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在平稳的波浪间晃晃悠悠地漂流着,整天都只能望着天空发呆,偶尔舔食些海水或睡上一会儿。身为战略侦察机飞行员,我是军队中的精英。最近四五年,为了完成各种繁重的任务,我总在劳苦奔波,一旦像今天这样闲下来以后,居然有些手足无措。

不过,同样无措的还有塔瓦利中尉。对于中尉来说,基地救援队的任务无非两类:或者争分夺秒地援助幸存者,或者心情沉重地回收战友的尸体。

可这次的工作却不同。需要救助的人没受半点伤,但也无法凭自己的力量脱困,只知道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发牢骚。虽说事态紧急,但也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问题。

“真是让人郁闷啊。”中尉苦笑着说。

“说实话,中尉,我还有获救的希望吗?”

“我们会全力以赴的。”

中尉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太不会说谎了。

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中尉的声音里显出些急躁来。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作“提心吊胆”。

“塔特鲁玛少尉,你还有食物吗?”

“还有一块。”

“身体情况呢?有没有发热,或者生病的征兆?”

“托你的福,我很健康。睡眠也不错。军方的救生衣的确质量优良啊。”

“你也不必太勉强自己了。与飞行队的战友联系过没有?找个人倒倒苦水也是好的呀,或者干脆骂我个痛快吧。”

“骂你有啥用?你不是在‘全力以赴’地救我吗?救援机搜索到什么地方了?”

“完成扫描的区域已快达十万平方千米。”

“这不是很了不起吗?差不多是一个小国家的面积了。”

不过,在帕拉萨的表面,这点面积只相当于针尖儿。“行星这玩意儿,果然大得很啊。”我仿佛局外人似的感叹道。事实上,我还真有感叹这些的从容。

按照一般情况,三天分量的食物不可能让人在五天后依然活蹦乱跳。因此在我做出不畏生死的姿态后,塔瓦利中尉果然信以为真,第二天便送给我一份诀别礼。

“少尉,我把你的夫人请来了。”

“萨亚托,听得见吗?”

瓦娣卡的声音同她米黄色的头发一样,总是清新娇嫩,惹人怜惜。尽管我这时很想在她耳边低喃些甜言蜜语,但还是克制下来,冷静地说:“嗯,听得见。你也来帕拉萨了吗?”

“没有。我在亚森和你通话……我听说了,你现在一个人在海上漂着。”

“是啊。飞机坠落了。”

“胡说……你没有参加战斗,也没有驾驶什么战斗机……就是这样我才会跟你……总之,这其实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吧……你们说对吧?”

“别糊涂了。这是事实啊。”瓦娣卡旁边的声音说。

“啊——”瓦娣卡泣不成声。我鼻子一酸,差点也跟着掉下眼泪。我真是娶了个好老婆啊。

通信器另一端突然又切换到了塔瓦利中尉:“请原谅我中途打岔。我觉得,你现在还是先把身后事交代清楚比较好。你有什么遗言,比如财产如何分配,最好现在就说。在这之后,你和夫人想聊多久都成。”

“看来确实不能再拖了……不交个底,对我以后也不好啊。”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中尉,能让我的夫人加入,进行三方通话吗?”

“三方通话?可以吧。”

伴随着中尉的话音,瓦娣卡所在的司令部一阵骚动。对这帮屏住呼吸、期盼我回话的人,我自嘲道:“非常抱歉,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我这次好像死不了。”

“你说什么?”

“海水可以食用。”

随后四五秒的时间里,U型通信器传来的全是白噪音。接着,冷不防“咚”的一声,好像有人被椅子绊了一跤。“分析!分析结果!”塔瓦利中尉叫道。

“只要一直喝海水,体力就不会衰减。我已经连续四十个小时没吃食物、只喝海水了,结果一点问题都没有。海水里的卡路里极高,可能是含有水母或者小球藻之类的东西吧。”

“老公……这么说来,你……”

“我可以活着回来,瓦娣卡。不要急着把我的房间腾出来哦!当然,也不要急着再找老公。”

“哇!”瓦娣卡破涕为笑,似乎心中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可是,那之后U型通信器里便没了半点声响。我不禁皱起眉。

司令部的信号中断了?

