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序编

那年春天,我生平第一次游历了本州岛北端的津轻半岛,短短三个星期,却可算得上我三十多年生涯中的一件大事。我生长于斯,在津轻生活了二十年,却只看过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和大鳄的风景,对其他村镇一无所知。

金木町是我的出生地。它地处津轻平原中央,约有五六千人。虽平淡无奇,却也隐约透露着都市风情。说得好听一点儿,这里淡泊如水;说得难听一些,便是肤浅、虚荣了。此处南下约三里,沿着岩木川便来到了五所川原市。这里是津轻地区物产的集散地,人口一万有余。在这一带,除了青森、弘前,便再无人口过万的城市。所以这五所川原市,说得好听一点儿,是充满活力;说得难听一些,便是喧嚣吵杂了。这种小城丢掉了农家的田园气息,都市特有的那种源于孤独的怵惧则若隐若现。虽然这个大胆的比喻有些难以启齿,可若以东京作比……这金木就好比小石川,而五所川原则类似浅草。我的姑姑就住在五所川原市。小的时候,比起母亲,我与姑姑倒更亲近些,所以总会到她家里玩儿。可以说,在升初中以前,我对津轻的了解仅限于这两座小城。所以去青森市初中应试时的旅途虽然只有三四个小时,对我而言却意义非凡。我曾将当时的兴奋稍加润色后写进了小说。虽与事实多有出入,且充斥着可悲的哗众取宠,但感受还大体保留着:

“小学毕业后,为了到县厅应试,少年得先坐马车,再赶火车,到那个十里之遥的小城市去。而彼时那不被理解的另类‘盛装’已随时间流逝而变本加厉,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奇装异服……他还穿着那件法兰绒的白衬衫,似乎很是钟意,而且特意加缀了一个大如蝶翼的衣领。这衣领被抻出外套,盖在外套的领口上。就像夏季的翻领衬衫把衣领搭在西服领口上一样。看上去倒与婴儿的围嘴儿有几分相似。可少年仍然惴惴不安,担心自己的穿着打扮不像贵族子弟。久留米的絣织上衣[1]配上白色纹理的短和裤,脚上套着长长的袜子,踩一双锃亮的系带儿黑皮鞋,再戴一领披风……少年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又抱病,周围的一切都靠嫂子悉心照料。他便机灵地向嫂子撒娇、卖乖,求嫂子把领口改大。嫂子有些看不惯,笑了一下,他却真生气了!少年的美学无人理解,让他不禁泪意渐深,一阵伤感。‘潇洒、典雅’,少年的美学尽在于斯。不!岂止是美学?生之种种,人生目标的全部,都在这四个字里。披风没系扣子?那是故意的。它恰到好处地裹住幼小的双肩,刚好使其不至滑落。少年对这巧伎颇有得意……真是的!可是从哪儿学得如此妙招儿?或许这爱打扮的天性,即便没有模子也能自学成才。而且生平第一次踏入那颇似城市的‘城市’,少年自然会对着装穷尽心血。初临之际,他在兴奋之余甚至连口音也改了!少年刊上学来的东京话此时派上了用场。可在旅店落脚后才发现,此处女佣说话和自己家里没甚两样,也都是津轻话!于是有些懈气……毕竟故乡和‘城市’,也不过十里路。”

青森市是座海滨小城。宽永元年,外滨奉行[2]为了将其打造成津轻第一港,开始经营此地,距今也有三百二十余年了。据说当时已有千户人家。此后逐渐与近江、越前、越后、加贺、能登、若狭等地开港通船,日益繁荣,一时盛极,遂成外滨一带最为繁盛的大港。明治四年,随着“废藩置县”[3],青森县设立,这里便成为县厅所在。如今扼本州北门,与北海道通铁道联络船,更是无人不晓。现有户数两万有余,人口已逾十万。可旅者对这里却没什么好感。虽然屡屡大火[4]使房屋破败是事出无奈,可竟破败到让旅者辨不出城中心在哪儿!透着烟黑色的房屋冷冷地戳在一块儿,似乎并不欢迎这里的过客。旅者心里不由得一阵发慌,只好匆匆赶路,穿街过巷而去。可我在这里住了四年。而且这四年算得上我生命中的一段重要时期。关于当时的生活,我曾在早期的小说《回忆》中详述过:

