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语缀研究的基础问题

2.1 语缀的性质及分类

要对汉语中的语缀问题展开研究论述,一个必要的前提条件就是对语缀这一语言现象进行精确的定义,确定其内涵及外延。尽管概念系统中邻近的两个范畴之间边界通常是模糊的,但这不意味着无需对范畴加以界定,因为我们总能够清楚地确定边界之内的典型成员。如果研究对象没有清晰的界定标准,任何研究都将充满模糊性和随意性,研究价值会大大削弱。在此基础上,我们认为还有必要对语缀的分类问题进行明确的讨论。毕竟,对语缀进行合理的分类也会有利于细化并定位研究对象,而且分类框架有时会影响到对语缀的定性和鉴别。如果某成分无法归入已有的语缀类别系统,那么很有可能被研究者排除在语缀范畴之外。对于目前仍属起步阶段的汉语语缀研究来说,厘清此类基础性的问题尤为重要。本节我们将对语缀给予界说,并重新审视目前学术界影响最大的语缀分类系统。

2.1.1 语缀的初步界定

语缀是什么?要说清楚这个问题,我们准备先从一些具体的语言现象入手,展示出学界认定为语缀的现象所具有的各方面特点,继而再从中提炼出一个抽象的定义。

我们先来观察这个英语句子Mike’s a boy。其中的Mike’s,读作[maiks],只构成一个音节,却表示出了句子的主语和谓语动词的含义。当然,如果我们将这个句子以更正式、更慢速的方式表达,它还可以说成Mike is a boy。在这里,原本的动词is实际上由于弱化而被压缩成了一个辅音,并像一个词缀似的黏附在做主语的名词Mike上。这个在语音上只是[maiks]最末尾的一个辅音,然而在句子结构中却充当着主要动词的’s,便是一个研究者们通常认为的语缀。

另外,在许多罗曼语言及斯拉夫语言中都存在两类代词,一类为不带重音的黏着形式,称为弱代词;一类为带重音的自由形式,称为强代词。比如法语的弱代词me(我.宾格)和le(他.宾格),分别存在对应的自由形式moi和lui;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的弱代词im(给他们)和ti(给你),分别对应自由的完整形式njima和tebi。强代词常由于句法或语义上的要求而出现,特别是受到强调或者作为独词句的时候,而弱代词的使用则常常伴有句法上的特殊表现。在法语的陈述句中,最常规的词序是SVO,即宾语位于动词之后,如(1)所示;但是,弱代词则必须位于动词之前,否则会导致句子不合法,如(2)所示(参看Zwicky,1977:3-4)。罗曼语、斯拉夫语中的这些弱代词,也通常被看作语缀。

(1)Je vois Jean.

我_看见_约翰

我看见约翰。

(2)Je le vois.

我_他.宾格_看见

我看见他。

*Je vois le.

(Zwicky,1977:4-5)

还有一类现象也被认定具有语缀的性质。这一类不带重音的黏着形式,相比前面提到的两类现象,具有更高的句法自由度,因为它们能够与多种形态句法范畴发生组合。这类语缀通常在语义上跟一个完整的结构相联系,但是在语音上只黏附于该结构中的一个词,且通常位于该词的边缘位置,甚至在屈折词缀之外。比如拉丁语的que(而且)作用等同连词,在语义上可以跟一个词、短语或者句子等完整的结构相关联,但却只附着于该结构中的第一个词,如(3)中的que虽然只黏附在第一个词上,但却跟整个句子发生语义关联。英语中表示领有关系的语素’s也是同类语缀。它在语义上跟一个名词短语相关联,却在语音上黏附于该名词短语的最后一个词,无论这个词是什么性质。如(4)所示,语缀’s可以黏附在名词、介词甚至屈折词缀-ed之后(参看Zwicky,1977:6-7)。

(3)Duāsque ibi legiōnēs cōnscrībit

二-而且_那里_军队_(他)征召

而且(他)在那里征召了两支军队。

(4)a.the Queen of England’s hat

b.the woman I talked to’s arguments

c.the woman I interviewed’s arguments

(Zwicky,1977:6-7)

通过对以上三类现象的观察,可以发现以往研究者们定性为语缀的成分存在如下共同特征:语音弱化,不能负载重音;不是自由形式,必须黏附于其他成分;不同于词缀,不参与构词或者构形;具有类似独立词的句法功能。由此我们可以将语缀初步定义为:具有独立词的句法特点,而语音上需要依附于另一个词或短语的黏着句法成分,它作用于短语或句子层面,并非词内语素。实际上,这也是学界对语缀性质的通行看法。不过,我们认为这一定义尚有可以进一步修改的地方。在重新审视语缀的分类情况之后,我们将提出对语缀内涵和外延的新界定。

