到窗口。乘客们散落各处,他们尖声呼叫着站立起来,拨开凌乱的椅子和凳子,眼中带着惊惧。
“嘉罢在上,这是怎么了?”约翰尼斯喊道。旁边有个人在祈祷。
贝莉丝跟众人一起磕磕绊绊地来到外甲板上。左舷方向,那些小型装甲舰仍在朝着“女舞神号”挺进,但在先前没人留意的右舷,不知从何处冒出一艘高大的黑色潜水艇,紧挨在他们的船边。
它有百余尺长,插满管道和一片片金属鳍翼。铆钉的缝隙间和舷窗的下缘仍有海水流淌下来。
贝莉丝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头凶神恶煞的怪物。水手和军官们混乱地呼喊着,在两边栏杆之间跑来跑去,试图重新部署。
潜水艇的两个顶舱掀了起来。
“你们!快进去!”甲板上,肯伯舜指着乘客们说道。
贝莉丝退回走廊里。
哦,嘉罢救我,哦,诸神保佑,哦,真要命,她的思绪一片混乱。她慌乱地环顾四周,耳中只听到乘客们在没头没脑地瞎跑。
突然间,她想起了那个小橱柜,从里面可以看到甲板。
隔着薄薄的墙壁,她能听见外面的呼喊和枪炮声。她发狂似的清空窗口的搁板,把眼睛贴到肮脏的窗玻璃上。
一股股烟雾玷污了空气。惊惶溃败的人们从玻璃窗外跑过。下方甲板上,一小撮一小撮的人群正在搏斗,场面混乱不堪。
入侵者大多是男人和仙人掌族,也有若干外表凶悍的女人,还有改造人。他们的穿着夸张怪诞:色彩鲜艳的长外套和马裤,高筒靴,铆钉皮带。跟舞台剧和廉价印刷品中的海盗不同,他们的衣衫陈旧污秽,脸上表情坚决,进攻统一而高效。
贝莉丝观察到这一切入微的细节。在她意识中,那就像一幕幕舞台造型,又仿佛一幅幅胶印照片,于黑暗中逐一闪过。声音与她看到的景象似乎并无关联,而是隐藏在大脑深处的轻微噪声。
她看见船长和肯伯舜在船楼顶上发号施令,一下用手枪射击,一下疯狂地填充弹药。蓝衣水手们狼狈地拼死抵抗。一名仙人掌族见习少尉扔下断刀,用硕大的拳头击倒一个海盗,而那海盗的同伙挥起一刀深深砍入他的前臂,溅出一股汁液,令他发出痛苦的吼叫。一群惊慌失措的人迟疑地用火枪和刺刀攻击海盗,但他们被困在两名手持大型霰弹枪的改造人之间。年轻的水手们在一阵枪林弹雨中惨叫着倒下,血肉横飞。
贝莉丝看到空中有三四个人影,跟先前的探子一样悬在气球下,从容不迫地穿梭于桅杆之间,发出嗡嗡的声响。他们掠过低空,用燧石枪射击打斗人群。
甲板上沾满了血迹。
惨叫声越来越频繁。贝莉丝在颤抖。她咬住嘴唇。眼前的场景有一种虚幻的感觉。暴力场面扭曲而恐怖,但贝莉丝从水手们圆睁的双眼里看到的只有困惑,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海盗们手持沉重的弯刀和粗短的手枪参战。他们身穿杂色斑驳的服装,貌似乌合之众,实则身手敏捷,纪律严谨,战斗起来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混蛋!”米佐维奇船长一边喊,一边抬头射击。有个悬在气球下的人一阵痉挛,脑袋在一道血弧中猛然后仰。他的手抽搐地扣住皮带,松脱的沙囊如同沉甸甸的鸟粪一般落下。尸体快速上升,盘旋着飞入云端。
船长疯狂地挥手示意。“重新集结,我操,”他喊道,“干掉尾楼甲板上那个混蛋!”
贝莉丝扭转头,但基本看不到船长所指的目标。可她能听见他在近旁下达简短的指令。入侵者们依照吩咐,从肉搏战中抽身,组成紧密的阵形,目标对准军官,试图突破水手们的防线,攻向舰桥。
“投降吧!”窗边的声音喊道,“投降的话就到此为止!”