“那年春天,我以并不出色的成绩通过入学考试,顺利升入中学。我穿着新和裤、黑袜子、高脚靴,还把之前一直披着的毛毯换成了正经呢绒料的披风,来到这座海边小城。为了看起来更潇洒些,我特意不系扣子,把披风敞开来披挂在肩上。我家的远房亲戚在此地经营一处绸缎庄,门口挂着颇有年头的帘子,略显破旧。我在那儿卸下行装,之后便一直住下去,着实受了人家不少的照顾。

我是个乐天派。刚入学时,去公共澡堂也要戴学校的帽子,穿正式的和裤。看着自己的打扮映到窗格子里,我便微笑着打招呼。

可学校就不好玩儿了。校舍在城之一端,墙漆色白,后身是平旷的公园,公园面海,课上常闻浪音松涛,走廊很宽敞,教室的天花板也不低……我对这些都很满意,只是苦于这里的老师。

开学第一天的入学典礼我便被某位体育老师训斥,他说我太任性。这位老师在入学面试时曾对我提问,当时对我关怀有加,对我说:‘父亲去世后就没能专心学习吧。’我垂头丧气,被他伤了心。后来我被很多老师训过,因之受罚的理由也五花八门,嬉皮笑脸啦,打哈欠啦……办公室的老师们经常议论,说我在课上的哈欠声很大。我倒觉得总讨论这种无聊话题的老师有些奇怪。

有个同学与我是同乡。有一天,他把我叫到校内沙丘的背阴处,给了我一个忠告。他说我的态度确实有些自以为是,这样下去一定会被留级。我当时一阵愕然。那天放学后,我独自一人沿着海岸回家,行色匆匆。快步行走时的鞋底被浪花舔舐,时而夹着叹息。我用校服袖子擦了擦汗,忽然看到一片灰色巨帆张在眼前!它拖着沉重的帆影踉跄而行,渐渐远去。”

这所中学现仍在青森市的东部,小说中那个“平旷”的公园就是合浦公园。这公园紧挨着学校后身,说它是学校后院儿也不为过。只要没有冬季的暴雪,公园内和海岸边是我的必经之路。因为几乎没别的学生走,也就成了我的“暗道”。这条“暗道”给我带来不少方便,初夏的早晨更是如此。还有,那个对我照顾有加的绸缎庄老板正是寺町“丰田家”[5]的店主。这家传了近二十代人的店面是青森市屈指可数的“老字号”。店主老大爷前些年去世了。他在世时曾对我视如己出,令我至今难忘。最近两三年里,青森市我也去了两三趟。每次我都会给老大爷扫墓,在丰田家留宿也成了惯例。

“中学三年级的某个春天,我在上学途中过桥时曾倚着朱漆栏杆发呆。桥下河流很宽敞,略似隅田川。此前的我从未像这样发呆,总觉得背后有人看着自己,无法释怀,更别提神游了。‘看,他正盯着手掌发呆。’‘看,他一边挠耳朵,一边嘟囔着什么。’……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似乎都会被从旁解说。这令我警觉,一根神经总是绷着,不敢有什么随性的动作。可桥上的神游一旦清醒,寂寞感又油然而生。此时的我一边踱步桥头,一边回忆过往。也掺了些并非过往的幻想。到头来只留下一声叹息和脑中的一个问题——‘我将来会有出息么?’(中略)

‘你必须出人头地。’在这近乎逼迫的想法下,我在学习上下了苦功。升入三年级后,我的成绩经常是班里第一。得了第一名却没被叫成“考试机器”,当时很难做到。而我非但没受到这类讽刺,反而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就连绰号‘章鱼’的柔道部队长也对我俯首贴耳。有一次我随手指了指教室一角的大纸篓,跟他说‘章鱼,要不要进去看看?’他竟真的把纸篓扣在头顶,然后放出一阵傻笑。笑声在纸篓里摇荡,听来颇觉怪异。班里的帅哥们也都与我亲近。就算我为了遮掩青春痘把形状各异的创可贴贴得满脸都是,他们也不会觉得奇怪。

