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和泪的来由

要搞清楚李白的酒和李商隐的泪从何而来,就要从俩人不同的经历和人格理想中去寻找踪迹。

还是先说李白。李白六十一年的人生可谓丰富多彩,跌宕传奇。但决定他命运的也就两个大事件。

李白一生中的第一个大事件,是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离开故乡古蜀国,第一次出游。

二十五岁的他一入江湖,便踌躇满志,身披道袍、纵剑红尘。出三峡、游东南,寻师访友,一路积攒人脉;饮斗酒、吟醉诗,结交权贵,向着大唐长安这个政治权力中心靠近。

这是他早就立下的人生理想,为此,在青少年时代,他便在家乡饱读诗书、访仙问道,做好了勇闯仕途、建功立业的各种准备。

然而,岁月蹉跎,他漫游了十七年,除了喝掉了成吨的好酒,写出了一批好诗,其他则一事无成。直到四十二岁时结识玉真公主,找到了帮他出头的重量级人物,才迎来命运的第一缕曙光,才步入他觊觎已久的政坛。

玉真公主是武则天的孙女、唐睿宗李旦的女儿、唐玄宗的妹妹。她因为和李白同为道教中人,又极为欣赏他的才华,所以不断向哥哥举荐,终于在公元742年,让李白见到了唐玄宗,并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御用文人。

一开始,李白误以为找到了施展抱负的舞台,激动地高呼“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现实却是,并没有谁愿意和他探讨什么国家大事,更没有人邀请他治国参政,他的任务仅仅是奉旨写诗,干些侍奉皇帝、讨好贵妃的勾当。

依李白狂放不羁的个性,这种被当作皇家花瓶的角色,当然很不爽了。于是他借酒佯狂“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牢骚满腹“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而唐玄宗也看出了他不是池中物,于是也顺水推舟,适时赐他重返江湖,委婉地把他赶出了朝廷。

就这样,李白第一次涉足政坛不到三年,便被打回原形,再入江湖到处漫游去了。

李白给人的印象是: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去喝酒的路上。“将进酒,杯莫停”嘛。但公元759年(唐肃宗乾元二年)春天,这个醉醺醺的大咖,却狼狈不堪地走在了逃亡的路上:冒着初春的苦雨凄风,跋涉在他曾经感慨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崎岖山谷间。这是他二十五岁出川后第一次返乡,却不是衣锦返乡,而是作为过客,他的目的地是遥远的贵州夜郎,他是要去那里终身流放的。

四年前,大唐爆发了“安史之乱”。暴乱发生后,隐居在庐山的李白雄心再起,加入了永王李璘割据在长江流域的叛军,并在永王发动叛乱后写下《永王东巡歌》十一首颂扬诗。谁知叛乱第二年即被朝廷剿灭,叛军全军覆没。站错队的李白随即被捕入狱,后被判处终身流放。

当心如死灰的李白逃亡到白帝城的时候,又突然接到了被朝廷赦免的消息。惊喜交加过后,这个五十八岁的老人随即决定乘舟东下江陵,返回长安,并即兴写下平生最后一首杰作《下江陵》: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便是李白一生中的第二个大事件。此后,他便进入了郁郁寡欢的人生暮年,曾经“斗酒诗百篇”的诗人虽然一如既往地狂饮渴醉,但诗神似乎已抛他而去了。

三年后,只剩“酒中仙”李白,醉死于安徽当涂。据当地人的浪漫传说,“他是在大醉后,扑入长江中捞月亮而溺亡的”。真可谓死得其所,与月亮与酒“同销万古愁”了。

那么,李商隐呢?

与来自天上“酒中仙”的李白不同,李商隐则是一根生长在泥土中的苦瓜。

李商隐出生于公元813年,八岁时,身为县令的父亲就染病而亡。家庭的变故和晚唐动荡的时代,决定了他坎坷不幸的命运。他的一生中也有一个大事件,那就是卷入了“牛李党争”,成为无可奈何的牺牲品。

所谓“牛李党争”,是指在晚唐宦官专政时期,朝廷的官员大多依附宦官,并分为两派,一派以牛僧孺为首的牛党,一派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这次派系斗争从唐宪宗时期开始,直到唐宣宗时期结束,历时四十多年,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朋党之争。

在唐代,缺乏门第背景的文人要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只有两个途径:科举和幕府。前者是进入官场的凭证,后者则可以通过有实力的官僚的举荐成为朝廷正式的官员。中晚唐时期,很多官员都曾有过科举和作为幕僚的经历。

在“牛党”、“李党”交替专权期间,家道中落的李商隐虽然考中进士,但一直找不到涉足政坛的机会。所以他被卷入“牛李党争”,是有一定的必然性的。

《新唐书》和《旧唐书》都对李商隐如何卷人党争进行了详细的记述。简单地说,李商隐早年受到牛党大V令狐楚的赏识,曾在他的节度使幕府中做事,并且因为他的资助才考上了进士。但是令狐楚死后,在令狐府中已无前途的李商隐又转投到了李党大V王茂元的门下。与令狐楚一样,身为河阳节度使的王茂元也很欣赏李商隐的才华。待他投靠到自己的门下后,不仅提拔他做了掌书记,还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

从此,牛党的人就把李商隐恨得要命,认为他忘恩负义,没有操行。甚至一贯客观公正的著名史学家陈寅恪,也持这种观点。他在《唐代政治史论稿》中指出:“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该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

不过,也有许多现代人反对这种观点,认为李商隐先后投奔令狐与王氏门下,并不是对党争感兴趣,而是为实现人生抱负作出的功利选择。

遗憾的是,即便是作出了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痛苦选择,李商隐的命运也没有被改写,终其一生,他都只能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求生存,郁郁而不得志,真是“太难了”。

一个不幸的人,命运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人生中途不得不作出抉择时,能及时发现自己真正的使命。通过“牛李党争”,李商隐明白了,自己面临着这样的赌博:不是在政坛的搏击中被无情地扼杀,就是在诗歌的长河中留下永远的回声。于是,他在迷惘至极时,听从了诗神的召唤。

因此,李商隐一生真正出彩的只有他那扑朔迷离的爱情,和他写给爱情的朦胧诗。就像李白“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去喝酒的路上”一样,李商隐给人的印象“不是在恋爱,就是在去谈恋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