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二人谈心

技刚的卧室就在技宝卧室的旁边,她先是敲了敲他的门却转身进入自己的屋子,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捏住书本背着手来到弟弟的房间。房间里略显凌乱,技宝知道妈妈这几天并不敢来他的房间打扫,一碗泡面摆在桌子角旁,地上的垃圾桶里扔着乱七八糟的废纸,技宝扫了一眼,猜测那是他的画册。

不知道是新画册还是旧画册。

“怎么又吃垃圾食品啦,你不是要保持完美身材吗?”她并不清楚这个时候聊什么话题才有效,学校对技刚进行了通报批评,虞父只给他请了两星期的假,现在已经过去一星期多了。他不说话,从她进门的那刻起他只看了她两眼,双手抱着手机也不清楚在刷什么,有时候他的嘴巴是张着的,有时候是闭合着的,他不笑,眼睛耷拉着,可能没有洗脸,整个人显得灰扑扑的,像一只被暴雨淋透了的小麻雀,恰好他又穿着一身灰色的绵睡衣。

“好吃才吃。”他的双手依旧捧着手机滑动着。

啪的一声,书本摔在床上。焦黄色的封皮上印着九个大字,她知道技刚看到了这几个字,这本书本来就是他买的。“我觉得我嘴笨,这几天虽然都有到你屋里闲聊,说的也都是废话。如果你觉得你的人生需要作出调整,其实我是可以支持你的。不要那样看着我,”技宝加快语速继续说,“我只比你大三岁,相信你姐,我此刻比你的烦恼一点不少,我也很迷茫,觉得人生——真灰暗,主要还是无聊。”这些词语也许正对弟弟胃口,她不妨用跟客户谈心的方式聊一把。

“你这么听话这么努力,怎么感到无聊。”他开口质疑。双脚从灰色睡裤里露出几根脚趾头,他抖动着,双手停止滑动,当然他还是要捧着手机。

“谁说我听话?你可真不了解我。是呀,谁有心思了解谁呢?我小时候可讨厌你了,你知道吗?”

“为什么?”技刚放下手机,目光怔怔。

“做哥哥姐姐的哪有不讨厌弟弟妹妹的!你真是无知,也天真。”技宝说完扑哧一声笑了,这是谭犀铭和小桃歪评她的话,现在她要送给技刚。

“真的?”技刚坐起身子,一脸不可置信,“我一直觉得你对我不是很亲近,我看别的姐姐都和弟弟打成一片,你呢?你总是一副冷淡脸庞,见面对我笑也是假笑,我看你跟爸妈也这样,我也不妨告诉你一句真心话——我挺怕你唻!”

怕她?技宝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她自己一直与家人隔着一层不了解到达不了亲密无间的彼岸,没想到弟弟看她亦如此。望着他的眼睛,相信这大概是肺腑之言。笑过之后她清清嗓子,发牢骚一般的回他:“吆,你姐这么疼你,到头来就换来这么一句呀。你这也太戳人肺管子了,以后我都不给你买好吃好玩的了。”

“不怕,我能自己赚钱。”

技刚的这句话并非戏言,一个星期后她才知道这个夜晚的姐弟长谈是多么珍贵,此后很多年两个人再也没有如此直白交心过。

技刚的学校给他的不是简单的通报批评,在技宝迎来新的销售节点时,弟弟已经背着行囊去到表哥的城市很多天了。对于他辍学的决定,在虞家一百多平的房子里唯有虞母小小挣扎过一番,而后便不再有人提起这件事了。在这期间技宝咨询过几个职业和设计有关的客户,他们告诉她设计这个行业能力比学历重要的太多,许多设计都不是科班出身,她信了这个说法,并在几次蜷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把这种观点传输给虞母,她知道这事只需要传递给父母其中一人就足够了,虞父自然很快也会知晓。而技刚本人,则在表哥的城市混起了建筑工地,听说表哥不忙的时候也在工地混,他的那家五金店铺现在基本由姑父接管了,那件由谎言堆积起来的开头和结尾终究还是被戳破了。