不过这青春痘真让我头疼。我的脸上长得越来越多,每天早上一睁眼就会把脸摸个遍,仔细检查。药买了不少,却没个顶用的。我去药店时,一定会把药的名字写在纸片上,然后装成受人之托的样子递过纸片询问。当时的我把它当成情欲的象征,想一想都会羞得无地自容,甚至想以死自裁。家人对我的脸也颇有微词。已出嫁的大姐还说一定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我便拼命地贴膏药。

弟弟为我担心,还替我买过几回药。他和我从小吵到大,他升初中时我还盼着他名落孙山。可两人结伴离乡求学后,我愈发觉出弟弟的好来。随着年龄渐长,弟弟变得内向少语。他时常向我们的杂志投稿,但大都稚嫩青涩。在学校的成绩不如我使他深以为苦,可我的安慰只会惹他不快。还有额前那形如富士的发际所带的女子气,也让他不痛快。弟弟一直坚信,智力欠佳的原因就是这窄窄的额头。唯独对这个弟弟,我是没有任何戒备的。彼时的我,接人待物时要么严防死守,要么无话不谈,我和弟弟之间便是后一种关系。

初秋的一个夜晚,天上无月,我们两人结伴来到港口码头,吹着来自海峡的徐徐晚风,说起了‘红绳’的事。记得以前的国文老师曾在课上讲过,我们的右脚小脚趾上系着一根看不见的‘红绳’。这‘红绳’很长,另一端也拴着某个女子的相同部位。两人离得再远,它也不会断;走得再近,哪怕是擦肩而过,它也不会缠作一团。所以我们注定要娶这个女子为妻。我初闻此事很是兴奋,一回家便迫不及待地和弟弟讲起。而那个初秋之夜,在浪鼓鸥鸣不绝的海畔,我们又回到了这个话题。‘你未来的妻子此刻在干什么呢?’我问弟弟。他不停地摆弄着码头的栏杆,终于忸怩地回道:‘在庭院里散步吧……’我脑中蓦然浮出一个手执团扇,足踏木屐,品赏夜来香的温婉女子……与弟弟真是绝配。轮到我时,我盯着漆黑的海面瞅了好一阵子,才冒出一句‘在系红腰带吧?’随后便缄口不语了。海峡远处驶来的渡船正亮起金色的渔火,从黝黑的海面彼端悠然浮出,照亮了远天的水平线,温暖的光好似岸上人家的灯火。”

码头夜谈后大约两三年,弟弟离世了……我们两人很喜欢去码头玩儿,即使冬季的雪夜也会撑伞到那儿去。两人看着雪花静静融入港内的深水,也别有一番情致。但最近的青森港船舶辐辏,堆满的船只让人没了赏景的雅兴。还有……那条颇似隅田川的宽阔河流就是堤川,流经青森市东部后,旋即汇入青森湾。河流好像总会在即将入海的某处徘徊不前,似乎要倒流一样躲避大海,变得迟钝、犹豫。我便盯着这迟滞的流水发呆。若用一个矫情的比喻,我的青春也曾如同这即将入海的河流。可正因如此,青森的四年时光令我难以忘怀。关于青森的回忆大抵如上。另一处难忘之地是一处海边温泉,人称“东浅虫”,距青森县约三里行程。还是在《回忆》这部小说,有一部分是关于它的:

