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春楼上辨星野

碧春楼,又称朝京门、航远门,乃水亭门城楼也。“飞阁流丹”“瀫水夕照”,背靠百业俱兴的衢州城,西向滔滔衢江水,辨九州之地,看人间沧桑。那么站在碧春楼上,我们该怎样辨别脚下这块土地的位置呢?西方人借给我们一个坐标,从伦敦格林尼治算起,测出衢州水亭门是在北纬28°5757.0,东经118°5144.0。然而,沈思充言:“国邑之名代变而山川不变,星辰亦不变。泥其变者,遗其不变者,何异于亡剑而刻舟?”〔22〕也就是说用人定的坐标去定位疆域,无异于用短暂的人事去判断永恒的天道,乃是一种刻舟求剑的短视。《衢县志》云:“天道远而人事迩。”然“顺人应天”,乃修星野志之缘起。徐志凯在《西安县志》星野小序里云:“政事之修明星土之所由。”分星始见《周礼》,星与土必有合,而后有辨也。“山川之精,上应星辰”,古人依据星纪、玄枵、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等十二星次的位置划分与之相对应的地面上州、国的位置,把握政事之所由。于是把天、地、人合起来辨别方位就称为星野,这就是“以星土辨九州之地”之意(见《西安县志》卷二)。

那么按此,衢州古城的定位如何呢?康熙《衢州府志》录古测分野图称“衢州自牛五度至女三度”。雍正《浙江通志》记载:“衢州牛女分野。”衢州虽历经改朝换代,境域不断重新划分,从姑蔑、大末、信安、西安、衢县(1923年改)到衢州,但分野的定位却与星汉同在,千古不变。不过民国《衢县志》卷一曰:“吾闻谈天者言,衢星纪分野,古今不同。古测牛女也,今测斗也。然考察吴越之地,实介在牛斗间。”尽管古今测量不同,但郑永禧认为自有深意,“今测犹古测,两不可废也”。雍正《浙江通志》记录了衢州星野之争,并与春秋时吴、越两国关系联系。“斗。吴星也,本不入越。女,越星也,本不入吴。”《国语》称勾践之地西至于姑蔑,也就是衢州本属于大越。故弘治《衢州府志》载,“乃以会稽入牛一度,若然则衢之分星当在牛”。而《国史志·地星》又谓:“两浙当南斗须女之分,故并载以俟知者。”

面向瀫水的碧春楼

分野是中国传统思想中天、地、人的秩序,“其本质是建立起天秩序与地秩序之间的映射对应系统”(见孟凡松文)。古人依据对应的天象来解读这块土地的含义,洞察其政事之吉凶。《衢县志·星纪》曾这样解读过衢州所在地域的祥瑞:“故永嘉中,岁星(木)、荧惑(火)、太白(金)聚牛女之间,谙者以为吴越之地当与王者。又苻坚欲谋为寇,石越对曰:今岁星镇斗牛,福德在焉,垂象弗差。苻融曰:岁镇在斗牛。”这里说的是西晋永嘉时期,当时星象岁星、荧惑、太白三星聚于牛、女二宿之间,牛、女二宿正是吴越之地分野,此间预兆动乱的火星和兵事的金星以及代表福德的木星皆映射衢地。星占家自然解读到当有王者称兵而起之象,其后东晋定都江南,盖应此也。又东晋时北方的前秦苻坚谋攻江南,适值代表福德的岁星镇守江南分野的斗牛之际,苻坚不听星象之所示,执意挥兵南下,结果导致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的惨败。似乎冥冥之中,危急关头,这方土地皆有福德之星庇佑。民国《衢县志》又记载“王勃《滕王阁序》‘龙光射牛斗之墟”、“望斗牛间有王气”。这些记载,体现古人把政事之凶吉与星象之变化当作一种天人互动的感应。于古人而言,星辰、山川都是有意义的,读懂它们,就可识天道,知国运,故《衢县志》曰:“政事之修明,星土之所由。”

天启《衢州府志》是这样描述衢州的天象及其隐含的人事:“观衢之星野,界分吴楚,天近斗牛,龙气飞腾,光接丰城之剑,客星舄奕,波连云汉之槎,独萃天奇,最称地胜。”这里的天地对照,透露着对衢州这块土地一种难以言说的自豪感,如果对照衢州的战略意义“守两浙而不守衢州,是以浙与敌也;争两浙而不争衢州,是以命与敌也”(见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九十三),这之间可否有某种联系?但天时地利,始终离不开人,星象解读只是反映识时务者对事物的整体洞察能力。因此,顾祖禹接着说:“虽然,攻守万端,巧拙异用,神而明之,亦存乎其人而已矣。”《衢县志·风俗志》记载:“吴越地卑,而此方独高厚;居者无疾,人斯永年。名山大川,既丽且清,俗尚文学,有古遗风。”今天随着人类对自然的改造,衢州这块高地,似乎失去了其昔日有过的重要地位,但古城遗风尚存,天道自有轮回。

