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位于麝香山八大行宫最中间,乃是行宫里最庄严最气派的宫殿。此时朝阳初上,雾气浓重,那巍峨的正殿看上去更是肃穆。金色琉璃瓦倒映出万点光辉,四个殿角上蹲坐着的巨大瑞兽更是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外衣,栩栩如生。
殿前九盏长明灯,碧蓝的火焰灼灼跳跃。那个罩着宽大披风的男子就微微佝偻着背,站在殿前的白玉台阶上,垂着头也不知在动什么脑筋。
司月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似乎生怕丢了面子一般,身后华丽的裙摆足足拖了三尺远。一见到蓬头垢面没什么精神的司日,她心里的厌恶立即蹿了上来。什么麝香王的独子?分明不过是沾了一点高贵血统的杂种而已!何况他身上还有着下贱的妖狼之血!这种杂种想在这个时候钻她司月的空子,简直是做梦!
“好久不见,一切安好?”司日见到司月,头也不抬,隔着披风闷闷地说着,永远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司月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声音也如冰:“不劳你挂心,神界有我,自然万事如意。”
她瞥了一眼司日,见他并没有什么不悦的反应,微微一笑,问道:“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司日将双手拢在袖子里,开口刚要说话,却又听司月回头斥责身边的女伶:“好蠢东西!看到司日大人来了也不知道将我们引进去上座!快去端茶!果真半神就是半神,半点眼色也不会看!”
几个女伶似乎早就习惯司月这般的呵斥,居然面不改色地退了下去斟茶,剩下两个女伶将两人引入了正殿之中的日月厅安坐。司月坐下之后,才笑吟吟地说道:“日官,许久没回神界,这些女伶都已经惫懒到不成体统了,你可别介意。”
司日岂会听不出她语气里的讥讽意味?看来五百年不见,司月越发骄扈了。若是以前,哪怕背地里说些放肆的话语也要遮掩一番,哪里像如今,当着他的面都直面地嘲讽。她的野心,大到可怕的地步。
女伶将芬芳四溢的茶水端了上来,司日也不说话,浅啜了一口,放下茶杯就直接进入正题。
“我今日来,乃是为了神界安危一事……”
“砰”的一声,是珐琅的杯子掉在地上碎裂开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低语。却听司月尖利的声音直接刺了过来:“当真愚蠢之极!连个茶也斟不好!这么温吞的水,半点味道也尝不出来!你到底会不会斟茶?”
司日忍住没有说话,只见那个斟茶的女伶面如死灰,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司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几个侍卫将那个女伶扶了起来带出了正殿。一时间日月厅中气氛压抑到极点,站在一边侍候的女伶更是浑身发抖,显然心中恐惧到了极致。
司月面色如常,回头对司日娇声道:“这些凡人成的半神,如果不好好教导他们,半点神界的规矩都不明白。对了,你今日来,为了什么事?”
司日深深吸了一口气,兀自忍了半晌,才沉声道:“我今日来……”
话说到此,却打住不再说下去,只见司月从袖子里掏出厚厚一叠神界公文,就这样摊在案上一张一张地看了起来,根本没有在听。
他忽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拂袖便走!无论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般羞辱都太过分了!他司日好歹也是麝香王的儿子,岂能任她一个小小月官摆布?!
司月冷笑一声,将那些公文收回袖子里,放柔了声音说道:“莫非是茶水不够热,惹得我们日官心中不满?这么快就走了,我还想留你小叙几日呢!真可惜。”
司日陡然停住脚步,也不转身,沉声道:“月官,我今日来无非是要告诉你,下界有人蠢蠢欲动。血红之色很快就会包围整个神界,太白将是首当其冲的一个!你若不想失去五曜之一,便即刻派人去将他召回来!否则不出三月,必然有血光之灾!”
司月惊了一下,立即站了起来,“太白有血光之灾?!镇明说那无关性命之危啊!你那双古怪的眼睛必然看错了!”
司日哼了一声,冷道:“天底下还没有我无瞳眼看不透的东西!那血红之色里包藏了无数祸心,显然严阵以待了良久。你终日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神界分明会摧残于你手下!我不多说什么,算得太白将有双劫,一为血光之灾,一为女劫。你若当真还在乎这个神界,就马上将他召回,三个月之内加紧戒备!否则神界逃不过这个血红之灾!”
他疾步而出,黑色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正殿里。司月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里只剩下他方才掷下的那句话:“太白将有双劫,一为血光之灾,一为女劫!”
什么女劫?!什么女劫?!她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全乱了!太白,她的端正俊美的太白!一向傲然神采的太白!他居然会有女劫?!太白分明是……是她的啊!司月的心突然跳得极快,仿佛这样的想法光是存在于脑海里就已经是极度可怕的事情了。她……什么时候起的这种心思?
