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安静到了极致,只有夜风泠泠,她的衣袖微微作响。
他们就这样对峙着,谁也没动一下。他的目光好似要穿透她一般,震惊,欣喜,绝望,痛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只化做了两个字:“炎樱……”
海阁一把推开炎樱,昂首走过去,沉声道:“事情与她完全没有关系!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吩咐他们去做的!要杀,就杀我!”
他缓缓地环顾着周围破败残忍的景象,他仅剩的三百族人,只瞬间就给修罗夺去了性命,连魂魄也没法保留!巨大的痛楚将他包围住,他浑身都开始颤抖,是他错了,错了!仗着背后指使他的那些人,低估了火神修罗的能力。三百族人,都是被他的自以为是害死的!
眼泪从他的眼角潸然而下,将衣裳打湿。他扯开上衣,露出胸膛,低声道:“杀了我!快!”
他的头上身上全是斑斑血痕,看起来甚是可怕,那是方才破浪被荧惑徒手扯烂喷在上面的血。血已凝结,却依然滚烫,仿佛要灼穿他的皮肤一样。
荧惑却没看他,事实上,他根本没注意眼前还有一个海阁,他的全身心,在第一眼看到炎樱的时候,就完全僵住了。他一直想逃避的,一直不愿意去想的事情,生生出现在他眼前,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和炎樱有关。
是她吗?真的是她?处心积虑地找寻他的弱点,当真一门心思要他死吗?
炎樱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忽然走了上来,一直走到了他面前,他身上炽热的气息顿时迎面而来,如同火烧,几乎不能呼吸。海阁伸手想将她拦下,却被她无声地闪开了。
“他们……是我最后的族人……”
她突然开了口,沙哑而哽咽。
“或许,一切都是他们的错,不该挑衅神界,不该低估了你。只是……”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飞快地,她却不去擦拭,任它们染湿了胸口。
“只是,当你徒手杀凡人的时候,心里真的不痛苦吗?他们和你一样,有血,有肉,会痛,有思想……他们不是枯木,不是泥土可以让你这样残酷的杀戮对象……”
她忽地一把捉住荧惑的衣服,捏得死紧,似乎一点都没感觉到双手被焚烧的巨痛。
“我承认神的强大,我承认神是圣洁的……可是,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没有理智的屠杀,只为了征服而征服……神难道不是我们凡人光明的希望吗?可是用鲜血和杀戮换来的希望,我们真的要不起!仅仅因为听见不同的声音,就毫无顾忌地杀人;因为自己拥有强大的天赋予的力量,就可以强迫别人遵从自己的意志!这样的神,我宁可不要!”
她的指甲狠狠地抓进他的胸口,划出数道血痕,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手指滴了下来,滚水一样烫,她却恍如不觉。
“你也有血,你也会痛!为什么在杀人的时候不去想他们会不会痛呢?我们都流着一样的血!除了没有强大的神力,我们是完全一样的!难道就因为看不起凡人的情欲,就认定它是有罪的要消灭的吗?你们试图过了解凡人吗?”
她的声音渐渐嘶哑,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绝望的神采。
“或许我的话对你而言完全没有意义,可我还是要说!强大的力量和恐怖的精神压迫只能让人无法真心地顺服景仰!人只有在真正感激和崇拜的时候,才会心甘情愿地信仰。哪怕世间再多十个司火修罗,也没办法征服人心!我没有力量反抗你,但我可以选择我的尊严!如果你们觉得杀戮就算是征服了人,你就将我杀了吧!我若皱一下眉头,就不叫炎樱!”
