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国医大师徐景藩临证百案按
- 徐丹华
- 4369字
- 2021-04-04 18:44:01
一、 耳闻目濡秉家传,兼收并蓄再拜师
1927年徐景藩出生时,祖父徐子卿已是一方名医。堂匾名“培德堂”,两旁高挂有病家赠送的“起死回生”、“扁鹊再世”等额匾。每日诊病者川流不息,门庭若市,都是内科时病或杂病,有初诊、有复诊。上午门诊,下午出诊。祖父面容慈祥,态度和蔼,细心诊疗,详细叮嘱,贫病不计诊金,确有困难者,不仅免收诊金,还给钱配药,或在处方上注明“药资由子卿付”,届时统一向药店支付。有的病人第一次用板床抬来,经祖父诊病处方,第二次由家人搀扶而来,第三次自行步来,由呻吟痛楚而逐步好转,面带笑颜,连声道谢,称祖父医术高明。祖父从早到晚,甚为辛苦。茶余饭后,还给徐景藩父亲讲述诊治经验和用药心得。深夜读书,吸取间接经验,对疑难重病,考虑来日处方对策。一年四季,几乎天天忙碌,应接不暇。但有时夏夜乘凉,遇有兴趣,哼唱昆曲,自娱自乐,调剂心身。
徐景藩是长孙,祖父自然非常疼爱。从小教他认字写字,尤其是药的名字,如天麻、金银花、大黄、甘草等。闲时抱他坐在膝上,手把手教握毛笔、描红、写字。在他四五岁时,祖父出诊,曾几次带着同去。祖父给病家诊病,他则帮着磨墨,看祖父开处方,向病家交代病情,嘱咐如何煎药服药,饮食宜忌,生活护理等。那时,徐景藩虽尚年幼,但却能安坐静听,病家均夸:“这孩子文静、懂事、有礼貌。”祖父床前的便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他去倒、洗。祖父无声的教诲,辛劳和蔼的形象,在他幼小的心灵烙下了深深的印记,立志来日也要学习中医,做一名治病救人的良医。
父亲省三,自幼读私塾多年,后随祖父学医,子承父业。学成后每月逢二、五、八到相距七公里的坮坵镇童仁泰药店坐堂。早去晚归,往返的交通工具就是浙江绍兴人经办的乌篷船。除坐堂以外,还在家帮祖父写处方,看“小号”,“小号”就是那些经祖父出诊看过已有好转的病人。如看了重病、疑难病症,晚上向祖父汇报、求教。这种家庭式的小型“病案讨论”,纯中医的辨证施治、理法方药的研讨,徐景藩经常在旁聆听,耳闻目濡,逐渐有所感受、感悟,让他无形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外,徐景藩经常练习毛笔字、识字,翻阅一些中医药书籍。这种生活方式和家庭教育,为他后来立志学习中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六岁,徐景藩在离家咫尺的绸业小学读书。这是一所丝绸行业的子弟学校,师资水平较高。校长唐诵清,年近古稀,国学功底深厚,工于诗文。亲自拟定每一年级的主要课程,所聘教师除规定的学历、资历等条件外,都须经亲自面试。而唐校长本人也在五六年级担任部分国文课,并不定期去各班听课,检查教学质量。由于教学质量高,在全镇享有极佳的声誉。
徐景藩在绸业小学学完初小课程时,还有机会学习了弹风琴,对音乐稍有入门,这也有利于智力的开发。他记得当时每个教室都有一架风琴,专供音乐课老师教学之用。他经过一个学期的练习,初步掌握了一些技巧,并可以弹奏一般的歌曲。这对徐景藩一生的业余生活产生了较大影响,直到现在,他仍利用空闲时间弹弹琴,以陶冶心身,这都归功于童年时代的基础。他常说:“启蒙教育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它往往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1937年的深秋季节,日本侵华战争升级,家乡沦陷,一家逃到坮坵。在坮坵大庙里,由浙江避难来此的老中医李继山先生办起了临时私塾,父亲便送徐景藩去学习。李老师对他稍加考核,认为他的语文水平可读《幼学琼林》,算是高班生。除每天教一段文字外,还教给他《百家姓》、《千字文》、《大学》、《中庸》等,他在短期内读完这些书后,受老师之命,开始担任初、中班的辅导任务。虽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但每天读书、背诵、练文习字,语文水平续有提高。后来返回盛泽,小叔父又教他读《论语》、《孟子》。1938年夏末,再入淘沙弄小学五年级,二年后毕业。当时家乡没有中学,只好自己补习《古文观止》、英文、数学、高中国文等。其间,仍继续在家读医书、抄方、挂号。边学中医,边学文化。语文水平的不断提高,特别是这些古汉语的基础,对他日后学习中医大有好处,终身受益。