很庆幸,表哥没有把她的工作供出来。

“吃一堑长一智吧。”姑姑说。表哥并没有受到过多指责,20万对于姑姑一家来说比虞家25万的比重轻多了。

庞旭主持的早会和晚会格外压抑,这压抑并非来自他的态度和心情,而是由他制定的业绩目标引起,他总说这是最后一次聊天模式开发客户的销售,话里话外要求把能开出来的客户做一次总清算,“不要想着下一次!”这是庞旭对四部每一位主管和业务员的潜移默化要求,也是其他三个部门的要求。

因此,庞旭和几位好战者又打起了赌。

下班前,庞旭把技宝叫到小会议室里当着史峰和穆满叶的面交给她一个红信封。

“打开,技宝。”

技宝依言打开信封,里面有十张红灿灿的百元纸币,史峰和穆满叶登时睁大了双眼。

“我说话算话,谁出的业绩最多就给谁1000,谁最少就罚300。梁哥人家没要工资,这次就不罚了。我一说罚款你们就吓得打哆嗦,怎么不看看我奖励你们钱呢?你们也都调动起积极性呀,别看我跟他们打赌输了1000,可我还能拿出1000再奖励给你们。下个月不罚了,奖励加大!”庞旭半弯着身子对着坐着的三个人说。

“奖励多少?”穆满叶问。

“多少才算多?我就是对你们再好,我也要拿工资赚钱。我能给你们的,其他三个部门绝对拿不出来。”他脸颊上的肌肉颤动着,“出了业绩,公司会给我部门总业绩的提成,这次你们谁出力最大,我就把从他身上赚到的那份提成拿出来奖励给他!”

“好。”

“行。”

“不用吧。”

技宝忙掩住口,史峰和穆满叶向她投来暧昧的眼光。等到二人出了会议室,技宝问:“这都是你自己的钱,分给我们干什么?”

“这是我许诺给你们的,说到就要做到。”

技宝把钱包塞给庞旭,说自己拿的提成不少,她不要额外的奖励。

“宝儿,算是支持我的工作吧。”庞旭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她把红包紧紧攥在了手里。

郦洪飞的车没有来接小桃,技宝拒绝了庞旭要送二人回家的提议,小桃没有调侃他们,跟着她肩并肩走上莱达路的左侧。

“不去对面走吗?”小桃突然开口问。现在二人是在逆行状态。

“这条路两边都没多少人,特别是这个点儿。除了黑,真适合走路聊天。”

“我一直没想过自己会不在b市生活,我对家乡的城市……基本也没留恋,大学、工作,这么多年,最美好的年华都在这片土地挥洒,以前我觉得会找个b城人恋爱结婚,这也是我看着恋爱谈得多实际上也没谈几个的主要原因,我能接触到的b城人太有限了,出了校门机会更少了。”小桃对着技宝苦笑一声,“神奇吧,天天在这里吃喝拉撒,可接触的都是外地人。”

技宝想起来,小桃从来没有要求过让她帮忙介绍男朋友,以前她会以为这是小桃瞧不上她这种棚户区里的城市边缘人认识的圈层导致的,在这一刻,树上的叶子不知何时悄然变成了落叶飞舞而下,昏暗的路灯,高耸的楼房,寂然的站牌,她一直暗暗艳羡的小桃在她面前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深深自卑感。

公司里的集体宿舍她至今都没有参观过,而小桃已然跟那里打成了一片,虽然她是租住在小韩庄小区里的租客,可她的目光竟然依旧落在那个外地人聚集的员工宿舍。

技宝又想到了玲玲,她若是个男孩,她会迎娶小桃吗?玲玲嫁的那个人是从本村出去的另一家韩姓人家,这是一个闭合的循环,有着看不到摸不着而又牢固的无形天网,她们都只能在网下各自蹦跶,跳不出网外。

