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颗糖果,都应该被味蕾充分铭记。
——闻妮妮的《糖果手札》
实在太诡异了!
这是闻妮妮看见郝堂的第一反应。
这个躺在闻妮妮日记本第一页,每天她必看一眼的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还是活的。
此时日记本故事的主人公郝堂正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金色的阳光自香樟树墨绿色的茎叶间倾泻而下,通透而明亮的光,细细碎碎地落在他的肩膀,掉进他白色衬衣口袋。
背景是一群发量稀少的中年男人,挺着啤酒肚,游刃有余地彼此寒暄着。
配乐是耳熟能详的《喜羊羊和灰太狼》主题曲。
极具魔幻色彩的搭配。
今天是星星幼儿园的亲子活动日,闻妮妮以姐姐的身份代表全家出席弟弟闻铭幼儿园的活动。老闻给出的官方理由是今天的活动中有一个叫“八仙过海”的项目,一个名字上和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实际上和水八竿子打不着边儿的活动。而闻妮妮是个游泳健将,理所应当不辱使命。
见闻妮妮不为所动,老闻又出新招:“你去的话,这个月零花钱加一百块。”
在闻妮妮的据理力争之下,两人最后以加一百五十块达成协议。
一分钟前她还因大周末被闻铭拉到这种鬼地方而闷闷不乐,一分钟后她觉得这一百五十块的附加值真是值了。
在闻妮妮的人生构想里,遇到郝堂应该是好多年之后的事。那时候的她端着各类学术大家的头衔,与慕名而来的郝堂庄重地握手,热情而礼貌地互相吹捧着。
谁能想到忽然跳了一大截的进度条,活生生将“多年之后的邂逅”变成了“此时此刻的惊喜”,也活生生将高峰论坛变成乡村爱情的篇章。
所谓生活,总是杀你个始料未及。
而只有出人意料的方式,才能让每一段遇见更深刻。
“闻铭,你用三分力度掐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做梦?”闻妮妮伸手想捞住闻铭,右手扑了个空,紧接着她感受到衣服忽然被身后某股力量拉扯,露出了半截腰部,才发现闻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藏到了自己身后。
“臭小子,我男神出现,我都还没有躲,你躲个什么……”她一边往下拉扯衣服,一边说着,没忍住又往郝堂的方位看了两眼。
顷刻间,她就明白了闻铭躲避的源头,是那个正咧嘴笑着朝他们跑来的小萝莉。
“闻铭,你来了,我还说怎么找不到你呢,原来你躲在这儿。”小萝莉穿着一身粉色公主裙,扎着不太对称的羊角辫,说话的时候眯着眼睛在笑,缺了颗门牙,还漏风。
奶声奶气的,听着真是可爱得紧。
“你别躲啦,我都看见你了。”小萝莉并不能领会闻铭躲避她是因为讨厌,还以为他和自己玩捉迷藏,兴致盎然地说,“那等下换我躲起来,你来找我啊。”
闻铭躲在姐姐身后没吭声,被闻妮妮一把拎到前面。因为他实在太小,和闻妮妮力量悬殊,无法反抗,只好用脸上的厌烦来表达不满:“女孩子真麻烦。”嘟囔的语调是与年龄极为不相符的老气横秋。
闻妮妮听闻铭在家里提过几次,班里有个烦人的女生,老爱追着他做游戏。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小萝莉了。她盯着小萝莉打量了几眼,这眉眼怎么看怎么熟悉,抬眼撞见不远处信步走来的郝堂,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这小萝莉该不会是……
郝堂的……私生女吧?
