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安二十二年,大鄢都城,成州。
十月二十九,正午。
凛冽的冬风呼啸,刺骨寒凉,万木凋零。
翊王府邸,送亲的人马将将离去,大红的绸子和灯笼挂在廊檐下,飘飘欲坠。
主院,内室中,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小半时辰。
“上官宇,你最好乖乖地把这药给我喝了!不仅这一碗,从现在起每日三次你都得好好喝。在给我留个一男半女之前,你别撒手人寰!我不要白白被人骂成克夫命,不要刚成王妃就当寡妇!”
沈忻月端着一只白玉碗,站在翊王那昏暗的床榻面前,对着那惨白无比的病脸,怒气冲冲一顿招呼。
她已经憋了又憋,才没在成亲当日就哭成泪人。
今日是她嫁入翊王府第一日,这翊王不去迎亲也就罢了,还让她一个人拜了个空堂。
那上拜高堂是个空位置,夫妻对拜也是个虚假的,婚礼三拜就勉勉强强拜了个天地。
拜天?呵,还拜什么拜!
若是苍天有眼,命运怎会如此待她!
更使人难以置信的是,这翊王府顶着个王府空架子,上下竟然只有两只手就能数完的仆人……
一个做饭的,一个打扫的,一个看门的,一个采买的,还有一个据说是专门照顾那病秧子的。
剩下五个全在另一个院子,伺候与她同一日嫁进府的侧王妃。
寒冬之际,屋里冻成冰窖,楼宇积起厚灰。
一个仆人扫不了所有院里的落叶和落雪,除了这主院,其他地方根本无从下脚。
连那经得起霜寒的腊梅,都要死不死焉了几棵。
饭菜更是可怜。
好歹是个王爷大婚,酒宴不设也就罢了,端进屋来的三菜一汤可谓朴素至极,连个整肉都看不见,一整的清汤寡水。
她是尚书嫡女,虽说娘亲死的早,不受继母待见,可怎么也是高门大户的女儿家,为何她就偏偏要受此委屈……
哦,是了,是了,是那个害人不浅的指腹为婚。
沈忻月的娘亲跟谁亲不好,偏是与先前为李家二姑娘、后面做了太子侧妃、再然后成了翊王亲娘的辰妃好。
可是娘亲啊,你撒手人寰地未免太早了些!
沈忻月终于及笄,可以从沈家嫁出来脱离苦海,正盼望着有门如意的亲事呢,这带着辰妃遗命的陛下旨意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到了沈家。
如此一来,郎君们的情诗带来的喜悦烟消云散,挑选一位人品贵重又一心一意的翩翩公子比翼双飞的希望化为泡影……
娘亲你要是晚走几个月,等辰妃也不在了,她那旨意岂不是就来不成了?
可你偏偏走在了前面,而那遗诏,偏偏就是她见你先走了,才立了的。
亲娘啊,看起来你是专坑自己亲闺女。
——
十五年前,沈夫人才怀孕几个月,便与辰妃一起,左一言右一语,轻而易举地改了两个人的命运。
那辰妃也是目光独到,皇儿才五岁,便急不可耐地向沈夫人定了这个还没出生的便宜儿媳。
辰妃和沈夫人同一年殡天归西,一个春初,一个冬末,年头年尾。
那年沈忻月三岁,上官宇八岁。
沈忻月若是能提早知晓,一及笄就得嫁个对她爱答不理的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当时在亲娘肚子里恐怕会拼死拼活长成个男子,也免得生了出来遭这份罪孽。
——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黯淡无光的床榻上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
咳停后,看过来的是一双极其冰凉的眼睛。
沈忻月头皮一麻,梗着脖子问:“怎么?是有意见?有意见你喝完药与我讲,来!”
她无视他的拒绝,上前扶住他刚才咳嗽时抖成筛子的肩膀,坐在他身侧,将药碗又递了几寸过去。
跟先生拿着戒尺逼着学生写字一样,严厉的眼神直直地盯着那倒想张又不想张的嘴。
“喝药呀!你刚娶了我,现在不能死。”
见他不动,她抬手就把碗压上那固执的唇。
“怕苦,不敢喝么?”
她的目光专注,一眼不眨。
“你信不信,你不喝,我就让人来给你掰开?”
她说得到做得到。只要她下令,她那两位女侍卫肯定会利落地上前行动。
到时候别说将嘴掰开,就是把他脱光了丢在这冰天雪地里,量这王府也无人敢拦。
不,无人拦的住!
