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府内,暮气沉沉。
李家一家刚刚安静地吃了一顿除夕团圆饭,却没有任何人有心思要去府门口燃放烟火。
国公夫人早打发掉奴仆们让他们退下歇息,此时的主院大厅只坐着几位主子,一派肃静。
李安心清楚,一家人嘴里不说,却全是因为自己才如此。
她的婚期已经被宫里定下,正月初十。因只是当二皇子侧妃,届时没有亲迎礼。她将坐着一顶普通的轿子从二皇子府的侧门被送进去。
李家一家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就是二十多年前那被彼时还是太子的当今陛下纳成侧妃的辰妃,当时也是被太子亲迎的。
作为李家一家人护着宠着长大的小妹妹,李安心自然心有不甘。可是自己是被赐婚,李家不敢不从。
她如今不就跟当初沈忻月一样吗?
她原以为她会成为自己的二嫂子,结果一道圣旨直接将她嫁给了那快死了的表哥。听说拜堂也是一个人拜的。
天家威严,谁人敢挡?
左不过是命运如此罢了。
想到这,她站起身,走到安国公夫妇面前,撑着脸笑道:“爹,娘,每年年三十磕头我都有压岁钱拿,今年还有吗?”
国公夫人喉咙一紧,连忙撇过脸去不敢看她,生怕再看就当着四个孩子的面忍不住哭出声来。
这可怜见的小女儿,原先没有及笄的时候是乖乖磕头求压岁钱。及笄了哪有再磕的道理?分明就是要宽自个的心。
安国公比王氏能忍,他见女儿巴巴望着自己,便努力收敛起情绪,温声道:“自然是有的!今年我们会给乖女更多压岁钱,愿你平平安安,顺顺遂遂。是吧,夫人?”
安国公讲完话看着王氏,希望如此能缓解她心中的愁苦。王氏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顺着他递给自己的梯子便往下走,她道:“有的有的,乖女稍等,我现在就给你拿去!”
王氏提起裙摆就往寝室走,脚步急匆匆的,生怕错过了重要的时刻似的。
李安霁搀扶着挺了大肚子的陈婷婷走到李安心跟前,陈婷婷拉住她的手,微微一笑,道:“三妹妹,嫂子送你个玉镯,祝你新年安康。”
李安心愉快地接过手,真心实意地谢了大嫂。
待到王氏取来压岁钱,李安心规规矩矩给父母磕了头,最终得了一只鼓鼓涨涨的大荷包。
李安泽全程静默地站着,既因自己入了二皇子的眼从而将三妹逼到上官懋身侧而自责,又因自己无能为力改变现状而愤懑。
夜空中不断有烟火升起,绚烂夺目,喜庆满天。
这一切却与李家无关。
——
皇宫的宴会之殿布置地极其华贵喜庆。
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上铺着厚厚的嵌金丝的地毯,宫殿四周由八对高高的铜柱子支撑,铜柱上左右两侧都是烛台,掺着香料的蜡烛正在其上幽幽燃烧。屋顶横梁都挂满了精巧的金色彩绘宫灯,光亮至极。
上官宇牵着沈忻月刚入殿,宴会正在进行的流俗的热闹却戛然而止。
丝竹之声不绝,歌舞升平照旧,席间觥筹却不再交错。
人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交杯,紧盯着相传驻守边疆突然回来娶妻的翊王爷。
自从那年小小的一个战败起,近几年他从不曾出席宫廷盛会,众皇亲都在疑惑,虽驻守在外,作为皇帝最疼爱的儿子,却为何四年不见他任何踪影。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这翊王已与四年前的白马银枪翩翩少年郎的意气风发模样不太一样。但他身姿却越发长身玉立,面貌白皙若月,姿容竟然变得更加清俊。晃眼一看,与年轻时的历安帝六分相似,却有四分那辰妃的高贵典雅不可一世之感。
突然被众人齐刷刷注目使得沈忻月心头一紧,被上官宇握住的那只手也下意识紧了一紧。她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装作一派淡然。
沈忻月本是与上官宇一起从皇宫大门坐了步攆到了宴厅,因怕上官宇脚步不畅而摔倒便一直扶着他胳膊步行。至殿门时,上官宇从袖袍上轻拨开她的手,沈忻月本想他是恪守礼仪不便如此在众人眼前出现,便也利落地收了手,岂知下一刻就被上官宇左手握了住。