“干掉那混蛋!”船长对水手们喊道。
五六个水手从贝莉丝的窗前跑过,手持刀剑和短铳。片刻的沉寂之后,是一声闷响和一阵轻微的碎裂声。
“哦,嘉罢——”那尖叫声歇斯底里,却在干呕声中戛然而止。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惨叫。
其中两人跌跌撞撞退入贝莉丝视野中,让她发出一声惊呼。他们喷涌着鲜血倒下,很快就死了。他们衣服和身体上的裂口多得不可思议,好像曾独力面对数以百计的敌人。他们几乎体无完肤,浑身布满深深的划痕。脑袋血肉模糊。
贝莉丝吓呆了。她战栗着用双手捂住嘴。那些伤口有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仿佛时隐时现,深深的划痕会在瞬间消弭,如同梦境一般。但他们身体底下汇积的鲜血却相当真实,而且人也确实死了。
船长震惊地瞪视着。贝莉丝听见无数重叠交错的空气撕裂声。接着又传来两声口吐血泡的惨叫,黏湿的尸体砰然倒地。
最后一名水手惊恐地从贝莉丝跟前跑过,嚎叫着沿原路返回。一把掷出的燧石枪结结实实砸到他后脑勺上,令他双膝跪倒在地。
“你这头诸神诅咒的猪!”米佐维奇船长在咆哮。他的声音既愤怒,又带着深深的恐惧。“崇拜邪魔的恶棍!”
一个灰衣人缓缓步入贝莉丝的视线,他对船长的话不予理睬。他身材并不高,但步伐稳健,尽管长着粗壮的肌肉,行动起来却像个精瘦的人。他身穿煤灰色皮甲,上面挂满口袋,皮带和枪套。皮甲上有一道道污痕和血迹。贝莉丝看不见他的脸。
他走到跪倒的人跟前,手中的直剑已完全染红,滴着黏稠的鲜血。
“投降吧。”他平静地对眼前的人说道。那人惊恐地抬起头,一边抽泣,一边笨拙地去摸自己的匕首。
灰衣人迅速跃起,甩动双腿双臂,在空中转了个圈。他的旋转动作好似舞蹈一般,然后他飞快地蹬出一脚,靴底正踹在跪着的人脸上,踢得他向后倾倒。那水手滴着血仰面瘫倒,不省人事,也不知死了没。灰衣人一旦落地,便立即纹丝不动,就好像根本不曾动过似的。
“投降!”他一声暴喝,“女舞神号”的人们迟疑起来。
他们面临失败。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濒死的人尖声呼救。大多数死者穿着新克洛布桑武装商船队的蓝色制服。每时每刻都有更多海盗从潜水艇和铁甲船上冒出来,将“女舞神号”的人包围在主甲板上。
“投降,”那人再次喊道,他的口音很陌生,“放下武器,我们就停止进攻。继续抵抗,那就杀到你们醒悟为止。”
“去你妈的……”米佐维奇船长喊道,但海盗首领打断了他。
“你要让多少手下枉死,船长?”他用戏剧般的口吻说道,“命令他们扔下武器,让他们不必自视为叛徒。不然你就是在命令他们送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厚厚的毡垫子,开始擦拭那把剑。“下决心吧,船长。”
甲板上一片沉寂。只有气球飞行员微弱的引擎声。
米佐维奇与肯伯舜凑在一起交谈了片刻,然后船长望着困惑惊恐的手下,举起双手。
“放下武器。”他喊道。他的手下迟疑了片刻才遵从命令。长铳,手枪和短剑噼噼啪啪落到甲板上。“你赢了,先生。”他叫道。
“站在原地别动,船长,”灰衣人喊道,“我这就过来。”他在窗边用盐语急促地吩咐身旁的海盗。贝莉丝隐约听到一个词,好像是“旅客”,她心跳加速,感觉一阵晕眩。
贝莉丝静静地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她听见远处走廊上传来尖叫声,海盗正把乘客们往外赶。
她听见约翰尼斯·提尔弗莱的声音,还有梅莉奥普惹人怜悯的哭声,莫利非凯特博士发出惊恐而高傲的抗议。一声枪响,然后是惊惧的尖叫。
贝莉丝听到惊慌失措的旅客们在为死者哀悼,他们被赶到了主甲板上。
海盗的搜查很彻底。贝莉丝保持着安静,她能听见一扇扇门被撞开,他们在搜查过道。她拼命想把门堵上,但走廊里的人轻而易举地用肩膀顶开了它。面对这个冷酷无情,浑身血污的人,面对他手中的大砍刀,她丧失了抵抗的勇气。她丢下用来自卫的瓶子,任由他把她给拖了出去。
