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花下,等了他十三年了。
十三年呵,能把一个如花般娇嗔着的少女,生生地熬成满腹心计的妇人,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有那如花似玉过。
他曾打趣她说:“四啊,你要不是整天愁眉苦脸的,这关里的小娘子们,定是会为你思断了心肠。”
她在家中行四,爹娘不识字,便给她取名四,结果长得半大了村里来了个算命的,说四这个字不好,谐着死,不吉利,克人克己,她娘便忙着想给她换个名字,可惜还没等她想出来,村里边闹了瘟疫,娘就这么去了,爹也是重病在床,流年不利,夷族趁机来犯,朝廷派下人来挨家挨户的征兵,大哥他们几个男丁商量着要推个人去参军——家里太穷,有个当兵的还能省下点粮食,养活三嫂刚生下的小男孩儿,还有五妹,明明有七八岁大了,看上去还像个骷髅架子。
争来争去,最终还是大哥发话了:“你们几个谁也别拦着,俺好歹还在县里武馆待过几天,去了军营也死不了太快,挣下几个银钱还能补贴家用,你们几个瞎凑合什么!”
当时她就蹲在外面听着,不由得哭笑不得,大哥那点微末功夫,连她都不如,上了战场还不死路一条。
想了想她回屋收拾东西去了,划拉出了几个铜子儿——这还是前些年光景好的时候存下的,本来还想交给大哥,现在想想却是有了更好的用途。
天还未亮她便起了床,整了一身行头,从店里出来时,直接无视老板那奇异的目光,付了钱便扬长而去。
那时可真是风流一时啊。她轻轻扯了扯嘴角,躺在雕花的躺椅上,也是奇怪,明明是舒适轻薄的云锦软织,她却觉得还没有行军途中马背颠簸来的舒服。
军队里对新兵是不配备战马的,她的马乃是明山一役上头批下来的——她从看的那本三十六计上搬了几个下来,在脑子里转了两个圈,便直接套到了战场上,天也怜她,不甚成熟的计策,竟也成功的拖住了敌军的步伐。
正是这短暂的牵制,使他们成功拖延到将军率兵而来,里应外合,将残军包了饺子。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将军。将军是草根出身,年纪不大却身经百战,那飞入鬓角的眉,仿佛他手中的剑,锐利而飞扬。
等战后庆功宴时,不知提到了什么,将军竟笑了起来。她突然觉得,高高在上的将军大人,笑起来其实与旁人无甚不同,由于年纪轻,给她的感觉甚至有点像和她定亲的那个男人。
对于那个男人,她其实觉得挺对不起他的,一声不吭的,未婚妻就跑了,连个信都没留下来。不过后来路过村子她去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在她之后又娶亲了,儿女成双,也算和乐。
“纪云,你说,若是没有他,说不定我也会是那种生活,每日早出晚归,相夫教子,平淡是平淡,却也平淡的乐呵。”
她有些疲累的揉了揉眉头,那里因为常年皱眉思考,已经留下了不可磨平的痕迹,桃花落在她的发上,却又被风无情的拂去。
在她的身侧置着一张小几,放着一盏白瓷杯,并一壶桃花酿,坛身上还带了些新鲜的泥土,想来是刚从土里取出来的。
那名唤作纪云的男子立在她身后,默不作声,负手望向远空。
“记得吗,塞外的天,也是如此的幽深迷人,只可惜,王畿终究没有翱翔的雄鹰,也没有驰骋的骏马。”
“比起这金织玉缕的都城,我还是更喜欢大漠孤烟的塞外。”
“是啊,我也是,只可惜,大雪山一役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大雪山一役,是她这辈子经历过最凶险的一役,夷族将他们包围在天寒地冻的大雪山,且封锁了粮食补给线,开始进行小范围的骚扰。开始还好,直到有天一名士兵毫无征兆的倒下,军心开始不稳,最令人心寒的,是出了内奸。
那个叛徒是将军的副将,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是出过生入过死的兄弟。她仍记得那天清晨,他手提着滴血的长剑,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回营帐,寒风凛冽,刮过树梢时发出阵阵长啸,似是在嘲笑雪地上只身前行的男人。
在审问过叛徒之后,他亲手了结了这个从前的好兄弟——他不愿他受到更多的屈辱,直到那时,他还是想着那个叛徒的。
当晚,她摸到了将军的营帐中,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没有人发现,两道黑影一前一后的离开了大营。
她本不想兵行险招的——军队统帅擅自离营,这若是被发现,不光说山外虎视眈眈的敌军,便是这内部也要自乱阵脚。
但无他法,军心不稳,内忧外患,如今经出了内奸,若不尽快找到出路,这一军的人怕是要全军覆没在大雪山。
她发现了一条极为隐蔽的小道,犹如天梯,嵌在大雪山与外界相连之处,道路紧挨着峭壁,下方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整个大雪山一片白茫茫,莫说条道,便是石头也露不出分毫。
往往,越是洁白无瑕的事物,它所遮掩着的,便越是丑陋。
雪崩。
那熊看起来已饿了许久,双眼冒着凶狠的绿光,不知为何还未进入冬眠,出来觅食,便恰好遇到了欲返回大营的二人。
幸好这熊似乎饿的头晕眼花,二人激战一阵子便轰然倒地,还不得二人庆幸,头顶来自死神的阴影便向他们铺天盖地的袭来。
大雪压下来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旁的将军一把推开。
“你脑子有病啊!”