声音到后来变得凄厉,她的神色坚决,却无关爱恨,抬手解开衣领,露出白腻的脖子,月光下犹如最完美的象牙,一点瑕疵都没有。
周围遍地的尸体残肢,鲜血渗透在泥土里,将这一方土地都染红了。她深深地望了一眼这些惨死的族人,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是谁的错?怪海阁的心急与自以为是?还是怪自己没有能力来得及劝阻?更或者,该怪那些在背后指使海阁的人……
怪谁都已经没用了,无论如何,族人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什么力量都唤不回来。分裂的两个神界暗自较劲,牺牲的却是他们这些可怜的凡人。就算四方那里有宏图大志建立新神界又如何?这般轻贱凡人的性命,和五曜有什么不同呢?至少五曜明着鄙夷情欲,用恐怖手段镇压,而四方却穿了一件漂亮的花衣服而已……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请杀了我吧。”她平静地说着,“只是,你能杀了我,却不能让我顺服。宁可死,也不要神!”
“大小姐!”
海阁惊呼着,立即就要冲过来拦她,却被她一手撑开挡住了。
“海阁,虽然不甘心,但神的确比凡人强大。强硬的反抗不过换来更多的屠杀而已,我已经不想再看见有人被杀了,请你不要过来!”
她直直地,无畏地看着荧惑,纤细的肩膀挺直到没有一丝犹豫。荧惑默然地与她对视良久,忽然开口道:“是你吗?计划一切的人是你吗?”
他逼近了一步,紧迫地瞪着她,似乎要从她眼睛里找出答案。她说的那些事情,离他太遥远,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是却不能不在乎她的背叛。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如斯,他觉得,她的一句话,一个字,都可以让他竭斯底里。他不了解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潮澎湃,一种与杀人时完全不同的战栗感觉席卷了他,陌生,强劲,却一点都不反感。
“是我!我说过,一切都是我做的!与大小姐无关!”
海阁急切地吼着,想冲过去,却被炎樱的气势所迫,只急得在原地狠命跺脚。
荧惑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只瞪着炎樱。他要她开口,要她的一句话,只要她说不是,他马上就可以走人,再也不管这里的事情!
身体渐渐沉重起来,是方才那些水系咒法的后劲,哪怕他用了滕蛇之术,还是无意被那些咒法伤害了。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失去意识,可他不放过,他一定要知道真相!
炎樱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气氛顿时僵硬起来,荧惑的脸色铁青,杀气又弥漫在他眼里,可怕之极。
他缓缓抬起手来,指尖有荧光洒落,如同梦幻。炎樱却知道,那是屠杀的前兆,修罗愤怒的标记。那些美丽的火光,曾在这三百族人身上焚烧,如今也要将她烧死吗?她涩涩地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镇定地等待着他用那双手贯穿她的胸膛,将她撕扯成两半。
荧惑铁青着脸,缓缓将手伸了出去,眼看就要触到她的胸口,却听海阁忽然狂吼了一声,整个人出其不意地飞快撞了过来!
“大小姐!你快逃啊!”
他顾不得荧惑身上的火焰灼人之极,死死地抱住他的腰,用尽全身的气力不让他再往前走一步。一时间,头脸,双手,胸口,无一处不痛,肌肤几乎要被撕裂一般的焚烧苦楚,连呼吸都着火。
炎樱怔了一下,急忙伸手要去拦他,“海阁!”
这个傻瓜!事到如今,她一个人逃走又有什么意义?
荧惑面色森冷,不再说话,一把扯住海阁的胳膊,另一手高高地举了起来,立即便要将他杀了!炎樱倒抽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拉住他的手,尖叫道:“别杀他!”
荧惑恨然地瞪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看着她,一直以来如冰的眼睛里,此刻却装满了痛楚,那是一种被背叛的痛。这样的眼神刺进她的心里,一阵酸涩,汹涌的浪潮瞬间将她吞没。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喃喃道:“不是的……不是我指使的……你……”
话一说完,她的眼泪就涌了上来。可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哭,她却完全不清楚。若她能早一点知道海阁的计划,若她早一点知道他和四方那里有密谋,若她能早点阻止他们这些为了报复而疯狂的族人……都是她的错啊……只知道安然地做她的大小姐,嘴上总是说着好听的话,不希望任何人受到伤害,却一点都不了解他们在想什么,一点实质的行动都没有。
她总是说着不服神界,总是痛恨为什么神不去了解凡人,可她也只是这样想着抱怨着罢了!她为什么不去做点什么?被海阁他们从神界将自己偷偷接出来之后,她一点长进都没有,终日被人保护在后面,她这样算什么宝钦城的大小姐?!