1941年,徐景藩随父学医,父亲让其先抄书,把要熟记诵读的部分抄在一张张元始纸上,用毛笔一字一字工整地写好,最后装订成册。读的时候,用鹅毛管蘸上银朱点作标点。这样的好处有三:一是练习毛笔字,打好学医的基本功;二是良好的修身训练,写字笔笔无误,要求思想高度集中,心地宁静,戒除浮躁,摒弃杂念;三是诵学经自己亲手抄写的医书,容易上口背诵,提高了学习效率,以后经常温课,不仅温故知新,还能加深记忆和理解。
父亲给他规定了读书的进度,并给予逐一讲解,要求熟读熟背。他读的第一本中医启蒙书是《雷公炮制药性赋》,按寒、热、温、凉、平性药,一个月时间读完。临证抄方时,父亲还会重点提示处方中药物应用与配伍方法,深化了用药的基本理论,对应用过的药物,也自然而然地记住了。接着读《汤头歌诀》,采取“滚雪球”的方法,读了后面,温习前面,并参阅相关注释的书籍,共用了半年时间。接着读李念莪的《内经知要》原文,该书条文精炼,三个月基本读完。与此同时,还参考阅读《素问》、《灵枢》和《难经集注》等书。由于内容多,条文深奥,难以完全理解之处,就囫囵吞枣地先读下来,以后慢慢消化吸收。这些经典著作,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他年年学,年年有所体会。后来,又读了淮阴陆慕韩的《验舌辨证歌诀》和李时珍的《濒湖脉学》等书。这样,算是完成了第一阶段的中医基础学习,共花了约一年的时间。
第二年是内科基础的学年。在父亲的安排下,读了张仲景《伤寒论》、《金匮要略》和叶桂《温热论》。这一年,父亲只是指导、释疑,学习进度全由自己掌握。《伤寒论》参阅成无己的《注解伤寒论》,《金匮要略》参阅尤在泾的《金匮心典》。每日早晨习字、温课、背诵,上午仍是挂号,临证学习,侍诊抄方。下午读新的内容,并继续抄书,整理上午抄录的处方,结合病例,查阅有关本草和方剂,加深理解。晚上聆听父亲讲解白昼有些疑难病例的体会和经验。天天如此,寒暑不辍。
第三年,徐景藩开始读李士材的《医宗必读》及叶桂《临证指南医案》每个病证案例后的总括。《医宗必读》只要求阅读,每个病证的理法方药,认真理解而不求背诵。《临证指南医案》的总括文中,比较重要的文句,多读后自然也就记熟了。例如卷一“肝风”篇云:“肝为风木之脏,因有相火内寄,体阴用阳,其性刚,主动主升,全赖肾水以涵之,血液以濡之,肺金清肃下降之令以平之,中宫敦阜之土气以培之……”,类似这些重要的内容,迄今他仍能朗朗背诵。这些内容既有文学内涵,又有医理真谛,对阐明某些病证的病因病机、治法概要,具有实践指导意义。至于需要背诵的段落语句,是通过自己阅读全文以后勾画出来的,并且也专门抄录在另外的本子上,以便诵读、温习,并常思、常读。其他如《丁甘仁医案》、《张聿青医案》等书,结合《临证指南医案》的某一病证,相互参阅,以求学习多家经验,拓展思路。联系时令季节,侍诊所遇病例,选读有关医案,点点滴滴,反复学习,打好了坚实的临床基础。
三年的时光是短暂的,可是,少年的徐景藩,正处在求知如渴的年龄,在父亲的谆谆教诲和指导下,从启蒙到入门,并最终跨进了中医学的殿堂。徐景藩自幼耳闻目濡,对中医学有着深厚的感情,所以,从医的思想一开始就非常坚决,从来没有动摇、疑惑过。在学医的路途上,按照父亲当年学医时的模式,安排学习课程,也符合循序渐进的教学方法。而且从学医一开始,就采用理论联系实际的方法,三年的师承教育,徐景藩至今还一直怀念,铭记于心,留恋这三年的流金岁月,是多么珍贵!感慨师承教育对培养中医后继人才是多么的至关重要!