她愣了半晌,拼命将奔腾的思绪压了下去,却止不住满脸的潮红。堕落的神是她吗?那是多么美好的,同时又多么可怕的感觉啊……战栗在瞬间侵袭了全身,黑暗里有一只手坚决地把她往下拉去,她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她要赶快去宝钦城!赶快!不然……她的太白会……
她忽地冷下了神色,她现在不能离开麝香山……如果离开了,一向古怪的辰星不知道会暗地里和司日做什么手脚,她绝对不允许这个神界有不服于她掌下的地方!
“去川水宫,告诉辰星。”司月回头冷声吩咐着身边心腹的女伶,“告诉他太白在宝钦城有难,让他即日启程去将太白带回来,如果半路有人或者妖胆敢犯上,杀无赦!”
女伶立即领命去了川水宫。日月厅中只剩下脸色苍白的司月,她目光深邃地看着面前碧绿的茶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只有太白这个人,她怎么也不想放弃……谁她都不想让。
微风卷过正殿前,将跳跃的长明灯火卷起随风而舞。风过处,有乱红落地,血红的花瓣静静地躺在白玉的台阶上,已有小半个手掌那么大,越发鲜艳妖异。
其实太白有些后悔带着这么一个猫妖小子一起上路。
他是一个喜欢安静的神,最厌恶周遭有人叽叽喳喳说些废话。偏偏这个猫妖小子一天到晚都在叽叽喳喳,而且说的话里十句里有九句半都是废话,剩下的半句就是“我累了!累死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诸如此类的抱怨。
说完之后,他就会用那双无辜又漂亮的金色眼睛水汪汪地瞪着他,好像在说如果不让他休息,他就会说上更多的废话来污染他的耳朵。一路上也不知道休息了多少次,早上起来吃完早饭要休息,吃完午饭又要休息,下午还要休息,晚饭前又是休息!一天给他这样休息休息的,于是一连走了五日,他们连宝钦城的影子都还没看到。
一大早走了不到两个时辰,端木又开始在后面唧唧呱呱地抱怨了起来。
“太白大叔!我的脚好痛!好像给荆棘刺到了!我们休息一会好不好?”
太白沉着脸转过身去,皱眉瞪了他半晌,瞪得他缩着肩膀做可怜状,漂亮的脸蛋甚是委屈。太白看了他好久,才冷道:“莫要让我发觉你是在拖延时间,不然立时就将你杀了!”
端木也不怕,嘻嘻笑道:“我哪里敢拖延大叔你的时间啊!不信你看!”他把脚丫子翘了起来,脚底那里果然刺了一根荆棘刺,似乎陷得很深,黑黑的一个小洞,还流了一点血。
太白吸了一口气,只好停了下来,眼睁睁看着端木欢呼着冲进旁边的一条小溪里,伸出猫爪抓鱼。当端木抓了四五条肥美的活鱼上来时,太白已经闭目坐在树阴下端坐养神了。
南方的夏天去得很慢,即使现在已是九月下旬,阳光依然灼热。金色的日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映在草地上,也为太白漆黑的发和黑色的衣服映上了点点金辉。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秀长的睫毛上仿佛也给镀上了一层轻薄的纱,有一种不真实的美。
端木难得安静地蹲在不远处烤鱼,烟雾四起,有些熏人,夹杂着鱼的腥香,缓缓飘散在纯澈的阳光下。他享受一般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望向那个从来不吃任何东西的神。奇怪,他只听过没有七情六欲的神,却没见过不吃东西的神,他难道从来不进食的?还是他不喜欢在荒野里随便吃东西?
“喂!太白大叔!鱼快烤好了,你也吃一点吧!”
他拿起一条烤好的鱼,微微有些瘸着脚走向树阴下的那个神。一直把鱼递到了他鼻子底下,他也没任何反应,连眼睛都没睁开来,只淡淡说了一句:“我不用,拿开。”
端木“啧”了一声,管他的!不吃就算!难得他好心做好了送过来!这个傲慢的神!
“等一下。”太白忽然唤住了他,声音低沉。
端木疑惑地回头,却听太白淡道:“坐下来,把脚伸给我。”
咦?