“入秋后,我带弟弟去了海边温泉。从城里坐火车大约要花30分钟。母亲和大病初愈的姐姐当时也在那里疗养身体,我便一直住在那儿,做考前复习。为了‘秀才’的虚名,我无论如何也要从中学四年级升入高中给他们看看。虽然我对学校的厌恶此时正愈演愈烈,但被逼无奈之下只能埋头学习。我当时坐火车往返于温泉与学校。朋友们每到周末都来找我玩儿,我们每次都会外出野餐……在海边觅一块宽大平整的礁石,然后架锅涮肉,欢饮红酒。弟弟嗓子好,又知道很多新歌,总会带着我们一起唱。大家玩儿累了便枕石而眠,醒后又惊潮漫边岸,截断陆海,于是一块巨礁,俨然‘孤岛’。而众人尚云里雾里,不辨梦中。”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一句玩笑话,“青春如河,入海即逝。”浅虫的海虽然清冽,但旅店却不敢恭维。虽说寒冷的东北渔村自然别有旨趣,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但这里确有一股井底之蛙的傲慢让人哑口无言,想必不是我一人所感。因为是故乡的温泉,我也就不客气了。这里明明是乡下,却生出一种饱经世故的圆滑,令人不踏实。我最近倒没在这儿住过,真希望它的价格不要涨得让我咋舌。不过以上多有言过之处,毕竟我很长时间没住过这里,最近也只是从火车窗口望过这片温泉町,然后发动一个“贫苦艺术家”的微妙直觉,凭空自话,再没什么可靠根据,所以我不想将这份直觉强加于读者,大家最好不要尽信。如今的浅虫已在众人眼中被重新定位成朴素的疗养所。只是青森市的那些血气正盛的“雅客”们总会在某个时期流连此处,让寒冷的温泉地热闹起来。旅店的女老板便飘飘然地认为,热海与汤河源的“名泉”怕也不过如此。一介穷酸文人实在看不下去,即便最近屡屡经过,也不愿下车一游了。

在津轻,浅虫温泉名气最盛,大鳄温泉或为其次。大鳄,极津轻之南,临秋田北界。虽有温泉,却以滑冰场驰名日本。温泉隐于山麓,遗津轻藩史之古韵。因为家人时常在此疗养身体,我在年少时也曾到此一游,却未留下如浅虫般清晰、鲜明的回忆。不过浅虫的种种过往虽然鲜活,却未必愉快。大鳄的回忆则在朦胧之中满是怀念。这或许也是山与海的差异。如今的大鳄温泉,我已近二十载未见。难不成现在也像浅虫这般耽溺于烟火气息,迷乱不堪吗?我对此耿耿于怀。要知道,与浅虫相比,大鳄与东京方面的交通条件可谓恶劣,此是其一;温泉近倚碇关[6],系旧藩险关,为津轻、秋田分壤,故而多存史迹,古津轻的生活习惯根植颇深,不会轻易移风易俗,此是其二;最重要的是,此去北向三里有弘前城,其天守阁存世至今。岁岁阳春,樱花环抱,夸其健在。所以,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有弘前城的影响,大鳄温泉不至于移风市井,堕入俗情。

弘前城是津轻藩的历史中心。津轻藩祖大浦为信[7]曾于关原合战时加入德川一方。庆长八年,为信受命于德川家康将军,封侯伯,食禄四万七千石,遂于弘前高岗画地筑城。直到二代藩主信牧主政,方告竣工,名弘前城。此后的历代藩主皆以弘前为据。至四代信政,同族信英分政于黑石,形成弘前、黑石二藩共主津轻的格局。信政为元禄七明君之首,其善政使得津轻面貌焕然一新。但传至七代信宁,宝历至于天明(年号)的大饥荒使津轻沦为人间地狱,藩国财政也捉襟见肘。危亡之际,八代信明与九代宁亲励精图治,扭转颓势。直到十一代的顺承年间,津轻才勉强脱离危机。到了十二代的承昭年间,津轻终于奉还藩籍,遂有今日之青森县。这是弘前城的前世,也是津轻历史的大略。关于津轻历史,尚待后文详述。此处仅记下我个人对弘前城的点滴回忆,以为《津轻》序编的结笔。