她也想到了孟倩楠,最近技宝翻看孟倩楠朋友圈的频率前所未有的高,任何字词和图片里暗含着的信息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甚至把下载下来的照片按照时间表制作成了几个长长的图片,每次在夜深人静不想入睡的时刻她看着孟倩楠这些年的变化,心底就会生出一种难言的嫉妒感。那个女人也曾经不过尔尔,可现在已很难触及。

孟倩楠是怎么做到的?要付出些什么才能得到呀。

“我们以前总说男生幼稚晚熟,其实不然,你看社会上还拥有幻想和天真的女孩居多。所以别再说他们晚熟了,我们要学习他们的理性思维,摈弃无必要的感性思维,他们可以以奋斗事业为主,我们也可以。”

“我们真的可以吗?”小桃仰着脸问。

技宝必须给她一个坚定的答案,“可以。”

郦洪飞的出轨对象是一位在校生,那个女孩叫什么哪里人什么长相,这些信息在小桃乍然得知的时候全然告知过技宝,可现在她除了用“那个上学的女孩”这个标签来称呼那个受害者之外,其他的信息再也记不起来了。当然对于受害者这个说法小桃是不认可的,她认为那个女孩和郦洪飞是约炮的性质,不管是不是郦洪飞用了谎言哄骗到那个女孩的上床赴约还是那个女孩主动投怀送抱,在这件事情上,一个女孩只要做了那件事情,她就再没有当受害者的可能性了,毕竟小桃自己才是最稳妥的那个受害者。

“为什么不跟他摊牌?”她第三次问小桃这个问题。

“我提醒过他,他可能也猜到我知道了,他不会有所谓。”

“为什么?”

“他会说他在利用那个女孩,而他自己对对方根本没有感情。现在他说他们直接没联系了,他给我看过微信。”

“这你也信?搞一个小号不让你知道,说不定上面小三小四小五扎着堆呢?”要说起微信上的秘密和开发使用,她和小桃又怎会承让郦洪飞?她能想到的,小桃一定也都知道。

“我不想跟他分,技宝,我说这话你可以鄙视我,我真的不想离开他。”小桃说的比她说的更坚定。

为什么,这三个字技宝没有问出口,不问也罢,她应该知道有哪些原因,郦洪飞的凯迪拉克最迟明年夏天就可以改头换面了。

追求物质上的富足是错误的吗?技宝没有答案,从她自己的所察所思来说,她倾向于认定这是聪明女人的做法,沉溺感情上带来的快感是小女孩才喜欢做的选择,24岁的技宝知道柴米油盐对一个人一天24小时里的占比有多大。

她允许自己现实,但不能忍受贴上物质女的标签。她想她现在还想并且可以见谭犀铭,她还是有为了那一点点的感情挥手一搏的勇气的。

路程走到一半,两个人上了公交车。分开时技宝给了小桃一个不紧不松的拥抱,还没上楼,她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方的一条路上拐上她的前方,灰蓝色的上衣,墨绿色的裤子,他的手里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技宝放慢脚步,看着那人转到另一个方向,那边只有一栋楼,她猜对了,他正要去她家找虞父。

香烟在走上台阶之前被掐灭碾碎,技宝走到烟头跟前时,二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电梯里很长一段时间了。

当灰蓝色身影再次出现在技宝的视野里,小区里在地面上活动的人已寥寥无几,虞母只给她打过一通电话,直到二叔拐出七号楼,她才再次接到虞母打来的电话。不上楼是她对父母能做的力所能及的尊重之举。

推门进屋,虞父没在客厅里吸烟,熟悉的烟头气息仍旧残留在虞家客厅里的空气里,虞母又一次打开了窗户,外面的寒风冷浸浸的飘进来,技宝站在客厅正中央,感受着寒风吹面而来。

她想她不应该只会纸上谈兵,她要摒弃没必要的感性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