2.1.2 语缀的分类

2.1.2.1 Zwicky的三分系统

在前一小节,我们展示了三种不同的语缀现象。这其实就是1.2.1.1小节介绍过的Zwicky(1977)对语缀所划分的三个类别:英语中由is弱化而成的语缀’s属简单语缀,罗曼语及斯拉夫语中的弱代词属特殊语缀,拉丁语的语缀que和英语的所有格语缀’s属黏着词。

以上对语缀作出的三分,很全面地囊括了涉及语缀问题的语言事实,反映出了语缀系统的总体面貌。通过观察我们可以发现,这一分类处理实际上涉及了语音和句法两个层面的标准,依其所划分出来的三类语缀并非处于同一个层面。特殊语缀在语音上弱化而无法负载重音,并存在一个相应的重读自由形式,另外在句法上也有着比较特殊的表现,如例(1)、(2)所示。黏着词没有与之对应的重读形式,不过它在句法上具有相当的自由度,与整个成分而非仅仅与某个词汇单位相关联,影响其所在短语的性质和功能。简单语缀主要是和语体相关的一些临时的语音弱化、依附现象,在需要时便可恢复其独立词的原本形式,并不存在特殊的句法表现。由此可见,这三种语缀可以依据是否拥有对应的重读完整形式和是否具有独立的句法表现这两个特征的不同取值形成差异。参考Spencer and Luís(2012:43),我们可以将三者的关系表述如表1。

表1 Zwicky(1977)三类语缀之间的关系

利用一组特征取值组合的差异来进行分类,可以更加清晰明了地展示出各类之间的共性和个性,是一种在现代语言学中颇受崇尚的方法(徐杰,2001a:122)。例如生成语法就利用是否具有动词性和名词性这一对特征的取值组合,来描述主要词类的异同:名词为[-V,+N],动词为[+V,-N],形容词为[+V,+N],介词为[-V,-N]。[1]然而,如果用以划类的特征是跨越不同层面的元素,这时就需要注意所分类别的使用范围是存在限制的。涉及语音、句法两个层面的语缀三分系统,如果用于单纯的语音研究或句法研究,都会因为类别划分不符合研究所需从而影响研究的合理性。这样的跨层面分类系统仅仅适用于针对语缀现象的概括性、介绍性讨论,如果要进行具体层面的分析,我们必须对该分类进行重新审视。

有无特殊的句法表现,意味着是否具有独立的句法地位,即在句法运算中是否需要对其进行单独的处理。在我们看来,简单语缀只涉及语音层面上的弱化与附着,并无独立句法表现,因此必须和特殊语缀、黏着词区分开来,只将其看作语音层面的一种语缀附着(cliticization)[2]现象,不纳入句法讨论。依此思想,语缀应该分为语音的语缀(广义的语缀)和句法的语缀(狭义的语缀)。前者指在语音层面发生语缀附着现象的成分,包括简单语缀、特殊语缀和黏着词;后者则仅仅指具有独立句法表现的语缀,只包括特殊语缀和黏着词。如非特别指明,本书论及的语缀只是句法上的语缀。[3]

2.1.2.2 黏着词的存废问题

通过本书随后部分的论述可以得知,绝大多数的汉语语缀在Zwicky的系统中都应属于黏着词。然而,我们发现在Zwicky(1977)之后的语缀研究中,几乎很难再见到黏着词的踪影。提及分类的时候通常只是将语缀一分为二,即特殊语缀和简单语缀,甚至Zwicky本人随后的著作如Zwicky and Pullum(1983)以及Zwicky(1985)也不再将黏着词单独作为一类。究其原因,在于有学者认为黏着词和特殊语缀的差别仅仅是有没有对应的完整形式,而有时候一个语缀与其相应的完整形式可能存在较大差异而难以识别,而且是否具有完整形式对说明一个语缀在使用位置上的限制也没有什么帮助(Spencer and Luís,2012:43-44)。