我在弘前城下住了三年,就读于弘前高中文科。我那时醉心于义太夫[8],觉得它很特别。我甚至会在放学时顺道去演义太夫的女师傅家里听戏。如今虽已悉数忘尽,当时却狂热地记住了一堆曲目。最开始好像是《朝颜日记》[9],之后是野崎村、壶坂、纸治等等。我不清楚为何会做出这些奇怪的事,以致现在看来总觉得不像是自己做的!我不会把责任推给弘前市,可它至少要负起一部分。毕竟,这里的义太夫太受欢迎了。时常会有业余人士在市内的剧场开义太夫表演会,我还去听过一次。老爷们穿着上下连身的正经戏服,认认真真地口念唱词。虽说没几个在行的,可也毫不做作,而且极为用心。青森市自古以来也不乏雅士,甚至还有些只为博戏子会心一笑的“苦修者”;或是故作风雅以经营政商关系的精明之人。弘前市的老爷们却毫无目的地为这无聊的戏剧挥汗如雨,惹人同情,且不在少数。可以说,弘前市至今尚有不少如假包换的“傻瓜”。《永庆军记》[10]有云:“奥羽两州,民心颇愚。不知礼敬尊者。遇之辄言:‘此我祖宿敌,源起微末。奈何时运代变,故能擅作威福。’于是不屑。”弘前人带着这种“傻瓜式”的顽固,即使败北也不愿服输,狎然自高,贻笑世人。在这里度过的三年时光使我染上了严重的怀古情结,迷上了义太夫,把一个男孩儿的“罗曼蒂克”发挥得淋漓尽致。以下是我过往小说里与之有关的一节。虽然尽是那些滑稽可笑的虚构,但苦笑之余,我还是要自白一下——至少所写氛围与当时大致相似:

“在咖啡馆喝红酒的时光当然不赖。可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和那些不修边幅的艺人们在割烹店[11]里一起吃喝的日子。少年当时一直相信,那伙人谈吐之间的不羁和匪气里总有着世间最为高雅的意趣。城下町[12]中那家安静古朴的割烹店,少年只去过两三回。但爱打扮的天性却因此猛然抬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少年要开始准备他的‘华服’了。他想扮一身《目组群斗》[13]里鸢者[14]的行头,然后大摇大摆地在正对割烹店后院儿的房间里席地而坐,等着对过往的女子说一句:‘小姐,今儿可真漂亮……’一股按耐不住的兴奋在心底雀跃!青色的围裙很快到手了。把老式钱袋装到裙前缀着的口袋里,再把两手交抱在胸前行走,看上去已颇像个混混儿。角带[15]也买来了,是博多产的,系紧时还能听到丝绸摩擦的悦耳声响。他还回绸缎庄要了一件单层唐栈棉衣[16]。可拼到一起却走了样……鸢者?店家?还是赌棍?总之莫名其妙,极不协调。管他呢!只要这行头能给人一种看戏的印象,少年便心满意足了。因为时值孟夏,少年又光脚穿上一双麻布草鞋,到此为止都还算顺利,可他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那就是鸢者的‘细腿裤’[17]。少年很想要一条贴身的青布细腿裤。他想起鸢者艺人在台上的样子:口骂一声‘混账’!然后猛地掸开下摆,屈腰跨腿,亮出一幅愤然欲搏的架势。那时的细腿裤便格外显眼。不行,拿一条裤衩替它可不行!可少年遍访城下町,也未找到这么一条细腿裤。‘你看,那个瓦匠不就穿着吗?就是那种紧身的细腿裤,有没有那样的?’少年卖力地解释着,绸缎庄去了,足袋屋[18]也去过了,店家却只是微笑着摇头:‘现在要买那东西,可不好办……’天已经很热了,少年汗流浃背,却仍然找个不停。终于有个店主对他说:‘我这儿没有。拐到前面胡同倒是有人卖消防用品,你朝他们打听一下,说不定有。’真是的!怎么就没注意?‘鸢者’可不就是救火的?放到今天不就是消防吗?于是一鼓作气,飞奔到店主口中的胡同。那店里摆着大大小小的消防泵,还有消防队的队标。少年忽觉心怯,终于鼓起勇气问到‘有细腿裤吗?’‘当然有。’店家应声而来。拿来的倒确实是青布细腿裤,但裤腿两边各有一条粗红线[19]。少年毕竟没有穿这东西的勇气,只得就此作罢。心中戚戚然。”