“……喝。”
半响后,上官宇终于认命般开口,声音沙哑。
“那就好,赶紧的!你这胳膊重的要命,你快喝完,我把你放回去靠着。我手快撑不住了……哎呀,你别往后仰,都说了我撑不住了。”
闻言,往后仰了仰的身子艰难往前躬了身,顺着沈忻月的碗不喘气地将药喝了下去。
他也不知怎地,竟然将这药喝了。
颇鬼迷心窍。
沈忻月欣慰一笑,所幸,这病秧子是个识趣的。
看病的太医说了,王爷这咳疾虽然不轻,一日三次好好吃药却是有好转余地的。
还说这几年他身子没好,而且越来越严重,不是因为病太重,而是因为这王爷不张口,这药,喂不进他嘴里。
再好的医术跟药材那也经不起病人不配合的磋磨。
这病人先前不配合就罢了,还脾气古怪,手段残忍。来府里的太医少说被他骂走十个,甚至死了两个。
当然,那也是几年前了,他翊王刚病没多久,还有些力气折腾别人。
如今半口气吊着,闷在那昏暗冰冷的一角,想作妖恐怕也作不起。
“呐,奖励你一个蜜饯。”
沈忻月见他配合喝药,满心欢喜。接了他喝完的药碗,从小几上取了一个蜜饯递了过去。
她一时忘了心中的委屈,笑盈盈望着他。
翊王怔了一瞬,凤冠霞帔之下朱唇皓齿、睫毛纤纤的女子,带着一阵香,芙蓉粉面,笑颜如春。
那双杏眸,清澈明净,偏偏又透着几丝妩媚。
离地太近,她说话的气息扑在了他的鼻尖和脸颊。
他撇开眼。
心中有些慌乱。
颇不习惯。
“快吃呀!很甜的。”
沈忻月见他不动,催促了一句。
一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摇晃了一下。
不是嫌苦吗?
怎么有甜的又不吃了?
她抬着的手没有放下,蜜饯在翊王的薄唇边坚强地停留着。
上官宇撩起眼皮,扫了一眼攀上他手臂的细指,而后抬眸,跟看傻子一样看向沈忻月,一言不发。
那眼里分明是:你当我三岁稚童,喝完药要糖吃?
“倒是张嘴呀……阿嚏!”
没等到翊王张开那金贵的嘴,沈忻月就鼻子一痒,撇开脸,打了个喷嚏。
“阿嚏!阿嚏……”
又接连打了几个。
她眉心一蹙,也不等翊王张口吃了,利落地站起身,扔了那蜜饯到几上,取了帕子就立刻往脸上清洁。
“你这屋子很久没生火了吗?”
翁声翁气的声音传来。
翊王看着娇小的人儿,鼻尖红红的,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他想了想,然后说道:“几年了吧。”
沈忻月只觉脑子一嗡。
大冬日,屋里连炭火都没生,简直冷成了冰窖。
她蹙眉看着上官宇,这病人难不成身子有病受不得热?
“几年?你身子不冷的?”
“冷。”
榻上一声回复打破她的猜想。
“冷还不生火?”
不是身子的问题,那就是脑子有病。明明自己冷,还不生个火。
“没炭。”
仿佛遭到了雷劈,沈忻月一动不动,怔在了原地。
半晌后,她回过神。
好想大笑几声,一个堂堂的王爷,王府里没炭?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她望向翊王,他那认真又略微尴尬的神色告诉她:这事是真的。
“那,是宫里没送?还是……府里没去购置?”沈忻月不解。
“咳咳……都没。”
“没钱买?”
“嗯。”
翊王有问必答,诚不欺人。
沈忻月目瞪口呆,神色难堪。
她呆呆地望着上官宇,眨巴着水盈盈的双眼。
半晌后,她哼了一声,抿嘴气呼呼地瞪着面前的人。
哼,你这个王爷当的可真棒!
王府接下来全指望我的陪嫁也就罢了,现在你还告诉我没钱!连大冬日买炭的钱都没!
怪不得那清汤白水他说就算“吃的好的”。
可不嘛,至少还是几种不同的“素色可餐”呢,饿不死。
谁能讲讲,这个空院子值钱多少?
我把它卖了,要死的抓紧死得了,分完卖房子的银钱,一拍两散。
等等!
翊王府陛下亲赐,卖了?
卖不成。
没人敢买,没人敢卖。
呜……
上辈子欠你上官宇,这辈子来还债的罢!