“不是我指使的!但若我早知道他们的行动,今日你或许根本已不能站在这里了!”
她厉声说着,一把抹去懦弱的眼泪。荧惑的眼神让她莫名的心慌意乱,可她已不愿再去想那里面到底包含了什么。无论如何,一切都回不去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鲜血,来偿还给那些为宝钦城的自由献出生命的族人!
荧惑一把将海阁摔开,然后飞快地捉住炎樱的胳膊。
“跟我走!”
他沉声说着,转身就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将这个女子带去哪里,却本能地这样做了。这么长时间,一直藏在心里最深处的人,一旦捉住了,他不会再放开的!
海阁给他一摔之下,踉跄着跌到了地上,身上出乎意料地一点损伤都没有!他急急回头,这个修罗!他要把大小姐带到哪里去?怎么能让他得逞?!
荧惑的身体忽然化成一股热风,将炎樱整个人托了起来,海阁伸出的手,只来得及抓住一绺干燥的风,然后那两个人,身体竟然化做了轻烟,冉冉地在月光下消失了!
“姐姐!”
他终于忍不住将一直藏在心里的这个称呼愤然地吼了出来!可是回应他的,只有遍地血污,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当中,形单影只,凄凉之极。
炎樱以为自己正被这修罗用神火焚烧魂魄,全身上下痛到了极致。神火不似凡火,触人只有皮肤的痛而已,它仿佛会钻进身体里面,连着骨骼,血液,内脏,一起着火,偏偏痛到了极处,整个人却是清醒着的,生生受这种煎熬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恍惚中,她忽然觉得自己双脚又踏中了实地,踉跄着走了几步,差点摔倒。一直缠绕着自己的火焰突然消失,鼻子里吸进的是冰冷的空气,将方才炽热的内脏瞬间又冻结住了。她有些惊讶地抬头四处望去,这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已经下了青鼎山,现在正在山脚下呆呆地站着。
荧惑的身影在五步开外,头也不回,飞快地往前走着,她一时不能理解,怔在那里。她……没死?荧惑将她带下了山,是为了什么?
顾不得多想,她迈步追了上去,张嘴正要说话,却见荧惑整个人忽然“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身上明亮的火光终于也熄灭了,漆黑的头发散乱在背后,看上去有一种与他平时的强劲完全不协调的虚弱。
她大是惊异,急忙跑过去将他整个人翻了过来,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显然还是为海阁他们的水系咒法伤害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僵在那里,心里百般滋味,同时侵袭,只怔怔地看着这个仇人,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做不了。
“还好……还好……”
他忽然喃喃地这样说着,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攥得死紧,怎么都不放开了。
还好……不是她指使的……真是……太好了……
印星城——
白虎默默地看着地上碎裂的窥世镜,每一块碎片里犹带火光,明亮橙黄,极是美丽。
“失败了……吗?”
他喃喃地说着,然后从软榻上站了起来,踏过镜子的碎片,一直走到窗前。
北方的月光更加澄澈,映着窗外皑皑白雪,令他原本就白皙柔弱的脸看上去更加透明一般,似乎连经脉都可以看见。他的眼睛是一种接近透明的棕色,如同玻璃珠一样,晶莹美丽。抬起修长的手,慢慢一算,忽然又笑了。
虽然没能真正除掉最棘手的修罗,但好歹能将他绊在南方好几时日了,于他也是一件好事。现在北方能阻挠四方的神,只有那个受伤的辰星,暂时不足为惧。除非司月肯放下一切亲自来曼陀罗城,不然,一切很块就在他掌握之中了!
