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家河村的山山岗岗爬满了推土机,在机器的轰隆轰隆声中,一块块滚牛洼地变成了一块块平田。
农户不用掏钱,也不用管饭,拿出自己的耕地,要不用自己规划,推土机师傅会按照图纸推。图纸是专门的测绘队测绘的,由那个工队推村上和农户说了不算,由县上的招标会决定的。
推土机把许多高山从山头一直推到了山底,形成了层层梯田,梯田像楼梯一样,层层而上。
胡一刀所在的黑鹤茆顶上有两台推土机,成天到晚轰隆轰隆着,尖尖的茆顶不见了,藏风的山窝窝不见了,许多皮条地块不见了。
听推地的师父说,要将这个黑鹤茆顶推成一百多亩大的三块地,将来大型机械随便在地里跑都能跑开,不像现在这地块就像个母鸡下蛋窝窝。
推地师父说,以后犁地有犁地机,旋地有旋耕机,播种有播种机,收割有收割机,吆喝着毛驴和老黄牛耕地、种地将会成为历史。
推地师父说,人类套着毛驴和黄牛耕地已经有好几千年的历史了,社会在飞速地发展,我国农户也应该享受社会发展所带来的红利了,让农业机械化,已经是发展现代农业的必由之路。
胡一刀对推地师父说的话,似懂非懂。随着一块块滚牛洼地变成梯田,胡一刀看见许多毛驴和黄牛离开了原本属于它们的家,被牲口贩子拉到了屠宰场。胡一刀望着那一车车上了车的毛驴和黄牛,心里感慨万千,和胡一刀一样感慨万千的还有白胡子爷爷。
白胡子爷爷摸着被黄牛脖子磨地发光发亮的牛脖子转木,看了看拴在柳木桩子上的两头黄牛,叹息道,可怜的牛呀,你们辛辛苦苦犁了六七年地,本来你们可以老死在槽上,转胎为人,可那铁牛来了,你们不得不进了屠宰场,变成了人类口中的一块块肉。
两头老黄牛好像听懂了白胡子爷爷说的话,一起朝着它们犁过的黄土地“哞哞哞……”吼叫着,眼神茫然若失。
白胡子爷爷给两头黄牛说了半天话后,从窑洞里的料缸里面弄出来半脸盆麸皮和玉米颗粒混合成的料,用水冲了一下,放在那头尾巴上有一簇白毛的黄牛跟前,那头黄牛很快吃完了料。白胡子爷爷端起空脸盆,重新弄了半脸盆料,用水冲了一下,把料脸盆放在那头脖子上有花毛的黄牛嘴边,那头黄牛用头蹭了蹭白胡子爷爷,开始低头吃料。
大杨树枝头上的两只喜鹊喳喳喳个不停,白胡子爷爷骂道,吵吵吵,天天就知道吵吵吵,吵来吵去也不见个喜事,都是那让人心寒的事。
提起那让白胡子爷爷心寒的事,还得从那口浅水井说起。
前不久,政府给钱,白胡子爷爷的儿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打了一口浅水井。浅水井深十二丈多一点,水特别旺,一个晚上便可以冒出两三方水。白胡子爷爷的儿子给浅水井下了水泵,埋了水管子,那水管子从井底一直埋到了灶房锅台旁边,在水管子的末端安装了个水龙头,用手轻轻一拧水龙头,清清的水便哗啦哗啦流了出来。
吃上自来水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大人小孩奔走相告,有的家庭还特意拿出了鞭炮庆祝着自来水进到了灶台。想来尚家河村家家户户人老几辈子下沟驮水担水吃,有毛驴的驮水吃,没有毛驴的担水吃,个个沟都深地让人累。毛驴驮一担水,上坡不停地放屁拉屎撒尿。青壮年担一担水,缓了几趟,还要把裤腰带勒了勒,勒紧裤腰带有力气呀。至于女人担一担水上坡,简直连内衣内裤都湿透了,汗水打线线地流。
白胡子爷爷八十好几了,担水驮水的日子已经不属于他的了,平时和别人唠唠嗑、晒晒太阳是他份内的事,给毛驴、黄牛添添草料是他爱干的事。
当人们都在欢呼着吃上了自来水的时候,白胡子爷爷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有空就对着毛驴不停地说话,好像他们就是多年的好朋友。
毛驴呀,你为我家驮了十一年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说我家那王八蛋,刚吃上自来水,就嚷着要把你要卖了去……哎,毛驴呀!下辈子你如果做不了人,就转胎为猫。那猫可幸福了,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懒得拉屎撒尿都不出窑洞门。
那天,吹着冷风,白胡子爷爷起的迟了,还没有来得及和毛驴唠嗑,一个驴贩子便来到他家,扯着毛驴要走。那毛驴朝着白胡子爷爷睡觉的窑洞发出一声声驴吼声,白胡子爷爷急急忙忙下了土炕,来不及穿鞋,来到院子里,看见毛驴一步三回头,不停地望着他,他难过地转身蹲在了门槛上,抽起了旱烟。
那毛驴走了还不到一个月,他的儿子又嚷嚷着要卖两头黄牛。白胡子爷爷气地坐在院边的土疙瘩上,骂道,造孽呀!造孽呀!