1944年春天,徐景藩开始了第二阶段的学习,父亲亲自把他送到朱春庐老师家里,重又拜师。朱师是上海朱斐君和乌镇张艺城两位名师的高徒,誉满江浙,擅长脾胃病、时病和多种疑难病症的诊疗,是群众心目中的名医。父亲深知朱师博览群书,别有见解,颇多创新,经验丰富。为使儿子多学习,多见识,增长才干,宁可使自家的业务有所影响,也让他随朱师学习。有人甚至嘲讽徐省三把儿子送到朱家学习,说明自己技不如人,父亲则坦然笑道:“这是博采众长,吾吴叶天士曾从师多人,医道出众,尽人皆知,说不定我今后还要儿子再从师他人呢!”
进入师门之后,徐景藩仍然是上午临证、抄方,下午读书自学。朱师字体活泼,笔力雄劲,一手行书十分洒脱,每一纸方笺都是墨宝。徐景藩从复诊病人留下的老方笺中,挑选有代表性的时病、杂病,集在一起,当作字帖,认真临摹,抄方时再用心揣摩。三个月的临证抄方,居然三五分与老师的字体有相似之处,深得朱师的赞许。加上徐景藩本身具有良好的中医功底,颇能心领神会,于是朱师就让他午后跟随一起出诊,由徐景藩书写处方,自己再抄录存根,记录病情。这样,上午、下午各有抄方簿,一册一册,编集保存,一年下来,竟积累了几十册,徐景藩都把它珍藏好。到第二年结束时,他将各个病证分门别类,找出典型的、具有用药特色、且已获效的案例加以整理。以老病例为主,新病例为辅,工楷抄录,装订成三册,约480则医案。第三年年中基本完成后,交给朱师审阅。朱师见了,颇为惊喜,并欣然命笔,在每册封面上题写“验案集粹”四字,那是1946年的深秋,一个收获的季节,这是老师对他最大的肯定和嘉奖,更增添了他学习中医的动力。
三年里,每天以临证(门诊、出诊)学习为主。抄方三个月后,由朱师口授,徐景藩书写处方,朱师再复审一遍,交给病人,并嘱咐煎药、服药、饮食、生活起居及精神情绪等注意事项。徐景藩则利用这点时间,录下存根处方。每遇下乡出诊回程途中,朱师即对病情特点、处方用药及临床经验,给他重点提示,有时还联系这一类病证的病因病机、证候异同、常用方药及特殊用药,系统讲授。随师出诊,亦步亦趋,形影不离,三载时光,风雨无阻。这种师承教学形式,理论联系实际,学生容易理解领悟,并且培养了亲密的师生关系,这是现在中医院校所无法达到的。
此外,徐景藩还读了一些历代名著,如《备急千金要方》、《诸病源候论》、《脾胃论》、《丹溪心法》、《景岳全书》及明清各家医案、医论、医话,还读了当时沪上名医恽铁樵、陆渊雷、章次公等的著作。其时,陆渊雷先生所著《伤寒论今释》等出版,陆氏对仲景理论和方药运用有着自己独到见解,对脏腑生理解剖融合了现代医学的知识,做了一些补正说明。在经方的运用方面,参考了当时《皇汉医学》所载的经验和病例简介,颇有新意,读后深受启发。受陆氏的影响,他也相应地读了一些现代解剖、生理学等书籍,虽然没有实物可供实验,但是这些知识确实起到了顿开茅塞的作用。了解人体结构、功能的真谛,有助于诊疗疾病。这些是他当时对现代医学粗浅的体会,却为今后的学习、工作打下了有益的基础。
时光荏苒,三度寒暑。朱师送给他一块银杏木材的长方形招牌,上书“朱春庐授徐省三子徐景藩内科大方脉”,算是给这位得意门生满师的“证书”,从此,徐景藩开始了自己行医的新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