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李后主词,要读出其“眼界”,懂得其“感慨”。
所谓“眼界”就是作品中所观照的世界。李后主词之所以取得杰出成就,这是根。例如《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这时空一体的十二个字,是四十年家国毁于一旦的历史概括,也是三千里山河一朝变色的无比沉痛。南唐从烈祖李昪建国称帝(公元937年)到后主肉袒投降,次年(公元976年)被虏至宋都汴京,刚好历经四十年。当初是“凤阁龙楼连霄汉”,而曾几何时,社稷之忧,家国之恋,失守之悔,通通沦为臣虏之熬煎,仓皇辞庙之狼狈,离歌奏响之无奈,挥泪对宫娥之羞愤,千头万绪齐注心头,惟有在词中尽情倾诉。巨大的生活变迁,造就了他迥异常人的眼界;锐敏的诗心,让他无法忍辱含悲。在艺术表现上,这首词可以叫作诉诸形象的情感倾泻吧。以前的词家,并非没有沉痛,但何曾有过如此深创巨痛的表达?后主的杰出之作成就于变故之后,绝非偶然。又如《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写故国残梦。只有梦里才“不知身是客”,似乎得到片时欢愉。可即使这样的梦也做不成,耐不住“五更寒”啊!而除了残梦之外,“无限江山”全然与自己无关,一切全如流水落花,连残梦也怕是天人永隔了。有人说这是李后主的绝命词,很有道理。江山万里,化作残宵一梦,这首词的感慨之“深”,确实前无古人。
我们若较全面地浏览他的三期作品便不难发现,早期的梦是“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宴罢又成空,梦迷春睡中”(《菩萨蛮》),慵懒而朦胧。中期的梦是“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采桑子》)“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谢新恩》三),多表现离别、相思与无奈。晚期流连不去的“梦”,是“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乌夜啼》)“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转烛飘蓬一梦归”(《浣溪沙》),与“绝命词”里的残宵一梦亦颇为逼近。一般读者未必懂得亡国之痛,但时运不济、命途多艰者读之,容易引起共鸣。
王国维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李后主这些词,正所谓泣血的文字,折射出生命之至哀,人间之大恸,前此词人是无此感慨的。
当然,“泣血”二字并不能囊括李后主词的全部内容。如《子夜歌》的“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写春日流连,《谢新恩》的“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写秋光难留,类似的佳句很多,也值得品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