不过,我们认为这并不足以成为取消黏着词独立类别的原因。首先,与完整形式差异较大的语缀,和没有相应完整形式的语缀并不互斥,二者完全可以同时存在。而且,如果某语缀与其完整形式的差异已经大到让人无法识别二者关系的程度时,则与罗曼语中代词语缀和重读形式的紧密关联相去甚远,这时候两个成分是否还算“相对应”便值得重新考虑了。其次,特殊语缀和黏着词的区别,除了二者是否存在相应的完整形式,还在于它们有不同的句法表现。比如罗曼语族的代词语缀紧附谓语动词或者功能性成分,并与动词之后的论元位置具有一致关系,而英语的所有格语缀’s只是附着在一个成分整体之上标示领属关系,对其紧邻成分并没有选择性限制。最后,至少在汉语中,绝大部分的语缀都是黏着词,而未见类似印欧语中典型特殊语缀的情况。例如语气词大家族的成员,都是作用于一个成分的整体,并在语音上附着于该成分的一个词,且所附着的词通常位于成分的边缘位置。这是典型的黏着词表现,而且汉语语气词也几乎没有可识别的重读完整形式。

可见,黏着词作为一个独立的语缀类型被取消,是因为研究者们以印欧语言的部分现象为由,更多地基于是否存在相应的完整形式这一语音标准而进行的理论改动。在考虑进汉语的语言事实以及黏着词和特殊语缀在句法上的不同表现之后,本书主张把黏着词这一被西方语缀研究者抛弃的语缀类型重新拉回到研究框架中来。退一步说,即便要坚持简单语缀和特殊语缀两分的方案,也应该明确指出存在一类曾经独立但后来被归入特殊语缀的黏着词,否则可能会给研究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第一,如前文所述,跨层面的笼统分类并不科学,眉毛胡子一把抓,往往不利于对研究对象真实面貌的清晰展现。第二,由于研究对象性质不一,且其中黏着词的一部分常消失在视野之外,导致语言学家很难提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对语缀的统一解释。第三,这样一种混杂且不完整的分类系统很容易让研究者们在对语缀进行界定、辨识的时候出现某种程度上的偏误。

由于汉语缺乏典型的特殊语缀,加之黏着词被废弃,因此在二分的分类框架下探讨汉语语缀现象时,简单语缀的一些特点很容易就成了比较重要的判定标准。刘丹青(2008:550)指出认定语缀时应该参照“句法从严、语音从宽”的原则,句法上应该重点确认那些涉及语序改变(如法语的代词语缀)、结构错配(mismatch,如I'm)以及有明显语音脱落(如am>m、has>s之类)的现象为语缀,没有出现上述现象的可优先分析为虚词或词缀。张斌(2013)等学者在对语缀的鉴别问题上也是遵循刘所提出的基本原则。然而,刘指明的三条句法标准中,结构错配指语音和句法的不匹配,涉及语音现象,而语音脱落更是纯粹的语音问题。刘欲强调句法标准而无法避开语音层面的因素,我们认为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两条标准是根据简单语缀的典型表现所拟定的,而简单语缀却是一种不涉及独立句法表现的语音现象。除此之外,论及汉语语缀的学者大多将语气词看作语缀,刘丹青(2008:5)也认定其具有语缀的性质[4]。可是,语气词不涉及语序改变,没有结构错配,也不存在明显的语音脱落,这无疑给他所提出的原则造成了难题。我们认为,只需要给予黏着词在语缀系统中应有的地位,并将语缀现象离析出句法和语音两个层面,以上问题便可以得到理想的解决。

2.1.2.3 Klavans的参数系统

Zwicky(1977)的三分系统作为语缀的经典研究,影响很大,但也存在若干问题。Zwicky(1977:6)自己便曾指出,简单语缀和特殊语缀之间的界限有时并不清楚。Klavans(1982:29-35)更是列举出了该分类理论存在的诸多问题,比如无法很好地描写历时演变,Zwicky关于历史上存在从简单语缀到特殊语缀的变化以及特殊语缀可以反映语序演变的提法均有问题;一些近似的语缀被归入不同类别的做法不合理,无法刻画出某些语缀之间的相似之处;Zwicky认为特殊语缀有特殊句法表现,并以此与简单语缀作出区别,然而这些“特殊的表现”可能并非句法问题;此外,还存在一些分类上两可的现象。有鉴于此,我们认为在日后的研究中完全有理由考虑另一种描写力和解释力或许更强的分类方案。

如1.2.1.4小节所述,Klavans(1982,1985)提出了一套由三个二元参数构成的分类系统,分别包括:

P1:首/尾(Initial/Final),即语缀附着在其作用域中发生的位置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结构或词;

P2:前/后(Before/After),即语缀位于P1所确定位置的前面还是后面;

P3:前语缀/后语缀(Proclitic/Enclitic),指语音连挨(liaison)发生的位置,即语缀在语音上是向后附着还是向前附着。

图1 Klavans的语缀分类系统

该分类系统的界定方式可以参考图1。以英语的所有格语缀’s为例。在短语the king of England’s hat中,’s附于这个表达领属义短语的第一个直接成分the king of England,因此P1=首;’s位于该结构的后面,因此P2=后;在语音上’s是向前附着的,因此P3=后语缀。

