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借人以图(2)

回头来说公司,也就是东洋公司:事实上,它的正确名称应该是“对东洋诸国度贸易推广及管理之探险商业集团”。巧合的是,公司的创建和我的诞生是在同一年——抱歉,我又提了无关的事。创建者是三位钟表匠和一位金匠,他们是一群有钱人,对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的二手记录中提及的深奥文学很感兴趣,也有财力租借并配备好一条小船(松鼠号,排水量90吨)去寻找艾斯凯渥,以此满足他们在科学方面的抱负。仅此而已。但作为生意人,他们认为稍微分摊一下风险也是合情合理的。于是他们起草了计划书,随后雇用了几个无业游民,在金鱼区的那些茶馆里免费发放。

我出生的那一年也是艾若因城发现大量黄金矿藏的时期。几个世纪以来,这座城市头一次金钱泛滥:新铸的安琪儿金币仿佛雨点,密密麻麻地坠入城中,匆忙地寻找每一道沟渠、水槽、管道去排解水流的压力。那些足够睿智的人先在艾若因城投资,并在金矿耗尽之前卖出,随后便开始寻找下一笔划算的买卖:最好是比采掘金矿更稳定的生意,用我父亲的话来说,金矿生意就是像孔雀尾巴那样起落不定。艾斯凯渥完全就是他们理想中的目标:一场可靠的长期冒险,丰厚的红利取之不尽。在几天的时间里,免费的计划书(那些钟表匠只印刷了两百份)就开始以每份一安琪儿的价格转手。

就在这时,发生了某件古怪而又奇妙的事。那些钟表匠为了记录投资人的投资意向,又印刷了一些文件:但这次不再是计划书,而是股票。这不算是完全创新的概念,但这种做法在此之前并没有真正流行起来。一切都改变了。第一批认购证以每股一安琪儿的价格,在一周内就已售罄。第二批认购证涨到了每份三安琪儿,但一个早晨便被一扫而空。在此期间,那些错失良机的投资者在茶馆里高高兴兴地以六安琪儿每份的价格买下了大量的二手股票。在发行了十二轮认购证以后,公司的股价达到了一百零六安琪儿,而且只有钟表匠们知道有多少股票还在流通中。也是在那时,他们悄然售出了自己的股份,回到纳凯特乡间的庞大别墅养老,将公司交到刚刚选举出来的新董事会手中,成员之一就是我可怜的父亲。

在那时,所有人都尚未意识到,整个共和国三分之一的资产都已投入了公司:投入的除了金钱以外,还包括怀特吉特区的一栋漂亮的仿古式宅邸,那些钟表匠收集的大量地图和书籍,松鼠号六年租期中剩余的四年,以及一批二手木桶。我想正因为如此,我父亲才认定必须得有人找到艾斯凯渥,而且越快越好。

我走进房间,他没有抬头。“喝茶?”他问我。

“好啊,有何不可?”我扫视周围。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进过他的房间了。说真的,这里简直毫无变化:还是垃圾遍地。我决定假设这泡茶的提议也暗示着邀请我坐下,于是我移开一堆书,在椅子上坐下。他把水壶架到火上,回头看着我。

“我看到你在《学会报告》里的大作了”。他说。

“是嘛”。

“写得很好”。他掀开茶叶罐的盖子,取出不多不少三勺茶叶。是那种廉价的红茶。我能闻到他们用来掩盖糟糕口感的佛手柑油的气味。“我认为你对普萨美提克的评价是正确的。这既解释了西方传统,也符合希罗在《概述》中的描写”。

“谢谢”。

“不过你对阿尔塞亚的说法绝对是弄错了,”他背对着我继续说下去,“它的创立时间可以由利兰丁之战推断出来”。

我皱了皱眉。他的话不无道理。“你这是拿结果来解释原因”。

他摇摇头。“希罗列出的利马之战的战死者名单中,有阿尔塞乌斯的名字,”他说,“如果他是在利马战死,就没法在一年后创立阿尔塞亚了,不是吗?”

六个月的辛勤努力就这样化为泡影。我本该痛哭才对,但我却说:“如果你选择相信希罗的话”。

“相信的人是你,”他答道,“所以我就算了”。他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只茶壶和两只木头小茶杯。他最喜欢装出穷困的样子,虽然内亚达山谷的一半都归他的家族所有。“要柠檬吗?”