“瓦娣卡,瓦娣卡?塔瓦利中尉!”

我呼叫了好一阵子,塔瓦利中尉的声音才又忽地冒出来:“刚才我又看了一次分析结果,如你所说,海水的确可以食用。真是没有想到啊。你倒是发现得挺及时。”

“想不发现都难!我睡觉的时候,海水直往嘴里灌。”

“哦,是这样啊。”

“话说回来,刚才司令部里发生什么事了?瓦娣卡昏过去了吗?”

“没有那回事。——请你稍等。”

“中尉?中尉!”

U型通信器再次陷入沉默。

通话再次进行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钟头。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塔瓦利中尉的声音,此刻却变得比先前更加沉重,甚至可以说是沉痛了。

“虽然有些多余,但我还是想问问,你一定是以为只要表明自己有救,搜索行动就会加强,所以才说‘死不了’的,对不对?”

“嗯。”

“蠢货!你该先跟我商量一下的!现在适得其反了。司令部觉得你还可以耗着,没必要火急火燎地来救你。我已经收到撤退的命令,只留下无人机在这儿。”

“你说什么?!”我凑到U型通信器前咆哮道。

塔瓦利中尉似乎摇了摇头:“你要是说自个儿只能生吃活鱼了,或许还能博得那些家伙的同情,可你却呆头呆脑地讲了实话。”

“等等,你不是真的要撤退吧,中尉!”

“我也没办法,总不能违抗命令呀。”

“你是要见死不救吗,塔瓦利中尉?”

“当然不是。不管怎样,我们都会继续对你进行搜索。不过,我还有必须要返回伊比乌克处理的工作啊。”

“你那边的工作难道比我这条人命更重要?”

“那边的工作,也是救人命呀。”

我沉默了。

过了片刻,中尉似乎是为了劝解我,说道:“你听我说,你的呼叫,我们会二十四小时接听。不管你要说什么,我们都愿意回复。只是,不管你怎么叫,我们都没法去你那儿。所以,请不要做毫无意义的呼叫,比如‘赶紧来救我’什么的。”

“实际上,我最近真有一件烦心事。”

“是什么?”

“我背痒痒。”

随后,我听见了中尉默默离座的声音。

我关掉U型通信器,用力拉下了救生衣的拉链。这件救生衣的浮力材料是发泡玻璃砖,几乎不会有沉没的可能,但缺乏柔软性。背上的玻璃砖总有一角抵在那儿,一扎一扎的,确实很痒痒。虽然按照规定漂流过程中不能脱下救生衣,但我这会儿哪管得了那么多!

我把胳膊从袖子里抽了出来。就在那一霎,“扑哧”一声,我被拽入了海里。

脚踝上好似被绑了脚镣,下面还拖着两个大铁球。我惊恐万状,慌乱地挣扎起来。可能是皮制的飞行靴在作祟——意识到这点后,我连忙解开鞋带,拔掉鞋子,身体立刻像长了翅膀一样,双脚也不再沉重。

我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帕拉萨的浮力。黏性的海水顶着我,将我再次推出海面。“哈!”我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身子。之前救生衣和飞行靴一直分别向上和下拉扯着我的身体,而现在,我如同落入水的油滴,在海面上舒展开来。我陶醉在这无与伦比的自由感中。

这下我尝到了甜头。海水大概有三十二三摄氏度,既不太冷,也不太热。为了保温,脱掉飞行服也是被禁止的,但在这种水温之下,我不用担心冻死。穿着连体飞行服大小便非常恶心,虽说有应急用的吸便垫,可已经六天了啊,六天!

我将飞行服和内衣全都脱掉,来了个赤身裸体,然后面对帕拉萨深蓝色的夜空,在月光下尽情地伸展着一丝不挂的躯体。

“啊——”

海水在我耳边低语着。随着呼吸,我的胸部如同小岛一般起伏。从第一天起,风就一直不疾不徐地吹拂着,我的胸毛在柔风下轻轻地倒向一边。可是,我的皮肤却没有一处是干爽的,因为帕拉萨的海水是凝胶状的。

水挥发不了,我的皮肤也就不会觉得冷。我保持仰面朝天的姿态过了很久,终于打算穿上飞行服。不过,在伸手去够同样漂着的随身物品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穿衣服的必要了。我开始质疑起这个自懂事以来,就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习惯。

人最先是赤裸裸的,还是穿着衣服的呢?