就算是傻瓜们的“大本营”,估计也少见如我这般的傻瓜。正在行文的我有些郁闷了。那家割烹店所在的烟花巷好像叫“榎小路”。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记忆早就模糊了许多。只隐约记得是宫坂下的榎小路。还有,我为了青布细腿裤走街串巷,在土手町跑得大汗淋漓,那里便是城下町最繁华的商业街。与之相比,青森的烟花巷叫“滨町”,一个很没个性的名字。而与土手町相当的商业街叫“大町”,一样的无趣。我干脆把弘前、青森两地的町名列出来吧。这样一来,两地的性格差异或许会显而易见。弘前:本町、在府町、土手町、住吉町、桶屋町、铜屋町、茶畑町、代官町、萱町、百石町、上鞘师町、下鞘师町、铁炮町、若党町、小人町、鹰匠町、五十石町、绀屋町;青森:滨町、新滨町、大町、米町、新町、柳町、寺町、堤町、盐町、蚬贝町、新蚬贝町、浦町、浪打、荣町。

不过,我倒从未觉得弘前上等,青森下等。鹰匠、绀屋这类怀古的町名也不是弘前的特色,全国城下町里一定有这样的名字。弘前岩木山倒确实秀于青森八甲田山。可同出于津轻的小说名家,葛西善藏[20]也对故乡的后人们说过这样的话:“……不要自我陶醉。岩木山的形胜更多在于周遭再无高山,且去他国一看,这样的山还有很多。只因此处罕见,才足以为奇。切勿坐井观天。”

在日本,历史悠久的城下町不在少数。所以我不明白弘前人为何如此固执地自负于过往。不消说,与九州、西国、大和等地相比,这津轻一带就如同刚开垦的土地,并没有足以夸耀全国的历史。即或是近代的明治维新时期,藩国里可曾出了什么勤王的人物?藩国当时对维新的态度又如何呢?说得露骨一点,不过是随势进退罢了。哪儿有什么值得自负的传统呢?可弘前人依旧顽固地高耸双肩,藐视一切。对待贵人也仍是那句“彼起自微末,奈何时运代变,故能擅作威福,于是不屑。”听说出身于此的陆军大将,一户兵卫阁下在回乡时准会脱掉带将星的军装,换上和服与哔叽料的和裤,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他一定深知乡人高撸袖子、目中无人的架势。就算流言之事不可尽信,弘前人那棱角分明的反骨也确非空穴来风。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其实我也有这样一块糟糕的骨头。本人至今仍未从集体住宅脱身,多半便是拜它所赐。当然……这不是唯一原因。几年前,某杂志社向我要一句“故乡赠言”,我回道:“亦爱亦憎。”

虽然说了这么多弘前的坏话,却并非出于对此地的憎恶,更多是对我本人的自省。我祖上世居津轻,称得上地道的津轻人。所以我才能毫无顾忌地数落这里。可他国人如若因此轻看了津轻,我当然还是会不快。不管怎样,我是爱着津轻的。

弘前市现有户数一万,人口五万有余。这里的弘前城和最胜院的五重塔被评为国宝。田山花袋[21]也曾打过包票,他盛赞樱花时节的弘前公园,称其冠绝日本。此外还有弘前师团司令部的遗址。朝山日从每年阴历七月二十八日到八月一日,为期三天。届时会有数万人来到津轻灵峰——岩木山顶峰,参加山顶奥宫一年一度的庙会。往来之间,手舞足蹈。穿城而过,极尽殷盛……此类记述可在观光指南上一览大略。可用在此处对弘前市的解说上总使我心有不足。故而穷尽少年时代的记忆,搜肠刮肚地想要写一些能让弘前市栩栩如生的东西。却怎奈一地鸡毛,无从落笔。反倒翻出一些有口无心的坏话,把我逼入末路。我太在乎这座旧藩古城了。此处本该是津轻人的灵魂皈依,我却止步于如上说明,让这座城市的“个性”模糊不清。樱花环抱的天守阁当然不是弘前城独有。日本不知有多少小城被樱花围着!谁又保证比邻此处可以使大鳄温泉守住津轻遗韵?我刚才信誓旦旦地写到“有弘前城在,大鳄温泉终不至堕入流俗。”但思来想去,深感此言之虚。只是舞文弄墨时情之所至,便随笔而出。一切都那么不可靠,使我如履薄冰。这座城还是太慵懒了。明明是代代藩主的主城,却被后起之秀夺走县厅之位。在日本,县厅一般都是旧藩的主城。我甚至觉得,青森市取代弘前市成为县厅乃是青森县的不幸。当然,我并不讨厌青森市,甚至乐见其成。只是败北的弘前市露出这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难堪相,让我恨铁不成钢。同情败者是人之常情,我也总想照顾一下弘前市,虽非佳文,却也颇费工夫去写,无奈最终未能写出弘前市最为核心的美、最为独特的优点。我只好再次申明:这里是津轻人的灵魂皈依。肯定是有些什么的。肯定有搜遍日本也找不出的独特传统。我有着很真实的直觉。没能在这里对读者交待清楚使我颇有不甘……真不痛快!