Klavans(1982:81)提到,正是语缀既像词,又像词缀,既有语音特点,又有句法特点的二元性,让研究者们充满兴趣。而她的这套分类系统不仅可以更系统、更广泛地刻画语缀现象,而且对于语缀在句法和语音上的表现也有较好的解释效果。三个参数中,前两个是句法的,第三个是语音的。将两个层面分开处理,自然会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形:语缀在句法上依从的对象,和在语音上附着的对象,可能不一致。比如英语句子Mike’s a boy中,语缀’s对应的参数分别为首(P1)、前(P2)、后语缀(P3),也即它在句法上向后靠,在语音上却向前靠。而且,这种错配也出现在Zwicky(1977)系统里面的简单语缀中。Huang(1987)认为汉语共同语名词短语中的“的”(如“沈三白的太太/白的房子/昨天来的人/太空梭爆炸的事”)是标记名词短语中心语的语缀,具有尾(P1)、前(P2)、后语缀(P3)的参数值,也即它在句法上附着于名词短语最后的成分——中心语——的前面,但是在语音上并不向后依附中心语,而是向前附着。[5]可见,在这一分类框架下,语缀的句法表现和语音表现没有混为一谈却又都得到了统一的解释。一个囊括全面、层次清晰的方案,无疑可以为进一步的研究提供更好的基础。另外,Huang(1985)与Shiu(1989)利用语缀理论,把汉语疑问语气词“吗”“呢”等分析为依附在整个句子上的语缀,对应的参数分别为尾(P1)、后(P2)、后语缀(P3);Huang(1988/1991)还使用同一套理论分析了闽南语的疑问词“敢”[如“伊敢有来?”(他/她来过吗)],认为“敢”也是语缀,对应的参数分别为首(P1)、后(P2)、前语缀(P3)。从这个角度来看,Klavans(1982)的参数系统也许可以为将来汉语语缀的类型学研究提供重要的工具。

关于语缀还存在一些基于其他标准的分类。如果以语缀与其宿主的相对位置为标准,语缀可以分为前语缀(proclitic)、后语缀(enclitic)和中语缀(endoclitic),这非常类似词缀的前缀(prefix)、后缀(suffix)和中缀(infix)。如果以语缀的功能为标准,可以分出功能类似动词、副词、代词、连词、介词、话语标记等等的语缀。这些具体的分类情况我们会在本书的相关部分予以阐释和运用。

2.1.3 语缀的定义

通过上一小节对语缀分类系统的重新审视,我们对语缀也将拥有更加精确的定位。前文我们曾对语缀进行了一个初步的定义:

具有独立词的句法特点,而语音上需要依附于另一个词或短语的黏着句法成分,它作用于短语或句子层面,并非词内语素。

可以发现,这个定义所针对的对象是广义的语缀,也即语音的语缀。文献中被称为简单语缀的现象同样也满足该定义。例如英语is的弱化形式’s,虽然不具有特殊的句法表现,但其在句法特点上仍然是近似于独立词is的。基于之前的讨论,我们需要在初步定义的基础上略微调整,扩充语缀的内涵,增加一项对独立句法地位的要求,从而删减语缀的外延,得到将简单语缀排除在外的(狭义的)语缀定义:

具有独立词的句法特点和独立的句法地位,而语音上需要依附于另一个词或短语的黏着句法成分,它作用于短语或句子层面,并非词内语素。

我们的研究目标是想要在探索人类语言中的语缀所具有的普遍共性这一方向上做一些尝试。但如果我们汉语的语缀和其他语言的语缀不是一回事,那么这种对共性的探索便失去了最根本的前提。因此,我们对语缀的定义,也就是对汉语语缀的定义。个别语言的个别特点完全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进行阐述。根据已有语言材料得出的结论,如果在解释新语言事实的时候遇到了阻滞,最理想的做法便是在对旧有结论进行最小限度微调的情况下,尽量扩大理论的覆盖面,提高其解释力,而绝不应该听任这种不和谐状态的存在,对理论进行有选择性的吸收,对现象进行有限制性的解释。相比于其他的汉语语缀研究,本书剥离出简单语缀而恢复黏着词的做法,不仅有利于对汉语语缀进行更合理的分析,也有利于对语缀普遍共性的更精确的探求。

