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论仁
《论语》中孔子言“仁”处甚多,且所论皆不相同。程子让学者“将圣贤言仁处,类聚观之,体认出来”,[1]正是因为孔子论仁的种种歧义。
我们前面已经谈到过《论语》中对话的语境问题。由于孔子跟学生谈道理时,总要考虑学生的资质,所以,不能将孔子所有的论述都放在同一个层面上来理解。孔子的弟子中,禀赋最高的当属颜回,所以,《论语》中孔子回答颜回提问的两章,[2]是需要格外留意的: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3]
朱子解释“克己”为胜己之私欲,是在两宋道学天理、人欲之辨的架构下的阐发。至于以“本心之全德”讲仁,虽然自有其思想之深致,但于本章的上下脉络,仍有牵强割裂之嫌。细读原文,我们会发现前面的“克己”与后面的“由己”之间的内在关联。而这一内在关联,正是理解此章孔子论仁的关键。
谈到“克己”,首先要考虑的是谁来克己的问题。顺着这个问题,我们会发现“己”被分成了两个:被克制的“己”和克制的“己”。我们可以把被克制的“己”理解为“己”的被动部分,这样一来,“克己”也就是要让主动的“己”主导被动的“己”。如果暂且忽略是否“复礼”的问题,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仁者是能够让主动的“己”主导被动的“己”的人。再看后面说到的“由己”。“由己”的反面是“由人”。“由人”也就意味着不能自主。这样一来,“由己”强调的就是人的自主性。表面上看,“克己”和“由己”之间存在着某种紧张。实则并非如此。既然只有做到“由己”的人才是仁者,也就是说,仁者是能够自主的人。而所谓自主,也就是不为他者所左右,能自我决定。换句话说,能够做得自己的主才是自主。这样一来,“由己”当中就已经包含了“克己”的意思。两者都强调了人的主动性的发扬,都是指让主动的自我支配或克制被动的自我。通过上述对“克己”和“由己”的关联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仁就是人的主动性的体现,而仁者就是充分实现了他的主动性的人。
然而,主动性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极为复杂的:一方面,主动与被动总是同时产生,彼此互涵的;另一方面,主动与被动又不断地相互转化。举例来说,人为了追逐某个确定的目标,而做种种积极的筹划。从积极作为的角度看,这是一种主动的表现。但就其一举一动都为那个具体的目标所左右看,他又失掉了自主性,因而是被动的。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主动性呢?我们前面讨论过真正的必然性与存有间的规律性关联的区别。从根本上讲,存有间的规律性关联并不具有必然性,有的只是大概率的或然性。当人们被有偶然性的东西左右的时候,也就部分地沉陷到了被动当中。只有当人们追求真正的必然,即“我欲仁,斯仁至矣”的必然时,才有真正的主动性的实现。换言之,只有能够真正自我决定的部分,才是主动的。孔子所说的仁,就是让自我决定的主动性主导或克制不能自主的被动境遇。
接下来我们看看“克己”与“复礼”的关系。对于克己而不能复礼的情况,朱子有过非常深刻的讨论:“然亦有但知克己而不能复于礼,故圣人对说在这里。却不只道‘克己为仁’,须著个‘复礼’,庶几不失其则。下文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缘本来只有此礼,所以克己是要得复此礼。若是佛家,尽有能克己者,虽谓之无己私可也,然却不曾复得礼也。圣人之教,所以以复礼为主。若但知克己,则下梢必墮于空寂,如释氏之为矣。”[4]如我们前面所论,仁既是人的主动性的体现,那么,只有真正做到了自主的人才是仁者。一般而言,礼是外在的行为规范。以外在的行为规范来指引自己的行为,那还算得上自主吗?如果真正的自主就意味着摒除一切外在的偶然性对自己的影响,那么,也只有释氏崇尚的枯槁山林之中,才比较近似了。而这其实正是朱子后来批判的“下梢必墮于空寂”。通过人为地割断一切外向的关联而获得的自主,是“墮于空寂”的,换言之,也就是抽象的。而自主地面对与他者之间无法逃避的关联,让自我决定的主动性主导或支配那些或多或少总有其被动性的关系,才是主动性和自主性的具体实现。
