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花木未逢春——祭太宰治
译者:任宇庭作
我们每个人都独一无二……这句话有时是积极的,有时又是无奈的。
初时都是一群未喑世事的孩子,可以无忧无虑地一起玩耍,渐行渐远便分道扬镳。这世界总会有些力量把孩子们分开,让他们成为彼此疏隔的大人,成为有阶级差异的人。当人们苦恼于这种不得不面对的差异……便不禁回首童年:原来天堂就在记忆的残像里。因为那些嬉闹着的孩子是无阶级的,至少他们还没来得及弄明白“阶级”是什么意思。孩子们的过家家……就是人人向往的“天国”。
这么说过于悲观,也过于矫情。可既然是关于“太宰治”,也可以说是恰当的气氛。
对于这位日本昭和时代的文豪,很多中国读者应该已经很熟悉了……即便不熟悉,网上也已经叙述得颇为详尽,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看。这篇推文是为了推荐他的一本小说:名为《津轻》。先声明,这本小说的基调并不颓丧。就像译言网上写到的:甚至有一种“向阳”的味道。可我放在开头的话也是符合本书的,这一点我会在下面展开。
《津轻》书成于昭和十九年,太宰治应小山书店之邀,为自己的故乡撰文。关于这本书的主题思想、情感倾向什么的,分析起来太过繁杂,总让我和高中的阅读题联系到一起……索然无味,打字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手酸,所以此处不表,请读者们自己到书里找吧。觉得自己找到了也可以和资料对一对,如果对上了,提醒您不要沾沾自喜,您只是和写资料的人想法一致罢了;如果对不上,也不要怀疑自己的阅读能力,说不定您和作者暗合呢!也说不定……您比作者都要了解作者呢!!
言归正传,太宰治在着笔前并不熟悉自己的故土。他从小便是地主阶级,深宅大院的,这一点不难理解。所以在写书之前,他花了大约三周时间重游故乡——津轻半岛。这一旅程的路线依次排列的话大致如下:青森、蟹田、今别、三厩、龙飞、金木、木造、鲹泽、五所川原、中里、小泊。但故事并不是围绕这些地点展开的,书中多为作者的回忆和感想,以回忆为主。而这些回忆与感想……也和他所游之处关系不大。所以与其说是介绍作者亲见的故乡,倒不如说是介绍作者心中的那处“故乡”。
两种“故乡”之间的乖离……隐隐可见。所谓的“向阳”之味,更多是在作者的心里。在本书中,太宰治隐晦地提及自杀的想法……可见他早已感知到这种“乖离”,并因此痛苦许久。
虽然作者开篇写到“如若最后能将津轻现今的样子传之读者,则作为昭和时代的《津轻风土记》……也该算作及格了吧?”可是本书的核心不是津轻当时的样子,而是作者心中的故人。
对地方故事的描述自然也有,却不像对人的回忆一样深情。所以这本小说和他本人一样,处处透着纠结、矛盾。
作者在旅途中移步换景,走亲访友,由景物勾起较为丰富的感想。但整体倾向便是鄙浮华而贵凄绝。浅虫的温泉虽然游人不绝,这位“穷酸旅者”却不愿“下车一游”。即便此处的温泉旅馆有着不输于热海与汤河原的傲气;龙飞的村落虽然挤得像鸡窝,偏僻到“天涯海角”,作者着笔时倒赋予这景色一股难以征服的不羁,说它决非“景色”,从不驯服于众人眼色……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柔媚不配出现在这样的天地里。在他的畅想中:乱立的礁石与崩碎其间的浪涛应该配上一位拄杖艰行的阿伊努老人,身着白袍,只在海堤上险狭崎岖的小径中留一点孤独的背影,独对着远海的浓云狂风。他不是没有写繁华,但总在繁华中加一些不快。弘前古城是成熟而优雅的,可在他的笔下便始终没有道出精髓,使他“烦闷不安”。