此外,汉语学界对语缀这一现象存在若干不同的译法,如“附缀”“附加语”“附着词”“附着成分”“词组尾”等等。我们之所以不采用其他译名,是因为“语缀”更能准确地体现出这一语言现象的特点,也可以很巧妙地展示出它与“词缀”的异同:二者都是“缀”,都具有黏着性;“语缀”作用于语法层面,“词缀”作用于词汇层面;“语缀”附着在句子、短语或词上,“词缀”附着在词根或词干上;“语缀”标示短语、句子等语法成分的类别,“词缀”标示词汇成分的类别。相比之下,另一较常见的译法“附缀”更像是“语缀”和“词缀”的上位概念,只体现出“附着”这一语缀、词缀的共性特点,以致张斌(2013:8)还需要区分广义和狭义的附缀,并说明广义的附缀是包括词缀的;“附着词”“附加语”“附着成分”和“附缀”一样,无法将语缀和词缀区分开,而且“附着词”从字面上将语缀定性为词,这不符合语缀性质介于词和词缀之间的客观事实;“词组尾”不够全面,语缀并非只附着于词组/短语,且附着方式不仅是后附。本书提及的研究著作如果采用其他译法,将不再另作说明,而一律统称“语缀”。

2.1.4 语缀的性质

我们在1.3.3小节明确了本书的一个研究构想:语缀不仅仅是语音或词汇层面的语言现象,它在句法运算中是占据一席之地的,即所有汉语语缀均是中心语,投射出语缀短语CliP。实际上,再进一步,我们甚至可以说人类语言中所有的语缀都是中心语。这里的语缀,便是经过我们重新界定之后的句法语缀(狭义的语缀),并不包括文献中称为“简单语缀”的那一类语音层面的现象。在该问题上,我们主要是从以往对罗曼语代词语缀的研究中获得了启示,并借助生成语法的中心语理论,对语缀的性质作出了这一推想。下面我们对相关的研究脉络和理论背景进行一个简单的梳理。从中我们会发现,将语缀看作功能性中心语的处理方法可以得到多方面的支撑,具有较强的解释力,而且更符合我们最朴素的语感。

2.1.4.1 罗曼语代词语缀研究的启示

我们前面提到,生成语法学派在研究罗曼语代词语缀时,存在移位说和基础生成说两派观点。以(5)的法语句子为例,尽管代词语缀les代表了及物动词“介绍”的直接宾语,但并没有影响到动词的题元性质,动词依然是及物的,其论元位置仍可能存在一个XP*。生成语法的研究焦点就是XP*的性质以及语缀和XP*的关系。

(5)Marie lesi aura présentés XPi* à Louis.

玛丽_他们.宾格_将会_介绍-一致关系_介词_路易

玛丽将会把他们介绍给路易。

(Sportiche,1996:215)

移位说认为,代词语缀生成于XP*位置,之后再移位并嫁接于某个零投射成分,而该成分必须是一个功能性的中心语,而不能是词汇性的。此外,由于标准的嫁接操作是在原成分之上创造一个相同类型的范畴,因此法语中在中心语之上的嫁接总是左向的(Kayne,1991)。根据以上性质,我们可以将例(5)的结构用树形图展示如(6)。依照移位说的观点,语缀les生成于VP的标志语位置,再移位并嫁接在功能性的中心语I上,实现了实际语言中具有的形式。

(6)

在语言中存在许多相关现象可以支持移位说对语缀的句法分析,其中最有力的证据是语缀和XP*之间的关系体现出了很多对移位操作的限制条件,即不少结构中的语缀无法被提取出来。这一类现象均说明罗曼语的代词语缀在其生成过程中涉及移位。例如在明显移位的情况下,法语是不允许介词悬空(preposition stranding)的,如(7a)所示,介词pour的宾语quel traité如果发生wh移位则会导致句子不合法。与此相同的是,在涉及语缀位置的时候,介词悬空同样是被禁止的,如(7b)所示,作为宾语的lui位于介词pour之后则合乎语法,但是却不能位于第二位置而使得介词悬空。可见这一对于移位的限制条件严格控制着XP*的位置。

(7)a.*Quel traité Jean a-t- il voté pour t?

哪个_协议_约翰_助动词_他.主格_投票_介词

约翰投票给了哪个协议?

b.Jean a voté pour lui./ *Jean lui a voté pour t.

约翰_助动词_投票_介词_他.宾格

约翰投票给了他。

(Sportiche,1996:224)

另外,如果要从限定词短语中提取语缀时,同样会遇到类似对移位的限制。我们知道,要将某成分从一个给定结构中的限定词短语中提取出来,该成分必须能够成为该限定词短语的所有者。因此,例(8a)的法语句子中,只有使用une和la时,dont才可以作为句中DP的所有者,而如果使用ma则令dont不能拥有DP。同样,(8b)中的语缀en也只能用于DP使用une和la的时候,如果使用ma也会让句子不合法。这也说明语缀的生成涉及移位。

(8)a.La personne dontj Jean a vu [une/la/ *ma photo tj].