她轻轻一笑,满脑子都是将军当时的神情,也许就是那时,有些东西,开始不一样了吧。
“当时他就挺在意你的吧。”纪云没好气的开口。
“谁知道呢?他就是这么个人,义气看的比什么都重,这么多年没被人算计,也是天神眷顾了。”
“你还替他说话!”
“是真的,当时我们被大雪困在谷中,若不是他的海东青报信及时,怕是俱要葬身于此了。”
但即使是报信及时,他们也是被雪埋了几天有余,雪埋得不厚,几天便可挖开,到时候便可率轻兵突围。
但她等得起,将军却等不起。
他在与饿熊搏斗时受了点伤,又因为方才推她一把扯动了伤口,一时间血液汩汩流出,滴在雪原上,霎时便开出一朵朵曼珠沙华。
伤得不算重,但也不轻,如今只待脱身后能突出重围,将军出事是决计不行的。
再三要求之下,她捧来冰雪,简单的处理了一下将军的伤口,再撕了条衣摆包扎好——当然是她自己的,她胆子还没大到去撕将军的衣服。复捧了些干净的雪,在手心捂热了,凑到他跟前。
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如炬,不知怎的竟看的她有些心底发虚。
“将军,喝点水,休息一下吧。”
没想到他竟是愣住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来,就着她的手啜了一口,喝完便继续愣着。
这也没摔着脑子啊。
她暗自想着,四处寻了点枯草,翻出火折子想点燃,不想草都是潮的,怎么也燃不了,无法,她只好脱下了外衣。
“你干什么?”将军皱紧眉头。
“回将军,生火取暖。”
“天寒地冻的,这么点衣服根本不够烧的,等火一灭,你还不得冻死!”他挣扎着要爬起来阻止她。
她头一次罔顾了将军的旨意,将袍子撕成几节,自顾自的燃了起来,有了助燃物,草就好燃多了。
“将军,大敌当前,还请以大局为重,天气冷,您又受了伤,若是没有火驱驱寒,很快便会虚弱不堪,到时候大军由何带领?机会难得,容不得丝毫意外。况且……”她回头瞥了他一眼,继续往火里添料,“为将军,末将甘之如饴。”
他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来。
余下几天,因无事可做,又不得大声引得二次崩塌,为取暖二人便倚在一处,聊起天来,这谷里没有其他人,往往聊着聊着便忘记了忘记了尊卑之分,他也不甚在意,如此一来,她对他倒是没有之前那般生分了。
那段日子,可能是她从军以来,过的最轻松,也是最快活的一段时间了。
只不过不多时外头的人便破开了雪障,那些人进来时,她正给他讲着故乡的景色,他认真的听着,笑得极尽温柔。
待那些副将军医围上来,她不动声色的撤开半步,那半步之间,仿佛在她与他之间,重筑了一层厚厚的障壁,退后半步,他还是将军,她依旧是他的下属。
虽然不如将军伤得重,但她多多少少也受了点轻伤,给她处理伤口的就是纪云——唯一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一名随军的大夫,脾气不算好,也从不在意她女人的身份,经常是被她气到指着鼻子骂,骂完接着认命的给她包扎。
这一仗打得真是畅快淋漓,敌人完全没想到待宰的羊羔居然还有反击之力,情急之下手忙脚乱,这时山谷内的大军全力反扑,与外围突围的精锐来了个里外包抄,成功的扭转了局势。
只可惜,如此漂亮的胜利,她却在欢呼中忍不住倒下了,最后还是将军亲自给带了回来。
“你连自己的月信也不记得,还记得自己是个女人吗?”屏退了前来探望的人,纪云一进门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小声点。”她的声音还有点虚弱,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她还真是出息了。
帐内静默了好一会儿,纪云在一旁闷头处理药材,好似跟那些瓶瓶罐罐有不共戴天之仇。
“话说……有时候是真的不记得了。”
她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大哥早在明山一役就牺牲了——她救了关内的百姓,大哥救了她,挡开了那支本该带走她的流矢。原本她参军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保护大哥而已,想到被自己嘲笑出拳像蜗牛的大哥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扑到她面前,鲜血漫出来时,她觉得她的天在一瞬间塌了。
临死前最后一句,他似是想摸摸她的脸,揉揉她忍得发红的眼眶,想了想,却又放下了。他说:“我早就觉得像你……四丫头……真给咱家长脸了……咳咳……以后保护好自己,大哥……大哥也算是没……没丢你脸。”
她的眼神黯了黯。
“不若早早寻个机会离开吧,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成天打打杀杀的,早些脱身,还有机会重新开始。”纪云垂着眼眸,手中紧紧的捏着药罐。
她苦笑着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刚欲开口,便被一道军令止住了口舌。
军令是将军下达的,鉴于之前几次出色的谋略,现调她作为军师参谋,相当于没了出生入死的危险。
带那人走后,她还是望着帐篷顶,久久不出声。
“他果然是发现了什么。”
纪云替她把话说了出来,“这下倒是容易多了。”
“不过她倒是没有直接揭露你的身份,看来是在等你自己抉择,这是个好机会,四儿,把握住。”
她怔了怔,一言不发的开始穿衣,一刻钟后,她站在了将军的营帐前。
这是她行军生涯中至为关键的一步,在她对上他双眸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好了。
开始时他还有些顾虑,到后来见惯了她利落的身手和冷静的头脑,也便放下心来,只时不时从旁回护她一下罢了。
本以为自此也就这样了。
直到她的身份再也瞒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