我们在这里将礼理解为生活的形式感,是为种种具体的生活内容赋予形式的力量。相比于无限丰富的生活内容而言,礼已经是一种主动的要素。人的基本生活内容,其实相差不多。喜怒哀乐、饮食男女,都是常人所不能免的。礼赋予这些内容以“恰当”的形式。比如,同样是说话,有的人言语庄重,有的人则给人以挥抹不去的轻浮印象。当然,涉及行为的“恰当”,是没有一个统一的、普遍适用的标准的。古代社会认可的,有可能在现代世界里是不能接受的。作为一个社会长期以来的习惯和常识的积淀,礼总是某个时代人们普遍接受的行为范式。通常情况下,合乎时代的礼的规范的行为方式,才能给关联着的彼此双方以正当的合宜感。习惯和常识中当然有许多不尽合理的地方。比如,清明扫祭时很多地方有烧纸钱的风俗,如果从科学主义的世界观来考察,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行为。但即使“极端理性”的人,完全背弃礼俗也会引起内心中持久的不安。人的举动从事能自主地依据礼俗的规范,甚至遵从那些不尽合理的习惯,是需要更强的主动性的。并且,在这种自主的遵循中,人的主动性得到了具体的实现。所以,《论语》此章不讲“克己为仁”,而要讲“克己复礼为仁”。
在现实的礼俗中,人的主动性才能得到具体的实现。人的主动性的具体实现,其实也就是人的自我实现的具体达成。而正如我们前面讨论人己关系时谈到的那样:每个人都是通过立人来立己、通过达人来达己的。换言之,在人的主动性的具体实现中,自我和他人都得到了成就。对他人的成就,体现为爱。所以仁者能爱: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5]
将仁与爱完全等同起来,显然是不对的。如果仁就是爱的意思,那么,孔子何必表达得那么复杂?程子说:“仁者必爱,指爱为仁则不可。”[6]实在是见得真切。
仁者成就他人,当然也在成就自己,所以,仁者能幸福: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智者利仁。”[7]
朱子于此章注中说:“不仁之人,失其本心,久约必滥,久乐必淫。”[8]无论是拮据还是富足,都体会不到幸福,是今天这个时代的通病。而病根儿正在于“失其本心”,因此丧失了感受生活的能力。人们常会在安适的生活里陷于麻木。当一切平稳安静下来,少有大的波折时,人们开始倦于生活的重复。这其实正是根本的错觉。设想一下,在物理学意义上,两个粒子在茫茫宇宙中第二次相遇,那是多么微小的概率。人居然能够靠着心灵的指引造就一段时空,在这段时空里,沿着某条固定的道路到达某个地方,就能见到那个人,这难道不是奇迹吗?有的时候,一转身就是永别。很多人都只能在真正错过以后,才知道自己曾经在怎样的幸福里。失去了主动性的心灵,也就丧失了基本的醒觉。仁的醒觉的含义,虽然并不能在孔子的言说中找到直接的印证,但还是不无根据的。
由于仲弓也是孔子最欣赏的弟子之一,[9]所以,“仲弓问仁”一章也值得注意: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10]
“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提点出敬畏之心来,而敬畏则是唤醒心灵的主动性的根本所在。
[1] 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82页。
[2] 即《颜渊》篇的“颜渊问仁”和《卫灵公》篇的“颜渊问为邦”(《四书章句集注》,第163—164页)。
[3] 《论语·颜渊》,《四书章句集注》,第131页。
[4]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045页。
[5] 《论语·颜渊》,《四书章句集注》,第139页。
[6] 《二程集》,第1173页。
[7] 《论语·里仁》,《四书章句集注》,第69页。
[8] 《论语·里仁》,《四书章句集注》,第69页。
[9] 《论语》中有“四科十哲”的讲法,仲弓被列在了“德行”一科。《论语·先进》,《四书章句集注》,第123页。
[10] 《论语·颜渊》,《四书章句集注》,第132—1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