我摇摇头,“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不”。他坐了下来,甚至懒得先把椅子上的书本移开。他就这么稳稳地坐在书上。“不,我已经给《评论》写了一篇短文,”他笑了笑,“抱歉”。

我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你只不过是察觉了我的疏忽之处而已,”我说,“全人类会给予你应有的感激的”。

他身子前倾,给我倒上茶。“噢,见鬼去吧,”他说,“我只是受不了有人在学术问题上不严谨而已”。他皱起眉头,“你刚才是不是说想要柠檬?”

“我就不必了”。

他抿了口茶,做了个鬼脸。“不,”他续道(他的大部分句子的发语词都是“不”),“我找你来为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顺带一提,你最近怎样?我们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打照面了。你父亲过得如何?”

“他死了,”我说,“去年春天的事”。

“真不幸,我很抱歉。他应该没出来多久吧”。

“六个月”。

他摇摇头。“好吧,”他说,“至少他没有死在监狱里。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不是吗?”

有时候,最好的反驳方式就是不去反驳。我平静地坐着。他喝着他的茶。“不,”他最后开口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他顿了顿,放下杯子,交叠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你应该听说多瑟鲁斯伯爵去世的消息了吧”。

“说真的,没有”。

他点点头,“他的家族债台高筑,只能变卖家当。他们的所有地产都要卖掉,包括图书馆”。

我忍不住产生了兴趣。多瑟鲁斯是几百年前曾经无处不在的古老家族之一,但从此以后便无所建树。另外,他们向来以不肯让学者参阅藏书的吝啬行为而臭名昭著。结果就是,没有人知道那间图书馆里究竟收藏了什么。

“巧合的是,”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继续说道,“我的叔叔在拍卖会上买下了几箱书籍,”他咧嘴笑着,仍然没有看我,“我说‘几箱’可能不太确切。他在没有验货的情况下就买下了装满四个大型板条箱的书。我叔叔毕竟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我有种被人带着在刑房里观光的感觉。他们做这种事显然是为了让别人坦白。这是拷问架,那是铁处女,再那边是拇指夹。“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我问他。

“只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他又皱了皱眉,然后抬头看着我,“噢,趁我还没忘记,告诉你一声:他们把你关于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的研究进展送了过来。他们想知道我的评价如何”。

我突然浑身发冷。他所说的“他们”,指的是教职员理事会,我向他们提交了研究方面的概要说明,希望能得到接下来五年的资金支持。不知是出于无知还是恶意,他们将这篇说明交给卡齐德努斯来做同行审查。“你觉得怎样?”

“很出色”。

噢,但我不能就这么放下心,真的不能。他总是会先说“很出色”或者“太棒了”之类的话,然后才跟你针锋相对。我等待着。他却卖起了关子。

“不,”他说,“我非常仔细地阅读过了,而我必须承认,我相信你的看法是正确的,而且我这些年来都是错的。你说服了我。恭喜你”。

我仍旧等待着。这些是滚烫的烙铁,那边像兽笼一样的东西会把你的双臂扭向身后,直到你的手肘断裂。“以及?”

“没什么以及,”他的笑容褪去,“你知道的,我无法忍受你,”他续道,“你自大、邋遢、粗心大意又满口胡言,你对待已婚女人的方式也让学院蒙羞。不过这一次,你的研究是有真材实料的,而且还给了我当头一棒”。他拿起茶杯,然后又放下,他的指尖仍旧贴着杯口。“我现在知道,你对艾思凯渥的纬度推断是正确的,错的人是我。我想试着为你高兴,但恐怕我做不到,这不符合我的本性”。

我突然庆幸自己没有碰过他为我倒的那杯茶。佛手柑油完全可以掩盖任何一种反常的味道。“噢——”我说。

“总之,”他站起身,走到壁炉旁,用拨火棍狠狠地捅了捅那些木柴。几颗红色的火星飞了起来,就像飞离粪便的苍蝇。“我回复给教职员理事会,建议他们给予你想要的资金。我别无选择,”他说,“我们毕竟是学者,不是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找我来就是为了——?”

“不”。

我盯着他看。人们经常弄错我们两个。我们都高大瘦削,长着相似的长脸和笔直的鼻梁。两个人都是学者。“好吧,”我说,“那又是为什么?”