将近一百名船员在甲板一头排成队列,伤痕累累,凄惨悲哀。死者则被堆在一旁。稍远处,乘客们簇拥在一起。有些人带着瘀伤和流血的鼻子,比如约翰尼斯。
赛拉斯·费内克穿着不起眼的棕色服装,混在乘客中间,跟所有人一样,一副驯服而可怜的模样。他始终低着头,不愿接触贝莉丝隐秘的眼神。
甲板中央站着“女舞神号”上臭气熏天的货物:那群改造人被带了上来。他们的视线尚未适应亮光,只是疑惑地盯着海盗,完全不明就里。
入侵者神气活现地从绳索上跃下,并将垃圾残骸扫入海中。他们包围了甲板,枪支和弓箭指向俘虏。
把所有惊恐迷惑的改造人带上来花了不少时间。恶臭的货舱里发现了几具尸体。他们被扔进海中,金属的四肢和部件很快就把他们拽入不见天日的海底。
巨大肥硕的潜水艇仍然慵懒地漂浮在水中,紧贴着“女舞神号”,两艘船有节奏地起伏着。
穿灰衣的海盗首领缓缓把脸转向俘虏。这是贝莉丝第一次看到他的脸。
他留着灰色短发,据她猜测,大约三十岁。他面容坚毅。深陷的眼中显出忧郁的神情,紧绷的嘴角带着悲哀。
贝莉丝站在约翰尼斯身边,靠近那些沉默的军官。穿皮甲的人走向船长。当他经过乘客时,直视着约翰尼斯跨了两三步,然后缓缓移开视线。
“好吧,”米佐维奇船长说,音量足够让众人听见,“‘女舞神号’交给你了。我猜你是要赎金吧?那我还是告诉你为好,先生,不管你代表哪方势力,都已犯下严重的错误。新克洛布桑不会轻易接受。”
海盗首领纹丝不动。
“不,船长。”他说。此刻他无须在战斗中高声喊叫,嗓音变得很轻柔,几乎像是女性。跟他的脸一样,那声音似乎沾染着悲哀。“不是要赎金。我所代表的势力,根本不在乎新克洛布桑,船长。”他直视着米佐维奇的眼睛,缓慢而严肃地摇摇头,“根本不在乎。”
他头也不回地往后伸出手去,有人递给他一支硕大的燧石手枪。他熟练地把枪举在身前,稍稍瞄了一下,并检查火药池。
“你的人很勇敢,但他们不是士兵,”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武器,“你要不要扭过头去,船长?”
片刻的沉默过后,贝莉丝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感觉胃里一抽,差点腿都软了。
船长和其他人也同时反应过来。人们发出惊呼,米佐维奇瞪大了眼睛,他的脸上布满愤怒与惊恐,两种情绪纠结缠斗,争相浮出表面。他嘴角扭曲,欲言又止。
“不,我不用扭过头去,先生。”他最后喊道,贝莉丝听到他的嗓音由于狂暴与震惊而变得沙哑,她屏住了呼吸。“我不用扭过头,去你妈的,你这该死的胆小鬼,简直是放屁……”
灰衣人点点头。
“随你便。”说着,他举起枪,射入米佐维奇船长的眼睛。
短促的崩裂声过后,血肉和碎骨飞溅而出,船长抽搐着仰面倒下,他那残破的脸狰狞而恍惚。
随着他跌倒在地,周围响起一片尖叫与惊呼,他的死令人难以置信。贝莉丝身边的约翰尼斯一个踉跄,发出汩汩的喉音。贝莉丝强咽下一阵反胃。眼看着死者在黏滑的血浆里痉挛,她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她弯下腰,担心自己会吐出来。
梅莉奥普在她身后结结巴巴地念诵着《达流契哀歌》。
屠杀者把枪交回去,又接过另一把填好弹药的。他转向军官们。
“哦,嘉罢。”肯伯舜颤抖地低吟道。他瞪着米佐维奇的尸体,然后望向那海盗。“哦,嘉罢在上。”他呜咽着闭上眼睛。灰衣人射向他的太阳穴。
“天哪!”有人狂乱地喊道。军官们惊呼连连,慌乱地四处张望,企图退避。两声雷鸣般的枪响似乎仍像幽灵一般在甲板上缭绕。
人们尖声嘶喊。有的军官跪地求饶。贝莉丝呼吸沉重。
灰衣人迅速登上梯子,爬到前楼顶上,俯视着甲板。
“杀戮时刻已经结束。”他双手合拢在嘴边喊道。
他等待惊恐的呼声逐渐消退。
“杀戮时刻已经结束,”他重复道,“我们不需要再杀人了。听到没有?结束了。”
嘈杂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是因为疑惑,大家松了口气,却又不敢相信。他张开双臂。
