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诚之德终生难忘
——忆余恕诚先生

崔际银[1]

我认识余恕诚先生,最早是从其著述开始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大学毕业留校之后,被分配到古代文学教研室,担任唐宋文学教学工作。当时拜读了余先生《唐诗所表现的生活理想与精神风貌》(载《文学遗产》1982年第2期)、《战士之歌与军幕文士之歌》(载《文学遗产》1985年第1期)等论文,深为其视角独到、意旨鲜明、语词精当、文风简朴诸特征而感动。后来陆续看到余先生与刘学锴先生合作之《李商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李商隐》(中华书局1980年版)、《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诸作,方知余、刘二位先生乃是李商隐研究的著名专家。1997年出版的《唐诗风貌》(安徽大学出版社),我当时是一口气读完的,此著堪称余先生研究唐诗的代表作,体现了作者的研究高度与文风德范,历来受到学术界的重视。此后,我的研究转向唐宋八大家及诗与唐人小说之关系方面,但对余先生的学术成就十分敬佩、对其研究成果亦充满关注。但限于种种条件,未曾有过与余先生直接交往的奢望。

2004年11月,我到广州华南师大参加“唐代文学学会第十二届年会暨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会上与我的挚友、吉林大学沈文凡教授相见。沈兄告我:余先生得知拙著《诗与唐人小说》(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6月)出版,有意了解相关情况。我十分诧异而激动,便由沈兄处求得余先生的联系方式(沈是余先生的入室高足),由粤返回之后,当即给余先生寄去一本《诗与唐人小说》。余先生很快给我来信,在对我奉赠拙著表示感谢的同时,谈及他正在进行的“唐诗与其他文体关系研究”课题(当时已获批为国家社科项目),涉及唐代诗歌与小说关系问题,并且非常客气地写道:“诗与小说关系,我无论如何走不出您的圈子,所以很想与您合作,补足课题中的这一块。”得到自己久已仰慕的学术前辈、著名专家邀请,参加相关研究,我当然非常乐意!不过,转而又想,若我贸然答应而届时达不到要求,岂不是对不起余先生?于是,我给余先生写了一封信,提出可否让我对课题的基本情况作一大致了解,然后衡量自己可否胜任所托之工作。同时,我也表示: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奉献薄力。大约过了一个月(2005年1月中旬),收到了余先生的回信。信中首先对回信稍晚表示歉意(当时正在编写教材《古代诗歌散文欣赏》、专著《20世纪中国诗学研究》),随信寄来了“唐诗与其他文体关系研究”有关的资料。信中还告诉我:4月初,将在安徽师大召开“第二届中国韵文学会国际学术研讨会”,如情况允许,可前去参加。我想,参加这个会议,可以与余先生见面,也好详细谈一谈我们的计划。此时,我已能够和余先生用电话联系(当时已可以发送电子邮件,但余先生不会使用电脑),便提出要去参会。余先生很快亲自填写了一份邀请函,寄给了我。

2005年4月2日,是“韵文学会研讨会”报到的日子。当天傍晚,我到达会议代表入住的铁山宾馆,负责接待的老师告诉我:余先生一直询问我是否到了。我赶紧请他带我去见余先生。这是我和余先生的初次会面:他穿着非常朴素,腰稍微有些弯(后来知道他的腰不好),他的手温暖绵软,讲话声调不高而充满真诚与关爱,正是我心目中那位和蔼可亲的前辈长者!随后几天,余先生虽然忙于会务,但我们还找时间作了认真的长谈。几经考虑,感到最好的方式是我到安徽师大,随余先生从事博士后的学习研究,以便更为集中和直接地得到先生的指导、尽可能多地完成研究任务。能够跟随余先生进一步深造,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这需要所在学校的领导批准。我对此虽也有所顾虑,但总认为经过努力是可以得到解决的。离开芜湖与余先生道别时,我手里拿着他刚刚赠我的修订版《唐诗风貌》,向他作出了回去说服领导、办妥手续,及早前来就学的承诺。

会议结束后,我回到工作单位(当时我的人事关系还在河北省的一所高校),当即找到有关领导,提出入站进行博士后研究的请求,但被领导一口回绝。接着我又经过与余先生商议,退而求其次:以半脱产的形式(主要利用寒暑假时间)完成博士后的研究,仍然得不到批准。后来又经过多次努力,丝毫没有希望。就这样,拖了大概有两个月。我知道,余先生那边是不能久等的,只好将情况如实告诉了余先生。余先生得知实情,决定采取其他方式补救,以确保研究项目的顺利进行。同时,面对极为颓丧的我,余先生在信中还用不少篇幅安慰我、希望我继续关注他的研究、提出建设性的意见。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又感到耽搁了余先生不少时间和精力、很对不起他。此后,也不好意思再主动与他联系了。不过,心里也放不下对他的感激与惦念,时常向他的弟子、同事了解他的研究及身体等情况。