怀着这样的倾向写景状物,太宰治就像是厌倦了京华的城里人,在乡土间掸掉一身尘屑。所以偶尔见到那些地方上较为发达的小城镇,他内心非但没有赞许的冲动,反倒生出嫌弃,可他又并不是不祝福故乡的发达兴旺。他在书中花大篇幅引述他人文章,为津轻加油鼓气。因为津轻在地理上是本州边缘,在日本历史记载中也是边缘,他便要鼓励处于边缘中不受关注的土地,让它打起精神来,莫要因他方的冷落而失去向上的动力。这也隐隐透着“鄙浮华,贵凄绝”的倾向。作为一个在东京生活的津轻作家,他很想在这种倾向里找到一种自尊,不需要东京文坛的肯定;就像他为之打气的津轻故土一样,在被京都历史抛弃了的千百年间蓬勃向上,努力找到一份尊严——不需正史记述的尊严。
当我们把视角移到他旅途所遇的各色人等,便会发现这种倾向更加鲜明。一路上所遇之人有“亲疏贵贱”,但作者在结笔时直截了当地点明了:
“此时我才第一次察觉到我所受教育的本质。我绝没受过什么上流的教育,也难怪我不像有钱人家的孩子。看看吧,令我难忘的那些人……是青森的T君、是五所川原的中畑先生、是金木的阿雅,还有小泊的阿竹。阿雅正在我家做事,其他人都曾去过我家。而我……与他们成为朋友。”(《津轻》译文)
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姑姑、嫂嫂……他不是没有亲情,只是觉出“隔膜”。而在另一些人中间:在曾为家里照看鸡窝的T君那里,在曾经照顾他上学的中畑先生那里,在曾经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保姆阿竹那里,在为家里打长工的阿雅那里……太宰治去掉了那层“隔膜”。他出身“贵族”,却在曾经接触的并非“贵族”的人中间找回那份自在……这与他这位东京游客在写景状物时的“鄙浮华而贵凄绝”有着很强的同质性。
众人所贵的,他轻贱之;众人轻贱的,他宝爱之。所以名城盛景里游人趋之若鹜,他不屑“下车一游”;天涯海角处一片残山剩水,他反倒自觉不配。钟鸣鼎食之家,即便是生身之处,他亦觉疏远;仆从佣人者流,哪怕目不识丁,他亦觉亲切。
而这种倾向恰恰连着小说的内核,也照应着我放在开头的话。
无论贵贱,在呱呱坠地的时候,都是没有差别的孩子,但从出世的一刻起便注定要有差别,这近乎一条真理。太宰治早年接受过马克思主义,因而对自己的出身感到罪恶,对本该有荣耀感的“贵族”出身,他反倒生出一股原罪。那种骨子里的原罪感便体现为这本小说里的倾向。他一开始便站在“贵族”这边,因为他生来就是“贵族”;可他始终望着“非贵族”的另一群人,因为他后天经历的种种。而他“颠倒贵贱”的写法更像是一种弥补,一种尝试:他希望把两伙人连接到一起,他希望两伙人凑成一伙人。他站在“贵族”这边,又努力地关照着“非贵族”的另一伙人……哪怕两者间有着天然的斥力。
太宰治在这种斥力的撕扯下时常语无伦次,纠结迷离,终至自杀……这种痛苦在他的一些小说中要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我想熟悉他的读者自然知道那些小说。不过表现在《津轻》这本怀乡为主的小说里便要淡得多了。所以读者们大可不必因害怕那份痛苦而放弃此书,如若您能挖掘到那部分……至多也只是隐痛吧。
当然,一千个人便有一千个人的哈姆雷特,此处仅将我个人的感想明述于此,希望能为您的阅读提供一些参考。最后……祝您阅读愉快!
(在此感谢为《津轻》一书的翻译提供帮助的译言前辈们:air前辈(梁琼月)、于航前辈、陶瑞鸣前辈、lxdhk前辈等(排名不分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