沈忻月认命,起身就往外间走去。
“巧蓉,你进来。”
“主子,我在。”
陪嫁的侍婢从外间小跑着进来。
“开两箱嫁妆箱子,取些银钱,把采买的叫来。”
“好。”
采买的滴滴答答跑进了院,汇报了一声,跪在门前不敢进。
“进来。”
沈忻月才不想冒着雨雪寒风出门,跟一个奴才打着寒颤言语。
“王、王妃安好,王爷安好。”
采买的畏畏缩缩进门,在外间门口对着内里跪着,干瘦的身躯一看就是没有抽过油水的样子。
“你领钱去买些炭,要银骨炭。”
大婚之夜,别的是不能想了,总不能让这里还成个冰房,两夫妻睡觉躲冰洞里,靠着互相拥抱取暖。
上官宇又是咳疾,要用无烟、不易熄的。
“再置办些灯油等物。”
好歹也是个王爷王妃大婚,那屋里亮的灯没点几个,挂着的红帐都显得暗沉沉的。
听闻沈忻月的安排,干瘦的没有抬头,没有答话。
“明日早膳,去‘心点铺’,买些包子,鲜肉馅的、花生芝麻的,每样都来些。牛乳和豆乳也要。送姜侧妃一些,余下此处。”
今晚已经将就,可不能起床就被一顿白粥伺候辘辘饥肠。
照王府的贫瘠,一夜定是生不出肉来。
说不准,连粥,都会是沉底一点米,兑上一碗水。
“是,王妃。”
“去巧蓉处领钱。用多少剩多少,造个册。”
先前得了令的婢女早从嫁妆箱子里取好了银子,闻沈忻月之言,立刻递了一只钱袋至采买人面前。
那干瘦的身躯直了直身子,手却没接钱袋。
“这里足足二十两呢,难不成还不够?”
疑惑不解的声音从婢女巧蓉口中传来。足足二十两啊。
“回王妃,回巧蓉姑娘,平日里奴才只管取货,这银子是张管家去付的。”
怪不得瘦成个干尸模样,原来这油水早被人抽走了。
负责采买的,只采不买,那管事的,只买不采。
“张管家呢?叫来。”
“回王妃,奴才来之前问过了,张管家说今日操劳,现在已经歇息下了。”
啊?操劳?
今日他操劳了什么?
是去开了王府大门,请一众送亲的进门?
还是看那沈家来的奴婢们搬箱子,看累了?
“歇下了?”
沈忻月黛眉微蹙。
主子还在忍冻挨饿,当奴才的已去被窝里拜见周公。
“你叫什么?”
“回王妃,奴才李伍。”
沈忻月心里笑了笑,张三李四倒是常见,怎还有个李五。
“从今起,你就是翊王府的二管家,凡事向我汇报即可。可懂了?”
这能不懂吗?如今王妃进门,当家做主的自然是这一家主母。
原本王府里一众奴仆就得向主子汇报,只不过这翊王爷病了这些年,府事无心顾及,王府里张管家霸天罢了。
如今这王妃,那凶悍的气势,谁傻到想去惹?
“是!奴才谢王妃提拔,这就去办事。”
得了新命的李二管家领着那沉甸甸的钱袋,兴高采烈地一溜烟出了门。
——
“二公子,您不能再喝了啊,您这样喝下去会没命的。”
一位侍从皱着眉,一边劝告,一边去拖起地上酩酊大醉的青袍男子。
那男子手中还捏着一个圆肚酒壶,上贴“邑州醇”——大鄢最有名的酒之一。酒味浓厚,入口香醇,但是曲度不小,普通人半瓶即醉。
这已经是他喝的第二瓶。
他倒不是酒量惊人,而是一心求醉。
他的侍从扶着他从翊安巷往永和巷走,平常两刻钟不到的路,今日已经走了快两个时辰。终于马上要走到永和巷尽头。
天寒地冻,他家公子一身衣袍已经被摔地裹满泥土。大氅被他脱下随意搭在肩上,混不在意。
青袍男子苦笑一声,抬起酒壶往嘴里又灌入一大口酒,灌地太过,酒顺着他薄唇边,流入到衣襟,染出一片暗沉,犹如他今日的心情——
沉甸抑郁。
“她人都嫁了,我留这条命干什么?嗝……那新郎竟然、竟然面都没露!真真气煞人也……嗝……”
翊安巷尽头正是翊王府。
他今日在那府门口站了大半日,跟着送亲队伍从沈府一直到翊王府,看着她上了花轿,又看着她进了王府。
站到夜幕低垂,只觉心中空空,无可奈何。
侍从抬头看了眼前路,劝阻道:“二公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咱们老爷一向最看重体统,死不死的可千万莫再说了。您快别喝了,咱们府门到了,您这样可不能走正门,咱们从后面绕一绕。”
永和巷尽头是安国公府。
安国公家二公子李安泽一朝酒醉,直接躺在了府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