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我当时还在弘前高中念文科,曾独自一人去弘前城。我站在城上空地的一角,眺望岩木山。如梦的小城正悄无声息地在脚下延展、铺开,令我惊叹不已。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弘前城是孤立在弘前边缘的。可如此一瞥让我发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古雅小城。她几百年如一日,依旧排得鳞次栉比,静静盘卧在弘前古城的脚下。真想不到还能有如此一景!年少的我如梦似幻,不禁感叹唏嘘,仿佛亲见了《万叶集》中的“隐沼”[22]。不知为何,我在那一刻似乎理解了弘前……也理解了津轻,觉得有弘前城在,弘前绝不会平庸。虽说如此,现在想来也终究是我一厢情愿,于读者而言并非感同身受,可事到如今,我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因这弘前城内藏有‘隐沼’,才算是世代罕有的名城。”“隐沼”边畔,花团锦簇。“天守阁”外,静展白璧……这下总称得上名城了。最后再缀一句“名城旁的温泉,也该永保淳朴,不失遗风。”就这样,我尝试了一下时兴的“希望式观测”[23],与所爱的弘前城就此话别。回头一想,如同评价自己的至亲一样,对故乡的描述也很难一语中的。抑扬之间,搞得人不知所措。在津轻的序编里,我在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之间展开自己少年时代的回忆,可用语多有冒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对这六町的评论果真贴切吗?思考这个问题令我不安,或许自己真地不小心扔出了罪该万死的恶语!正因为这些地方于我最亲,塑成了我的性格,又暗定了我的宿命,我反倒对它们盲目自信。现在我清楚了,对于这些地方,自己绝非一个称职的评论者。在接下来的本编里,我会尽量回避以上六町,更多着笔于他处。

我在开篇写道:“某年春,我生平第一次绕着本州北部的津轻半岛转了一圈儿,大约花了三周时间。”现在也该言归正传了。多亏这次旅行,我看到了许多生平初见的津轻村町。此前的我确实只知道以上六町。小学时曾到金木附近的几处村落郊游,可也没留下值得怀念的回忆。中学时代的我会在暑假时回到金木老家,躺倒在二楼洋房的长椅里,一边大口吞饮碳酸饮料,一边随手翻看哥哥们的藏书,从未出游别处;高中时代的假期则一定会到最小的哥哥家里玩儿(他学习雕刻,但不幸于二十七岁早逝)。高中毕业后便去东京读大学。从此十年,未曾回乡。所以此次津轻旅行,于我而言不得不说是一件大事。关于旅途中所见町村的地质、地势、天文、财政、沿革、教育、卫生等方面,我想回避“专家式”的意见。因为即便说了,也不过是彻夜突击后的肤浅之辞,聊为巧饰,徒惹嘲议。欲详知以上话题的朋友,请询问那些地方研究的专家吧。我别有专攻,世人或可称之为“爱”。这门学问专门“研究”人与人的心灵接触。我此次的旅行也是追从于她。不过无论追寻什么,如若最后能将津轻现今的样子传之读者,则作为昭和时代的《津轻风土记》……也该算作及格了吧?希望接下来一切顺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