2006年10月13日,我到安徽马鞍山参加“马鞍山建市五十周年暨李白诗歌节学术研讨会”。研讨会只有二十位左右的学者出席,余先生也参加了这次会议。这是我近两年之后,再次与他相见。由于此次研讨会属于“马鞍山建市五十周年”系列庆祝活动的组成部分,马鞍山市政府也很重视。在“建市五十周年庆祝大会”上,我们以贵宾的身份,被安排在主席台右侧贵宾席就座。余先生和我都坐在第三排,中间隔着三个位子。在庆祝大会开始之前,余先生走到我的座位前,手里拿着印有“庆祝大会贵宾席人员名单”的一张纸,指着他写在上面的一段话:“明刊《五朝小说》、桃源居士《唐人小说序》、唐三百年,文章鼎盛,独律诗(诗律)与小说,称绝代之奇……。”向我询问与之相关的情况。限于当时的场景,我只是作了简单的解释。为确保可靠,我请他等我回去查找资料再行相告。回到天津之后,我核对了有关资料,又专门请教了我的恩师、南开大学的李剑国先生,然后打电话给余先生,详细回答了他提出的问题。通过这件事,我切实感受到余先生深入求实的研究态度、不耻下问的精神风范。

2008年10月下旬,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十四届年会暨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由安徽师大文学院主持召开,我有幸受邀参加。到达芜湖之后,我就向时任文学院院长的胡传志教授问起余先生的近况,会议期间也见到了余先生。他还如同以前一样,热情地与我交谈;我向他问起“唐诗与其他文体关系研究”的情况,他说项目已经通过验收,书稿还要进一步修改再行出版。得知这样的消息,我既为余先生感到高兴,同时自己也好像解除了压力。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始终感到对余先生有所愧疚。2012年5月,我收到了余先生寄来的《唐诗与其他文体之关系》一书。手捧这部沉甸甸的著作,看着扉页上余先生写给我的赠言,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能够有幸和余先生结识,很大程度上是缘于这部著作,我本来应当为这部著作尽一份心力,可惜自己没有这样的福分。余先生在多年之后还记得我、赠书于我,是对我真诚的关心、安慰与鼓励。

《论语》有言:“仁者寿”。在我的心目中,以余先生的宽仁厚德,应当生年满百为是。因此,当今年9月初得知余先生仙逝的消息,我感到非常震惊,很长一段时间心绪思维处于散乱之状。经过自我调整梳理,最近似乎对人生、对余先生,有了新的理解:一生纵然满百,肉体不免毁灭;若欲求得长生,必须有所成“立”。如我等从学之人,当以“立言”为人生之目标。当然,如欲真正使“言”得“立”,应当发为“正言”。言正源自心正,心正源自仁德。只有“立德”,方可“立言”“立功”(文人的“立言”便是“立功”)。余先生正是以其高尚的品德格范,成就了其著述等身之“言”;为安徽师范大学、为唐代文学研究乃至整个中国学术界,建立了不朽的功业。所谓的“文如其人”,在余先生身上得以彰显;同时,“名(名字)如其人”,在余先生身上也得到印证。“恕”与“诚”,正是余先生自我修养、为人处世的具体体现,也是成就其一生业绩的根本所在。

余先生的“道德”与“文章”,俱臻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境界。余先生精纯质正的文章,为天下学人所共知;而余先生至仁至诚的道德,即使与之交往无多如我者,尚且颇承惠济,想必熟识余先生的诸多先辈同仁,感受更加深切吧!

附:

痛悼余恕诚先生

时当秋分日,芜湖传讣闻。

皖师余先生,驾鹤归西昆。

学者聆确讯,莫不起悲音。

海内齐痛悼,此情自有因。

治学五十载,着力探诗真。

概述唐诗貌,理路多创新。

精研玉溪生,业绩率群伦。

关联诗文体,视域大延伸。

行文尚质朴,论证颇妥稳。

杜绝浮华语,惜墨逾于金。

著述均厚重,言行同其文。

望之即亲切,就近益暖温。

为师重感化,授业倡勤谨。

教诲无倦怠,督责不呵嗔。

处事依忠恕,待人最诚恳。

巨细无遗忘,彰显挚爱心。

年宦少与长,一视而同仁。

有缘相谋面,尽享春风熏。

道德并文章,士子双翼轮;

生前获尊敬,逝后仍荣身。

先生皆臻至,吾辈实敬钦。

命途如此渡,无愧一世人!

2014年11月20日

[1] 崔际银(1957— ),河北正定人,天津财经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