定冠词_人_谁的_约翰_助动词_看见_一/那/我的_照片

约翰看见了他一/那张照片的那个人。

b.Jean enj a vu [une/la/ *ma photo tj].

约翰_他的_助动词_看见_一/那/我的_照片

约翰看见了他的一/那张照片。

(Sportiche,1996:225-226)

除此以外,法语中分词的一致关系表现也为移位说提供了证据。在法语中,当分词的宾格直接宾语位于其前时,分词可以或者必须与它一致,如(9a);当宾格直接宾语位于分词之后时,则禁止二者一致,如(9b)。(9c)表示语缀l’的表现和宾格直接宾语完全一样,亦可证明语缀是移位至它们在表层结构的位置的。

(9)a.La portei que Jean a peint(e)ti.

那_门_标句词_约翰_助动词_刷漆(阴性)

约翰刷过漆的那扇门。

b.Jean a peint(*e)la porte.

约翰_助动词_刷漆(*阴性)_那_门

约翰刷了那扇门。

c.Jean l’ a peint(e)t.

约翰_它_助动词_刷漆(阴性)

约翰刷了它。

(Sportiche,1996:227)

除了上述三种现象之外,其他多种支持移位分析的证据可以参看Sportiche(1996)。

支持基础生成说的学者中,有的认为在某些情况下语缀移位缺少相应的起始位置,有的指出有时候语缀与其起始位置之间的距离会违反移位操作的限制。此外,给移位说造成最大麻烦的便是“语缀同现”现象,如1.2.1.2小节提到的例(10):

(10)Nos esperaban solo a nosotros.

我们.宾格_三人称复数-等_只_介词_我们.宾格

他们只在等我们。

该句不仅使用了语缀nos,而且还同时使用了独立词nosotros。如果按照移位分析的说法,语缀应该生成于XP*位置再移位,但是此时的XP*位置已经有nosotros存在,移位似乎无法发生。这样的语言现象无疑给支持移位说的学者们提出了一个难题。

Sportiche(1996)将这两派看似不兼容的分析方法协调了起来,很好地解释了代词语缀和XP*间存在的一致关系,同时也让“语缀同现”造成的困难得以排除。他认为所有语缀总是基础生成于零投射的位置,作为短语的中心语,同时语缀结构仍会涉及移位,但并非之前移位说认为的中心语移位,而是XP*位置的成分所发生的非论元移位。以(5)为例,假定XP*位置上存在一个限定词短语DP,则DP会移位至语缀短语[6]的标志语位置,以允准某些特征,从而实现了语缀和XP*的一致关系。而另一方面,由于语缀并非生成于动词的补足语位置,因此“语缀同现”的结构在这时便不再与移位操作相矛盾。具体过程如(11)所示。这种分析方法不仅解决了之前两派研究存在的问题,而且所用的理论能统摄各类代词语缀,还用标志语-中心语允准将语缀结构和疑问、否定、焦点等结构合理地结合了起来,是对罗曼语代词语缀句法研究的一大进步。

(11)

生成语法学派的诸多分析,均试图解释清楚代词语缀和XP*之间存在的一致关系,其中以Sportiche(1996)的观点最为合理,以语缀为短语中心语的构想十分巧妙。但是在汉语的语缀研究中,并不存在类似这种解释一致关系的需要,因为汉语是一种缺乏形态的语言,自然也缺乏一致关系,而且类似罗曼语代词语缀的特殊语缀在汉语中也十分罕见。虽然不存在需要解决的共同问题,但是学者们在分析罗曼语代词语缀时所得出的结论,同样可以给汉语语缀研究以理论支持。通过详细分析移位说和基础生成说的各自优劣,我们可以很清楚地认识到把罗曼语的代词语缀分析为中心语这一处理方式在哪些方面具有很强的解释力,以及在哪些方面避免了困局的产生。

Sportiche(1996:215)试图对罗曼语的代词语缀提出一种跨语言的统一解释,将语缀分析为一个只存在个体间词汇差异的集合。在此理论基础上略进一步,我们可以发现,对语缀进行统一解释不仅只在罗曼语的代词语缀问题上存在可能,对于人类语言多种类型的语缀,依然可以用一套理论进行分析。这个用来跨语言地对各种语缀进行统一分析、解释的理论,就是生成语法里面重要的中心语理论。