“听好了,”他大声道,“我有件事要宣布。你们,新克洛布桑武装商船队的蓝衣水手,你们为舰队效力的日子结束了。还有你们这些上尉中尉之类的,必须重新考虑立场。我们要去的地方,容不下效忠新克洛布桑的人。”贝莉丝带着绝望与恐慌偷偷瞥了一眼费内克。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你们……”那人继续说道,并挥手指向来自货舱的人们,“你们不再是改造人,不再是奴隶。你们……”他望向乘客,“你们对新生活的计划必须改变。”
他牢牢控制着甲板上人群的注意力,视线扫过疑惑不解的俘虏。鲜血从船长及其副手的尸体中流出,如同小溪一般缓缓地向他们漫延。
“你们必须跟我走,”那人说道,音量刚好能让每个人都听见,“去一座新的城市。”
间章Ⅰ 另一处
模糊不清的影子扒着岩石在水中滑行前进。
它们在夜间活动,游荡于幽暗的海水中。螯虾人村落散布在浅水区。那些影子穿过栽植的海带群,朝着村中的亮光前进。它们无声无息地潜入畜栏。
圈养的海豹瞥见这些影子,口中尝到它们身后甩出的一波波漩涡,惊恐地在笼中乱转,疯狂地冲撞着编织而成的围墙和屋顶。入侵者就像好奇的地精一样透过窄小的窗洞窥视室内,惊吓到棚屋中的居住者。屋里的居民们摆动着节肢冲出来,挥舞叉子与长矛,惊恐地一通乱扎。
螯虾人农夫很快就给制服了。
被牢牢地擒住之后,他们受到盘问。提问者的话语咝咝作响,在魔法诱引与暴力威逼之下,螯虾人喃喃地吐出答案。
体态柔韧的猎手们从零乱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所需的信息。
他们了解到,萨克利卡特的潜水船时常航行于鬣蜥海峡的村落间,在方圆上千英里的水域中巡游,警戒着螯虾人联邦模糊的势力边界。警戒入侵者。
猎手们争论,沉思,协商。
我们知道他来自何方。
但他不一定会回去。
结论难以确定。去他的家乡,还是向东进发?
眼前出现了岔路,解决方法仅有一个。猎手们兵分两路。其中一组前往西南方的浅水区,去铁海湾,塔慕斯,以及缓缓释出淡水的大焦油河入海口,在那里监视打探,侦察潜伏,以求寻找线索。
随着一阵汩汩翻腾的海水,他们离去了。
另一组的任务更加含糊,他们启程前往深海。
他们往低处游去,潜入压力巨大的深水。
间章Ⅱ 贝莉丝·科德万
哦,哦,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被锁在舱室里,接受淡漠的盘问,这些凶恶的海盗仿佛是户籍调查员,是政府官僚,是……——姓名?他们问道,——职业?然后他们又问——去新艾斯培林的理由?我都忍不住想要当面嘲笑他们。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他们写下冗长的笔录,在印刷表格中详细记载我的情况,然后转向梅莉奥普修女,重复相同的过程。他们对待语言学家和对待修女没有区别,同样都是微微点头,逐一澄清要点。
为什么我们可以保留自己的物品?为什么他们不抢走我的首饰,为什么不强暴我,或者一刀捅死我?他们说不能持有武器,钱币和书籍,但其他物品可以留下,他们搜查我的衣物箱(搜得很马虎),拿走了匕首,纸币和学术专著,弄脏了衣服,但别的都没动。他们留下信件,靴子,照片,以及各种累积的杂物。
我据理力争那些书籍。我说,你们不能拿走,让我留着吧,那是我的,有些是我写的,他们让我留下空白笔记本,但印刷品,包括故事书,课本,长篇小说,他们全拿走了。轻而易举。我指给他们看,“B·科德万”就是我,但他们不管。他们拿走了所有署名科德万的书。
我不明白原因。无法理解他们的目的。
梅莉奥普修女坐着祈祷,低声念诵她那神圣的经文。她没有哭,这让我既惊讶,又欣慰。
我们被关在室内,他们时不时送来茶水和食物,态度既非粗暴也非友善,就像冷漠的动物管理员。我告诉他们我要出去。我使劲敲门,说要上厕所,然后从门框边向外窥视,走廊里的警卫朝我怒吼,要我进去,然后拿来一个桶,梅莉奥普委屈地瞪视着它。我不在乎,我是骗人的,我想找约翰尼斯或费内克,我想看看别处的情况。