两只喜鹊不停地喳喳喳着,白胡子爷爷拾起一个土疙瘩,朝着两只喜鹊打去,土疙瘩在空中来了个华丽转身,掉落在地,粉身碎骨,两只喜鹊依然如故地在树头上喳喳喳叫个不停。
白胡子爷爷拿两只喜鹊没有办法,他的胳膊疼,扔起的土疙瘩打不到树枝头上的那两只喜鹊。白胡子爷爷闷闷不乐地抽着旱烟,把所有的不甘、心酸抽到了烟锅里。
白胡子爷爷就这样听着烦人的喜鹊叫声,抽着闷闷不乐的旱烟,抽走了夕阳,迎来了一片片梯田。
两头黄牛终于被牛贩子解开了栓在牛桩子上的缰绳,缰绳是白胡子爷爷用麻活的麻线拧成的,以前他总害怕那麻绳不牢,害怕拴不住黄牛,可现在他多么希望那黄牛能够挣脱麻绳逃之夭夭,可两头黄牛没有一点挣扎的样子。
山风轻轻地吹过,吹落了黄牛眼角的泪,一粒晶莹剔透的黄牛泪随着山风飘呀飘,飘到了白胡子爷爷的嘴边,白胡子爷爷想用手接住,可那黄牛泪没有掉落,突然碎在了白胡子爷爷干裂的嘴唇上。
“胡一刀呀,你不要以为它们就是头驴和牛,其实它们虽然为畜牲,但心里什么都知道,只不过不会说人话而已。”白胡子爷爷对胡一刀说。
胡一刀问道:“白胡子爷爷,难道你能够听懂它们要说的话吗?”
“胡一刀呀,那天牛贩子来拉牛,那头尾巴上有点白毛的黄牛死活不肯跟着牛贩子走,任凭牛贩子怎么拉扯,它就是不走,四蹄着地如钻进了地里一样。”
“那最后是怎么走了的?”
“哎,我家那混小子得了牛贩子的钱,见黄牛不走,便拼命地用牛鞭抽,打的牛屁股上血迹斑斑,可那黄牛依然如故站着,丝纹不动。”
“可怜的黄牛,一定是不想离开家,在牛的心目中,谁给它吃草,那个人的家就是它的家。”
“是呀,无论是驴还是牛,都特别重感情,你给它们吃草喂它们,它们就会记住你。”
“畜牲也有情呀!”
“哎,我见我家那个混小子打的黄牛可怜,便吆喝了一声,走了过去,黄牛看见我,眼泪淅沥啪啦流了下来。我摸着它的头说,去吧去吧,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你做了一辈子牛也够累的了,去脱胎为人吧!记住,下一辈子千万不要做驴做牛,要做就做人,或者做一只鸟!”
那黄牛听我说完,用头蹭了蹭我,发出一声哞哞哞叫,抬起头,望了望它曾经犁过的黄土地,然后跟着牛贩子走了,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