沈忻月一派安然的模样落入上官宇侧头看她的眼眸。
他心下疑惑她竟然能如此处变不惊。
虽然她出身沈家也是高贵门楣,但这宫宴连他自己都有因几分陌生而突生的紧张,如此一对比,沈忻月竟然比自个还像个皇子皇女。
上官宇心里感叹了一声,领着沈忻月自然而然便朝着那最上位东侧的第一个位置走过去。
大鄢以东为尊,他虽颓废了几年,翊王的名头还在,这几年皇宫没有别的皇子封王,身份上,他便还是那最尊的。
太后与帝后以及两个贵妃在上位,见上官宇与沈忻月缓缓而进,各有神色。
对于皇帝陛下而言,他们来的迟,却来的甚好。
他的这个五子最是桀骜不恭。
回都城第一年,便因为那场仗怒气滔天砍杀无数要救他性命之人。他用了几个残兵之命威胁,才得以让上官宇不去自残。
但也就短短熬了一年,上官宇换了一种悄然又残酷地惩罚自己的方式——圈地为牢。
不出门,不吃药,强迫自己躲在床榻静坐不动。那腿本是没任何问题的,就是他固执地不挪一步才废了几年。
若不是三番五次他派人给他施压,恐怕这五子还要把自己活活饿死。
历安帝举起酒杯放在嘴边,将饮未饮,撇了一眼那上官宇迈近前的长腿,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一个皇帝老子几年呕心沥血、威逼利诱,竟然不及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两个月陪伴有用。
想及此,历安帝又想起那个对他足足冷了几年,却又突然对他卑微请求的人,那个这么多年他都心怀愧疚的辰妃。
当年当街一场惊马,还是太子的他救了都城远近驰名的美人李家二姑娘李婉清。
那女子面貌绝美、动人心魄,人如其名,神清骨秀淑女才情,只肖那一眼,他便爱上了她。
无比幸运的是,那本是众多达官显贵们趋之若鹜的求娶之人,也因那一场施救,对自己暗许芳心。
太子当日便进宫要来先帝旨意,五日便纳了侧妃,在东宫专宠至极。
及至登上那最高位,虽然他作为皇帝不得不在后宫雨露均沾,她仍旧是他心里唯一所爱,二人仍然蜜里调油,他特意赐名她为“辰妃”,意曰“此后良辰美景,皆与卿共飨”。
后来她怀了孕,却因为与郦妃小小的争执二人意外落了水。
那郦妃伤了眼角血流如注,念在郦妃是他新基未稳急需依靠的重臣之女,不得已,他怒斥辰妃仗势恩宠不懂收敛,假意令她禁足一月。
就那一句小小的斥责,她却实是介怀,每当他去她宫里,她总与他冷脸而对。
那时他刚登临大位,朝事繁忙,三番五次去辰妃殿中温情求好,却均被各种理由婉拒。
多次如此,初尝权利之巅的他便也有些气急,噙了一股气故意冷落数日。
本欲再去之时,大臣们送了各色佳人很快入了宫,他虽然心怀辰妃,却也抵不过那些如花似玉的新人逢迎与柔顺的甜蜜。
渐渐的,他主动去寻的热情熄灭,只等着辰妃来邀约。
一等就是五年。
最终等来的却是她下跪求了一道安排那五岁皇儿的旨意。也就是与沈忻月那道。
此后又是三年光景一晃而过,期间他再也未见过那辰妃,只知她在“美辰宫”一切如意,整日品酒赏花自在逍遥。
他想,等她气消了,她自然会来与他欢好,请他恩宠,毕竟二人曾伉俪不假。
却不知,那年冬末,还未及除夕,她便撒手人寰。
临终遗言只有一句:请陛下务必履行那道旨意诺言。
而后他才知晓当初落水原是那郦妃刻意陷害,为保腹中胎儿辰妃忍了他的盛怒,此后郦妃却不断去“美辰宫”作威作福,辰妃未有多言,忍气吞声数载,直至郁郁而终。
辰妃薨后,他便将与她的情谊全数投于二人那稚子上官宇之上,悉心教导,委与重任。
所幸那天资优越的上官宇未叫他失望,颖悟绝伦,胆识过人,一骑绝尘,朝事见解独特不说,屡屡战功卓绝。
十二岁便独闯敌营夺了对方首领之首,十三岁统领五万大军平了黔南之乱,十四岁平了疆北诸侯之争,十五岁蒙西之役三万兵士破对方十万之军。
他高兴,破例十五岁便冠了他翊王之名的无上尊荣。
在他心里,上官宇虽不是嫡出,却又胜于嫡子。
本以为应是他最可靠的左膀右臂、大鄢不可多得的顶梁之柱,太子大选的优候之人。
只可惜那一战后他便心性大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