2.1.4.2 中心语理论基础上的语缀研究

“中心语”这个术语,在汉语语法学界一直被用来专指偏正结构里面修饰语之后受其修饰的那个成分,如“漂亮的衣服”里“衣服”是定中结构的中心语,“刚回来”里“回来”是状中结构的中心语。在经典的结构主义语法理论中,中心语是指与其母节点具有相同属性的子节点。20世纪70年代后的生成语法X阶标理论(X-bar theory)、广义短语结构语法(Generalized Phrase Structure Grammar)、中心语驱动的短语结构语法(Head-Driven Phrase Structure Grammar)以及依从语法(Dependency Grammar)等,都使用了“中心语”这个术语,虽然各个理论的研究取向和具体主张各不相同,但他们对“中心语”这个术语的理解基本上是一致的,即都是用来指某种结构里要求与之在同一个结构里共现的其他成分都从属于它的那个成分。比如某短语结构XP,如果其中所含句法成分A的语法特性决定了整个XP的语法特性,那么A就被视作XP的中心语。按照中心语的渗透性原则(percolation principle),中心语的语类特点会渗透到其所在的母节点。因此,如果已知某一个中心语是名词性语类,即可推知其所在母节点也属名词性语类。从中心语理论的眼光来看,差不多所有的短语都是“向心结构”,生成语法的X阶标理论体现的正是这一思想(参看司富珍,2004;2006)。

在生成语法中,X阶标图式(X’-schema)被认为存在于人类大脑之中,是普遍语法的一部分。它反映出各种句法单位的内部结构和共有的结构特征,如(12)所示。

(12)

当一个词X从词库中被提取出来之后,便可能作为中心语进行投射(project),形成短语XP,该XP具体的实现形式可能为名词短语NP、动词短语VP、介词短语PP、形容词短语AP和副词短语AdvP等等。传统语法认为,句子是由主语和谓语这两大部分所构成的。由于不存在句子中心成分,句子被看作离心结构。生成语法却认为,无论是短语,还是分句、句子,其内部结构都可以用X阶标图式来表示。当分句结构存在that、for、if、whether等标句词(complementizer)时,标句词即是句子的中心语,由其投射出的标句词短语CP便为标句词所在的分句;当分句结构不存在标句词的时候,句子的中心语则由助动词、不定式助词to等等屈折范畴(inflection)充当,由其投射出的屈折范畴短语IP实际就是分句。

随着生成语法的不断发展,中心语理论也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深入挖掘。DP假说(DP Hypothesis)认为,以前所说的很多名词短语,其中心语应该是冠词、指示词这一类限定词(determiner),而名词只是限定词的补足语。在限定词短语中,起指称作用的是那个限定词,它是某成分得以成为补足语的核心成分。例如the scholar中的the表示这是一个有定的指称成分,scholar则表示该成分具有学者的属性,只是一个从属成分,因此整个短语the scholar是功能词the投射出来的产物(参看刘丹青,2008:111)。除此之外,VP分裂假说(Split VP Hypothesis)从动词短语VP中分裂出一个轻动词(light verb)短语vP;IP分裂假说(Split IP Hypothesis)把屈折范畴I细分为时(tense)、体(aspect)、情态(modality)、否定(negation)、语态(voice)等成分,它们可以各自作为中心语投射出自己的短语;CP分裂假说(Split CP Hypothesis)与IP分裂假说的精神类似,把标句词短语CP进一步分解为语势短语(Force Phrase)、话题短语(Topic Phrase)、焦点短语(Focus Phrase)和非限定短语(Non-finite Phrase)等等由不同中心语投射而成的独立结构。[7]

由此可见,句法学中所有的短语、分句都可以表述为一个向心结构XP,均起始于一个中心语节点X。较虚的成分不仅可以,而且通常都会是其所在短语的中心语。照现在的生成语法发展趋势来看,往往是一些意义较虚的功能性成分,因为其重要的句法作用而被学者抽取出来分析为中心语,投射出自己的短语。在Rizzi(1997)等代表性著作之后,获得长足进步的制图(cartography)理论便是明显例证。

基于生成语法的中心语理论,我们认为所有的语缀均为中心语,投射出自己的语缀短语CliP。虽然各语缀性质不一,但是它们的语法特性均通过中心语的渗透性原则,传递给了语缀短语。Sportiche(1996)认为罗曼语存在两类代词语缀,与格语缀涉及一致关系特征的允准,宾格语缀涉及特指特征的允准,而语缀短语也具备了相应的语法特性。生成语法学派之前提出的语缀短语的设想是非常合理的,但是由于相关学者受到所解决问题的限制,研究就止步于罗曼语的代词语缀。实际上,其他语缀同样也可以分析为具有中心语的性质,而且这一结论是具有跨语言解释力的。