到处都是脚步声,还有隐约的对话,所用的语言我几乎全懂。——东北偏北,甲板另一侧——有吗?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在吗?然后是更多难以分辨的话音。
我从脑袋边的舷窗里望出去,除了水面的风暴,什么也看不见,上上下下一片漆黑。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等到细雪茄全部抽完,我平躺下来,这时我意识到,我不信自己会死,我并非在等死,而是等别的事情。
等待终点。等待答案。等待我的目的地。
望着油彩似的落日余晖,我略带诧异地意识到,自己竟疲惫不堪地合上了眼睛,哦,难道是真的吗?真的吗?我要,我要睡眠,我睡着了。
睡眠虽长,却不安宁,在梅莉奥普虔诚的呢喃中,惺忪睡眼闪烁转动,有时虽然睁着,却依然——
不醒
直到我在一阵恐慌中坐起,望向外面渐渐明亮的海面。
早晨到了。我躲在迷离梦境中错过了黑夜。
我小心翼翼地着装,擦干净长靴,如往常一般涂抹脂粉,系好头发。
六点半,一名仙人掌族来敲门,送来了稀粥。我们小口喝着粥,听他讲述安排——他说我们快到了——等系好缆绳,就跟着其他旅客走,注意听你的名字,叫你去哪儿就去哪儿,你们会……但我没听懂,我听不懂,我们会怎样?到时候我们能明白吗?能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吗?
我们要去哪里?
我整理好物品,准备登陆,不管是往何处。我想到费内克。船长被杀(鲜血迸流)时他如此安静,此刻他又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不会希望让人知道自己身负要职,可以指挥船只,改变越洋旅程的档期。
(他在我的掌握之中。)
室外,强劲的海风执着地侵扰着我。
我的眼睛仿佛属于穴居动物,已经习惯舱室中单调昏黄的光线,早晨的光亮令我惊诧。我眼中夹着泪水,不停地眨了又眨,海面上浮云如梭。四面八方尽是轻柔的波浪拍击声。我能尝到空气中的咸涩。
其余人围绕在我周围,莫利非凯特,卡多米安母女。穆利甘,艾腾里,科尔,吉姆丘瑞,还有我的约翰尼斯·提尔弗莱,他迅速瞟了我一眼,笑容一闪,然后便被人群冲走了,而费内克依然低着头混杂其中,在这样的光线里,我们每个人都像是粗糙的剪纸。我们仿佛由低劣的原料制成,不配在白昼中出现。而白昼也如同顽童一般傲慢自负,对我们不理不睬。
我想朝约翰尼斯喊叫,但他被人流卷走了,我用刚刚清晰起来的眼睛左顾右盼。
我费劲地拖着衣物箱,踉踉跄跄穿过甲板,不堪光线和空气的折磨。抬起头,海鸟飞旋。我挣扎向前,眼睛始终盯着鸟儿,它们从我头顶绕过,转向右舷,飘忽不定地往地平线飞去,我看到它们前进的方向上桅杆林立。我一直在回避,至今不曾望向船侧,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目的地始终躲在我眼角里若隐若现,但现在当我注视着海鸥,它便瞬间映入了我的眼帘。
它无所不在。我怎么可能看不见?
我们缓缓而行,有人在叫名字,把我们分成几组,并下达各种繁杂的指示,但我充耳不闻,因为我眺望着远方。
嘉罢保佑。
我的名字被喊到了,此刻我就站在约翰尼斯身边,但我看也不看他,因为——
我注视着
一根根紧挨的桅杆,还有船帆和塔楼
连绵不绝
我们到了
到了这片森林的边缘。
嘉罢在上,真是活见鬼
错觉,是眼睛的错觉
这座城市时时刻刻都在起伏动荡,永无休止地来回摇晃。
——科德万小姐。有人冷冷地说,但我无心应答,我还在看,我放下箱子继续看。
有人与约翰尼斯握手,他困惑地注视着他们。有人对他讲——提尔弗莱博士,太欢迎了,真是荣幸。但我没有留意听,因为我们到了,我们到了目的地,噢,看呀,快看。
哦,我想,我想放声大笑,我想呕吐,我的胃里七上八下,看哪,我们到了,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