正在沉思,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然后朱雀惊惶的声音就刺进了耳朵里。
“白虎!别看镜子了,快出来!事情不太妙啊!”
他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打开了房门,沉声道:“出了什么事情?大呼小叫的,一点体统都没有!”
门一开,却不只朱雀,连青龙和玄武都脸色凝重地站在那里,一见他出来,玄武的脸更黑了。
“白虎!你居然敢骗我!”
玄武一把捉住他的衣服,几乎将他孱弱的身体从地上提起来,令一旁的朱雀和青龙都惊呆了,急忙拦住他犯上的举动。要知道,现在的四方之长可是白虎!玄武这样的行为完全有理由将他打入大牢里啊!
白虎也不惊慌,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定定地看着他愤怒的模样,轻声道:“我骗你什么了?你且说来。”
玄武一把将他摔开,恨道:“清瓷!清瓷她分明没死!你居然告诉我她的魂魄消失了……到底是什么用意?快说!”
眼看他又要冲过去犯上,青龙急忙抓住他的胳膊,“冷静一点!玄武!那个女子你前日也见过,分明已经没有魂魄的气息了,难道就因为看到一些花,你就确定白虎是骗你的?太胡来了!”
白虎目光一冷,“花?什么花?”
玄武用力挣脱开青龙的束缚,从袖子里掏出一朵血红的花,砸到了他脸上,恨声道:“就是这个!是她血肉化出的花朵!你对她施了什么魇术?倘若她当真没有魂魄,这花如何能进得了印星城?”
说着,他的心里一阵巨痛,再也说不下去。他认定了这花是清瓷发给他的求救记号,现在也不知白虎对她施了什么术,令她不能清醒过来……清瓷!生得坎坷,死后也不得安生,你何其凄凉!
白虎居然没有生气,只缓缓从地上拣起那花,小心捏着看了半晌,才轻声道:“这花是如何来的,我要仔细巡查。玄武,我没有骗你,也没必要骗你。她于我不过是一个凡人女子而已,没有任何利益关系,我何必要骗你?当初我寻到她的时候,的确是没有了魂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我要告诉你,如果你再这样满心都是这个女人的事情,将我们四方的大业弃之不顾,不要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拂袖而去,一边又道:“朱雀,在何处发现的这花?带我去!”
朱雀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玄武,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只是默然地带着白虎往安置清瓷的小厅走去。
青龙蹙眉看了他良久,才叹道:“你……何苦……她早已死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玄武几乎每天都待在那里,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子,什么都不说。白虎的“存灵术”极好,让她看上去仿佛睡着了一样,尽管如此,她仍然已经死了,这是事实,玄武的心声也分明表现出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为什么?明知道死了,却还留着希望?
今日一进小厅,看到地上的那朵突然冒出来的血红之花,心声顿时乱了,几乎呈疯狂状态,他真的搞不明白。玄武,高洁的冰雪之神,原先的四方之长,难道就甘心这样堕落下去吗?
玄武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青龙……别说了……让我安静一会……”
声音颤抖,虽然他极力自持,却仍然掩饰不住痛楚和失落。
“我去看看情况,你自己好好想想。”
青龙摇了摇头,转身往小厅走去。
世间固执的人太多,玄武恐怕是其中翘楚。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要继续,情欲之毒,当真厉害如斯。
一步入小厅,他不禁一阵骇然!天!这是什么?白日还只有两朵小小的花苞而已啊!可现在……这是什么状况?!
清瓷躺在厅正中的青玉案上,雪衣白发,神情平静,当真如同睡着了一般。而在她身体周围,一朵朵血红的恶之花盛开绽放,几乎将整个小厅塞满!阵阵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闻之立即心神俱荡,几乎不能自持。
青龙一时呆住,完全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