他再次坐下,这次他小心地搬开了那些书,就像为了救出被困的工友而谨慎清理落石的矿工。最后他拿出了一根长长的黄铜管。他将这根铜管放在自己的膝头,再用手臂盖住。“你的研究成果里,我对其中一处存有不同的看法。非常微不足道的一处,”他飞快地补充道,“而且直到前不久我才想到。关于《发现》的手稿”。

(全名是《艾斯凯渥的发现》,作者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当然根本没有什么手稿。)

“你和我,”他续道,“都花费了多年时间去调查埃涅阿斯死时手稿的去向。我们都假定手稿应该是传给了他的儿子。我们追溯到每个在世的后裔,我们查阅了许多目录和档案,寻找可能接受戴夫斯·柏利格林诺或其后裔捐赠文件或书籍的图书馆。这些全都是——”他咧嘴笑了,“——浪费时间。噢,我们是找到了不少书籍和文献。只不过并非我们要找的那一本。你同意吗?”

我点点头。

“我们之所以会做这种假设,”他续道,“是因为戴夫斯继承了土地、金钱和宅邸,所以我们认为手稿肯定也在他的手里。毕竟埃涅阿斯做好了重回艾斯凯渥的打算。他是突然过世的。那些手稿应该和他的其他财产存放在一起”。

他似乎想要我说些什么。“对”。我说。

“这很正常。这个假设合情合理。可要是——”他停顿了片刻,仿佛走进了一扇看不见的门里,“要是埃涅阿斯和他的儿子意见不合,随后把手稿交给了别人呢?至于土地和金钱,好吧,他其实没法做得这么绝,那时的人不会随便剥夺自己独子的继承权,所以戴夫斯得到了所有这些东西。但那些手稿——”

我突然灵光一闪。“他的外甥女”。我说。

他对我露出优雅的笑容。“完全正确,”他说,“他姐姐的女儿,至于她的名字我们无从得知。如果是她在埃涅阿斯在世时得到了那些手稿呢?”

我感到羞愧。我早该想到这个可能性。不过当时我太兴奋,已经顾不上这些了。“那位外甥女——”

“嫁入了多瑟鲁斯家族,”他轻声地说道,“当时的他们非常富有,不必涉足商业贸易这种肮脏的行当,于是他们把文件归档,存入他们在塔切沃的漂亮图书馆的档案室里,然后忘得一干二净。他们恐怕从没看过里面写了些什么。与此同时,戴夫斯把他父亲的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寻找那个老傻瓜的最后一本著作,却一无所获。他推断手稿已被销毁,于是这么告诉了世人。他们理所当然地相信了他。毕竟他可是埃涅阿斯的儿子啊”。

我突然间喘不过气来,“你叔叔”。

他笑了。“没有验货就买了四个大箱子。其中就包括——”他像举着武器那样用黄铜管指着我,“这个”。

他把那根管子递给我。我拧下盖子,看到了羊皮卷的一端,我的动作凝固了。

“还是我来吧”。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那张纸卷,抽了出来。纸张僵硬发黄。看起来就像一根棍子。“那么接下来,”他说,“作为当今世上艾斯凯渥方面最伟大的专家——你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你想不想一窥究竟呢?”

我的敌人,我唯一且仅有的死敌,手里拿着唯一且仅有的手稿。问我想不想一窥究竟?我点点头。他身子前倾,拉过我的手,扳开僵硬的手指,把那卷纸塞进掌间。“慢慢看吧,”他说,“我不着急”。

你们都知道圣艾古林努斯的故事,知道他从九岁开始每天早晨都会在黎明前爬上山顶祈祷,请求上天允许他直面无匹骄阳。他祈祷了整整九十年,终于有一天,他的祈求得到了准许。泰可尼斯山脉上方的太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跟我来”。于是,艾古林努斯漫长的祈祷收到了回复,他被那团烈焰吞噬,没有留下一丝灰烬,肉体就这样升上了天堂——

至于我,我并不相信神明。只要我想看,随时都能看到太阳。但这——

“看吧,”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的语气),“它又不会咬你”。

我展开纸卷。羊皮纸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突然害怕它会在我看到内容之前就四分五裂,或者化为粉末。但它却轻快地铺展开来,我的指尖接触到的纸面相当结实。内文当然是手写的,而且我当然认得出那种笔迹。我曾花费许多时间去钻研证实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诺手书、如今硕果仅存的九封书信——是写给他的土地代理人、他的儿子,以及他封地的行政长官的。不过内容是关于窗户税的征收。

关于艾斯凯渥真正的发现经过,如实记载在此——

“好了,”他轻声地说,“快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