以汉语语缀的主流——黏着词——为例,我们可以发现中心语理论一样能对其进行合理的解释。首先来看汉语语气词的情况。语气词主要表达说话人在言语交谈中的态度、情绪。前文提及的多种研究都认为语气词是附着在整个句子上的语缀。语缀如果被处理为中心语,便能决定语缀短语的句法特性,比如(13)的“吗”就会将疑问的特征赋予了整个语缀短语,这也正好符合学界通常将“吗”认定为构成疑问句标志的看法。在文献中,语气词投射出的短语一般被处理为CP。

(13)a.这碗面好吃吗?

b.

其次,英文中的黏着词有着同样的表现,作为中心语的黏着词语缀也是附着在短语结构之上的。按照语缀短语的设想,短语the woman I interviewed’s arguments的结构可以表示如(14)。所有格语素’s决定了整个语缀短语具备表示领属的句法特性和功能,从而使得短语的标志语the woman I interviewed和语缀的补足语arguments具有了领属关系。在文献中,所有格语素投射出的短语一般被处理为PossP。

(14)a.the woman I interviewed’s arguments

b.

生成语法严格地将中心语定义为可以决定所在短语的句法性质、句法功能的成分。把很多功能范畴处理成中心语的做法在传统语法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正是这样的处理更能反映人类语言的本质,更能体现不同语言之间的共性。徐杰(2012)指出语缀具有标明句类的功能,该看法也正好与我们所提出的论点相吻合。我们只需要单纯从经典的中心语理论出发,就可以得出比以往生成语法研究更具概括性、更适合分析汉语的结论,使语缀研究融入进X阶标理论,也让相关讨论更符合语言的实际和人们的语感。对语缀做这样的句法处理也更加切合生成语法追求跨语言、超结构的人类语言共性的基本精神。

需要强调的是,语缀内部各个成员之间的性质是多种多样的。我们在前文已经通过是否作用于句法层将语缀分为了广义的语音语缀和狭义的句法语缀。而句法语缀之中又可以再分为特殊语缀和黏着词。但这并不代表关于语缀的分类已经到了最细致的地步。在特殊语缀和黏着词内部,依然可以根据句法性质的不同而划分出若干的小类。我们提出语缀短语CliP,目前的理论价值是高于其在技术层面进行具体分析的价值的。将所有语缀都定性为中心语,意义在于强调语缀于其所在结构中具有的决定性地位,在于突出语缀作为一类独立的句法类别所具有的共同句法特征,在于构建一个语缀研究可以用到的框架和视角。语缀短语不是我们随意贴的一个标签,当然我们也不会用其掩盖语缀所具有的多样特色。在不同的情况下,语缀短语CliP可以理解为或者实现为标句词短语CP、领属短语PossP、连词短语ConjP等等,相应地也可能在句法树上占据不同的位置。根据语缀短语的具体句法层级和句法特点对语缀进行另一个层面的分析与分类,将是我们日后的研究工作之一。

[1] Huang(2015,2016)利用守恒/达变(endurant/perdurant)这两个涉及时间介入的理论分类为名词性和动词性赋予了确切的含义。

[2] 英文cliticization在文献中可以指至少两种语言现象。第一是在语言的共时系统中,语缀对相邻成分的语音附着,我们称为“语缀附着”;第二是指语言的历时发展过程中,由其他成分演变为语缀的变化,我们称为“语缀化”。

[3] 本书的理论构想是将所有语缀处理为中心语。这里所说的语缀,自然只是就特殊语缀和黏着词而言的。此外,表1中的跨层面分类还存在一个系统上的空格,也即理论上可能还存在一类语缀,既没有对应的重读完整形式,也没有独立的句法表现。我们尚未发现具有这一特点的语言实例,但即便存在,也会由于其没有自身独立的句法地位而不会成为我们的句法研究对象。

[4] 刘采用的措辞“具有附缀(clitic)的性质”具体意思不太明确。可能是作者将其处理为语缀,也可能是作者根据“语音从宽”的原则指出其语音上具有语缀属性但并不把它归入语缀范畴。

[5] 这样分析比起通常把“的”处理为语音、句法上均向前依附的做法有若干解释力上的优势,可参看Huang(1987:66-73)及黄居仁、李逸薇(2013)。

[6] Sportiche(1996:235)称之为语缀语态(clitic voice),在具体情况下可能为主格语态、宾格语态、与格语态等等。

[7] 不过,徐杰(2010)指出生成语法提出各种功能短语的许多论断存在严密论证不足等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