清康熙年间诗人周召留下“骚人重醉碧春楼”之句,使朝京门这一谯楼得名,但不知其深意何在?且说清光绪辛卯暮春的一天,时任西安知县的徐懋简经过朝京门踏入衢城任职,他第一眼看到水亭门街区是“弦歌四起,绣壤交错,行旅出于途,商贾集于市,百工技艺,各守其业,心窃喜之”(见《衢县志》卷十六)。然而在窃喜之余,他立即感受到百姓要求重建水亭门城楼的呼声。顺应民意,在他主持下,碧春楼在光绪十七年(1891年)又一次矗立在城头。“落成是日,城乡士民相与扶老携幼,观瞻叹赏。”当时的城楼景象是“宏大墙宇,崇峻雕镂,玲珑丹漆,华丽远吞山光,排闼(推门)平挹江瀬,回环四时风景,岂非一时之杰构,称阖郡之伟观乎?”这是历史记载碧春楼最后一次重建,不幸11年后再次毁于大火。

1999年衢州人再次重建碧春楼,那么这座城楼对于水亭门街区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古时城楼居中,北面有下营街尽头的铁塔,南向有小西门之铜塔,而它的后面有衢州最古老的天王塔。三塔左后右呼应,以彼为中。《衢县志》卷七:“铁塔,在城西北角。明万历年间县尹刘有源建。《西安怀旧录》卷一载龚大钦诗云:“拔地呵千灵,去天疑咫尺。令当摩其颠,遍将星斗摘。”可想见凌云的高度。“铜塔,在城西南角云观亭故址间,与西北角铁塔对峙”;“因用铜铸成,与砖石塔相比,娇小玲珑,在阳光下,金光夺目”;“城上铁塔镇瀫江之下流,而铜塔则镇瀫江之上流也。江常两港来舟,远望见之,高耸凌霄,气象雄丽。夕阳闪耀时,尤觉金光夺目。”(《衢县志》卷七)此等景观,让人倍感气势宏伟,油生敬畏。

而天王塔矗立衢州府城中,“建于南北朝梁天监年间,砖石结构,六面七级”,立水亭门之后方。江念泮的《城西晚眺》〔23〕写道:

午余消冻半晴天,寒鹊声声到耳边。

塔顶团成千点雪天王塔,笔尖冲破万家烟文笔峰

隔堤杨柳青还小,照水梅花淡欲仙。

啸咏不知将近晚,夕阳红过数峰巅。


俯瞰三塔


诗中描绘的被残雪覆盖的天王塔,是衢州地标性建筑,衢人以见之为见到故乡。天王塔与铁塔、铜塔遥相呼应,呈三角鼎立之势,在空间上撑起稳住了水亭街区。对于三塔景观,《衢州掌故》作如下描述:三塔都排列在城西部同一轴线上,背靠峥嵘山,面对衢江水,从衢江彼岸遥望,塔一高两低,外绕城墙,宛若一座硕大的笔架。〔24〕“衢之有塔始于梁代之天王。其时崇信佛说,用以礼佛。往后或以镇水口,或以关文风。”(《衢县志》卷一)“文风”为“文德教化之风”。唐代王勃《上武侍极启》:“攀翰苑而思齐,傃文风而立至。”遵守文风才可有成,或立一人,一家,一乡,乃至一国。巧合的是,铁塔旧时在文昌阁附近,今新华小学旁,铜塔在今鹿鸣学校西南角城墙遗址处,由须弥座和十一节八面塔身构成。建造年代为明万历年间,由县尹刘有源主持建造,太平天国时守城清军拆除充军费。衢州“笔架”式的三塔或许透露着衢人对“文风”的关怀!

碧春楼处于三塔环绕之中,三塔则中间高两头低,又在江流之衬托之中。“中”乃古人理解为政的重要出发点。《左传·文公元年》:“举正于中,民则不惑。”集两者之意,意为人位于天地之中,摆正在天地之间的位置,明确人于天地间的位置,才能“不惑”。《说文》:“中,和也”。《尚书·尧典》:“协和万邦。”《周易·干卦》:“保合太和。”由此,“中”在中国传统文化上又关乎一地之太平协和。可见,“中”自古以来在哲学上、风水上具有重要的意义。衢州汪筱联先生对于衢州古城作以下叙述:“衢州古城从选址定向到总体规划设计,乃至建筑的每个细节,都与周围的自然环境浑然一体,建筑与自然、人与建筑之间处在一种高度和谐的状态,充满浓厚的民族风格。都是风水文化与建筑有机结合的杰作。”衢州古人看碧春楼、铁塔、铜塔、天王塔之时,是否也带着“天人合一”的关照呢?

古人曾担忧后人看那壮美的碧春楼,而不能领悟其更深的内涵。于是清代那位知县大人徐懋简为此特别立碑告知后人,不要只看城楼表象,而应别有所知:

碧春楼观星象(潘文辉摄)

夫负笈者,当知所以培植之。荷锄而过者,当知所以慰劳之。帆樯之相接也,知何以保护之。衡宇之相望也,知何以辑绥之。酣舞而来者,吾知其乐也。疾蹙而告者,吾知其忧也。知其所当知,即所谓知西安县事者也。不知所当知,是别有所知者在也。后之登斯楼者,其知之否耶?

对徐懋简来说,作为执掌西安县事的人,登楼当知百姓之喜怒哀乐,那么后人有登斯楼者,重读此文,可否领会登楼之别有所知:知天、知地、知衢州。

(陈艳、吴宗杰、关长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