他乖乖地坐到了太白对面,把脚丫子长长地伸了出去,满不在乎的样子。
太白也不说话,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看了一眼他脚底的刺伤。这个是有毒的荆棘,如果现在不处理,毒素进入血液中一个周天后便会触发,全身麻痹而亡。
他扬起手掌,掌心一片柔和的金光,垂着头替这个猫妖少年疗伤。
日光从树叶缝隙里流淌下来,滴在他脸上,他低垂的眼睛幽深宁静,一张脸清俊秀逸。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战斗时的傲然神采,没有斥责时的冷漠,现在的太白之神,如同一个最普通的俊美少年男子,拥有一种单纯到了极致的美丽。
这种美丽即使端木都不得不从心底去承认,连鱼都没有心思去吃了。秋日最后的蝉鸣颤抖而嘹亮,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宁静,仿佛连日光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端木静静地看着他仔细地为自己疗伤,心里竟然慢慢升起一种极温暖的感觉。
那些对神界的挑衅,对神的叛逆,此时忽然变得极遥远。这个为他疗伤的男子,当真是冷血的神?人和妖对神的叛逆早已不是新鲜的事情,千百年来,总会有人举着颠覆神界的旗号进行争取自由的战斗。造成这一切的,到底是什么?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神,神也永远不会试图去了解凡人。无论如何,此刻这个为他疗伤的神,他无法对他产生任何敌意。那些难理解的事情,就丢给其他人去想吧!他只想做一个快乐的妖。
“太白大……人,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替凡人卖命,做他们的信使?”
他低声问着,很轻的声音,仿佛怕破坏了这种梦幻一般的美丽。
太白很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道:“你为什么要做信使,叛逆神界?”
端木反而说不出来了,顿了半天才轻声道:“你知道吗?我们猫妖一族,向来对王位之争情有独钟。到了我这一代,一共有五个继承人,我是最小的皇子。”
太白没有应答,只安静地听他说着。
“我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都对王位虎视眈眈。可是我是真心不想做王的,我是真心想退出这种无聊的争夺,但是没有人相信我。我的二姐姐一向与我交好,所有的哥哥姐姐里面,我最喜欢她了。她让我在走之前去她那里,她要为我饯行,我什么都没怀疑就去了。结果她在私宴上偷偷设了手下,打算趁我喝醉了就将我杀死……”
“当然我逃出来了,可是姐姐亲自动手,将我打成了重伤。我一直逃,拼命逃,逃到了极北的曼陀罗城才躲开了她手下的追杀。结果我伤得很重,差点就要死了。是……一个人救了我,帮我疗伤,就像你现在这样,很温柔地替我包扎伤口……”
端木的声音变软了,似乎很感动的模样。
“人们都说猫妖是最会忘恩负义的妖,可是我不是这样。只要别人对我好,我就一定也对别人好,不管他是谁。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的。所以当她提出要我做两城之间的信使时,我连考虑都没有就答应她了。你知道吗?其实她虽然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我却一点都不喜欢她。我从来没见过她那种人,冷酷无情,狂妄又目中无人,每次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是一肚子气。但我欠她一个情,我必须要还给她。”
太白还是没说话,只是撕破端木的衣服下摆,将他的脚包扎了起来。
端木怔怔地看着他,小声道:“可是你也救了我,帮我疗伤。真奇怪,你们这些神到底是怎么样的?有时候冷酷,有时候温柔……我实在搞不懂。”
太白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替他包扎疗伤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沉声道:“搞不懂就不要去想,神不是要你去懂的。”
端木呆了半晌,才笑了起来。
“太白大人,你很冷喔,与她有一拼呢!”他搔着头发,笑得甜甜的,“我现在也欠你一个恩情啦,我可不能不报答!太白大人你想从我这里问到什么就问吧!其实关于谋反,我也什么都不清楚,但是我知道的都会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太白忽然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眼里光芒流转,不可逼视。
“好……”他慢慢地说着,然后问道:“你告诉我,那个让你做信使的人到底是谁?”
端木想了半天,才迟疑道:“她虽然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谁……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嗯,她长得很秀气,和她那种嚣张的态度完全不搭配。我记得她额头上有一片黑黑的花纹,纹路很古怪。对了,她也很年轻,大概就凡人十六七的年纪吧!经常穿着黑色的衣服,头上老是两根普通的碧玉簪……”
太白心里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微微触动了一下。碧玉簪子……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那么熟悉?端木口中形容的这个女子为什么他会觉得熟悉?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深秋的麝香山,天绿湖水碧绿如玉,落日熔金,晚霞嫣然。道旁的枫树林艳红如霞,那个记忆中的身影就立在五步之外。漫天的烟霞里,她如同最美的一道风景,漆黑的发丝随风摇曳,上面对插着两根碧玉簪。她的面目模糊又清晰,她的名字就在嘴边,可他就是记不起叫不出。
阵阵甜蜜醉人的花香包裹住他们两人,手臂上柔软的感觉依然存在……他……曾将那个人抱入怀里吗?
端木见他神色恍惚,以为他正想着宝钦城的事情,干脆跳了起来。
“我们这就走吧!快赶一些,三日之内就可到达宝钦城了!”
他中气十足地大声说着,心里琢磨着那几个手下也早该到达宝钦城给那个女人送过信了。这下好了,他的恩情都还干净啦!将太白带入宝钦城内,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可以继续快活地当他的山大王去也!
太白站了起来,淡淡地望着远处连天的碧色树林,心里那种怅然的感觉,却再也褪不去,执着地如影随形,将他漆黑的眼也染上了些须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