是谁规定人必须穿衣服的?自从发明了供暖设备之后,人至少在室内不会因裸体而死。莫非是因为大家赤身相见,太过春色撩人,会造成困扰?不对,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每到夏季,海滩边净是泳装男女,这比全裸更加煽情,但(大概)也不会出现处处有人按捺不住、即刻野合的情况。人类拥有难能可贵的自制力,就算大家都不着寸缕地生活,社会也不会因此无法运转。

不过,那些所谓的“裸体主义者”,不是老早就有这种想法并付诸实践了吗?在此之前,我都认为这些家伙是群毫无廉耻的变态,但此刻我却惊觉,他们的想法真是出人意表地深刻。或许我回去之后,也该好好打听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少尉,塔特鲁玛少尉,听得见吗?”

“怎么了?”

“你没事吧?不要吓唬我呀。飞行服的生命体征监测仪没有监测到你的脉搏,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你把飞行服脱了?”

“嗯。”

“为什么?啊,为了挠后背吗?”

“嗯……啊。”我嘟哝着,将飞行服扒拉过来打算立马穿上,可衣服一旦脱下,那上面的脏东西便像异物一样,让我心里硌得慌。我可不愿钻进污物里,于是开始就地揉洗起衣服来。

过了好一阵子,塔瓦利中尉诧异道:“监测仪上仍无数据,你还没有穿上啊?”

“中尉,你就不能关掉那玩意儿吗?”

“提供生命体征也是飞行员的任务。”

“那么请你问问司令部,我现在处于何种任务状态。我这会儿干的事也算是任务吗?”

“你在说什么呢!每个军人受命之后,就一直处在执行任务的状态,直至接到回归命令。不论是战斗任务,还是侦察任务,抑或救援任务,都一样。你和我都一样。没有必要去确认——”

“真的吗?”

中尉闭了嘴。片刻之后,他才回话说:“我还是去问问吧。”

我一边与中尉这样一问一答,一边将内衣裤上沾着的污渍洗净,然后抱着一大摞衣物装备,向外游了十米,才开始重新穿戴。我并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有多么合理,就算离开了十米,洗掉的排泄物还是会带过来些,而且塔瓦利中尉也看不见我究竟穿没穿衣服。

可是,为什么我这么做了呢?大约是我不愿意起居室里屎尿横流,也不好意思在浴室里接电话吧。我想按照普通人的思维行动。在外星球的大海上孤零零地漂着,抱有的竟还是普通人的心态,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我还是坚持这么做。

因为,我的心里已隐隐地有了预感。

不管怎样,我决定穿上衣服。鞋子沉了下去,我无计可施,但其他衣物我仍可做出取舍。权衡方便与安全之后,我决定像轻装上阵的跳水选手那样,只穿内裤,再披个救生衣。飞行服则用绳子绑在救生衣上。

这样一来,就算睡觉的时候也不会沉没;想方便的话,只需要脱下内裤就行了。实际上,这比亚森上的生活更便利。基地的宿舍楼里,寝室和厕所之间的走廊没有供暖设备,一到冬天就极其不便。

如此这般后,我便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是的,持久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紧急事态日常化而不得不走的“流程”。

不管出现什么状况,我都不会畏缩。搞不好的话,我可能会在这儿待很久,相当久。但我绝不会气馁。我一定要活着回去,在塔瓦利中尉面前说尽风凉话,还要抱住瓦娣卡,将她吻到窒息(不论是在司令部、在路上,还是在欢迎仪式上)。然后,我要美美地满足其余十四五种欲望。当然,我还会在接到下一个任务前火速退役。以上种种,我都要一一实现。

“哧——”我从鼻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做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势,用双手掬起一捧我唯一的希望——海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