向来对他人的外貌特征不甚在意的郝堂,分不清张三李四的区别,医学上将这种病症归纳为“脸盲症”。
郝堂隐隐觉得有道灼热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盯得他头皮发麻。他抬眼张望,终于在攒动的人头之中,准确锁住投来视线的闻妮妮的方位。
完全没经过大脑分析,他就提取出了姓名。
怎么又是她?糖癌晚期患者闻妮妮。
庄严同学的调侃应时应景地在他脑海里响起:“你是不是欠人家小姑娘钱了?”他指的是闻妮妮在学校里到处造谣郝堂体质虚弱的事情。
郝堂记得当时自己用“有点纠葛”做了回答。
说完之后对上庄严同学意味不明的眼神,他才顿觉表述有几分不妥。毕竟纠葛这种东西,在生活中多是和“感情”组合。他和闻妮妮,顶多算是“被谋杀未遂”和“谋杀未遂”的关系。
依稀记得那是个下着雨的清晨,他心情不太好,具体是什么原因诱发的,他完全记不清了,现在想来也许是预感到后面会发生的一切吧。
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的陌生女孩,垂着两束羊角辫,围着他喋喋不休好一阵子,主题是要请他吃糖,手段简单粗暴。小女孩举着剥开的糖果,将他逼至角落,嚷嚷着非要他尝一尝味道。
郝堂不像别的孩子,确切地说是没有那么多孩子气的习性。很小的时候,他已经懂得克制和自律。得知吃糖会长蛀牙后,他就奉为圭臬,没再吃过一颗糖,久而久之就忘记了,自己到底是生来就不喜甜食,还是他的自律让他忽视了。
面对“羊角辫”的不依不饶,他拼死抵抗,却还是被女孩钻了空隙,不知她什么时候已经将糖果送进他嘴里。
甜腻的糖果卡在咽喉处,不上不下,让他一口气透不过来,憋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最后他硬生生地将糖咽了下去,半条命也快去了。留在喉咙间粗粝的质感,令他记忆犹新。
经历了闻妮妮的事件之后,他对糖果切切实实根植下心理阴影。
不过说起来也都是幼儿园的事情了,记忆所剩无几,只在偶尔看见糖果之后,这个插曲才会被翻出来短暂温习。幼儿园毕业之后,两人分道扬镳,直到高中才重新有了交集。
不,那也算不上是交集吧。毕竟两年来他们一句话都没说上。
闻妮妮正准备脚底抹油溜走,却发现闻铭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角。
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随着轻风拂过脸颊,让人蓦地想到新出炉的糖果,还绵软地挂在模具上,被糖果师傅灵巧的手拉成均匀的长条,一下两下……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牙尖,对甜味的渴望怂恿着她将手伸进裤袋,掏出早上出门前匆忙塞进的一把糖果。
然而这个动作还没有完成,就被一口小奶音打断:“请问你是闻铭妈妈吗?”小萝莉看着闻妮妮,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闻妮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身姿笔挺的郝堂正凝视着她,明眸里藏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香味好像更浓了,像是有甜津津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
闻妮妮尽量不动声色地咽下口水,偷偷地将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一点。
“闻妮妮是我姐姐!”闻铭纠正,“你见过有这么矮的妈妈吗?”
这死孩子!
闻妮妮二话不说小手就揪上闻铭的耳朵,激动之下音调难免拔高:“我还在发育期呢!”也忘记旁边还有某人在旁观。
手正要微微使力,听到一声促狭的笑,她侧头对上旁边的人,只见郝堂笑意未收,两排牙齿从唇缝中露出,好似白瓷。
这是闻妮妮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能没出息到为了几颗牙齿都心跳加速的。
也是第一次知道,她就是那个没出息的“有人”。
后来在给郑小悦描述这一场邂逅的感想时,词汇匮乏的闻妮妮给出的赞美是:“他的牙口好,一看就是钙含量充足。”
郝堂被闻妮妮盯得不好意思,虚虚握拳贴着鼻子咳嗽了一下,礼貌地点头:“你好。”
膝盖被人顶了一下,闻妮妮才恍然醒过来,听到底下传来闻铭嫌弃的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姐,你白内障啊?”
“你才白……呢。”要不是现在郝堂在这里,她要顾及形象,闻妮妮保证会给这臭小子一顿揍。
然而她现在也只能咬着后槽牙笑里藏刀:“我家弟弟就是幽默。”顺便用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朝闻铭竖了个中指以示警告。
郝堂将她的这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但也没戳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欢愉是发自内心的。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欢愉是哪里来的。
“我是郝恬,这个是我哥哥。”小萝莉介绍的语气里颇有几分自豪,“我哥哥很厉害的,是全校第一名,年年都拿奖学金。”
闻妮妮当然知道郝堂有多厉害了,她还知道郝堂他有个不为人知的隐疾……想到这里,她失声笑了出来。
“我姐也很厉害,是游泳队的老大,每次都拿金牌。”闻铭不服气地叉腰。
被如此大张旗鼓地炫耀,闻妮妮还真有点心虚。虽然她拿过不少金牌,可“游泳队的老大”这名号,只能在家里吹吹牛罢了。她急忙打断闻铭的话:“我叫闻妮妮,初次见面,非常荣幸。”
自以为非常得体的开场白。
郝堂怔然,初次见面?
郝堂揪着“初次见面”四个字,好一番琢磨。他轻轻哼了一声,闻妮妮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倒是练得驾轻就熟。他脚步向闻妮妮靠了一步,刻意针对她的“初次见面”回应了一句:“郝堂,久仰大名,以后请多多指教。”
没想到郝堂看着一本正经,还会搞拍马屁这种套路。闻妮妮在心头将“久仰大名”四个字默念了一遍,乐呵呵地想着。
对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言辞太过苍白,没有表现出十分的热情,又忙不迭补充几句奉承话:“虽然我们初次见面,不过你的大名我也是早就如雷贯耳。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认识你了!”
还有,你闻起来真的好甜啊。
像新鲜出炉的糖果。
郝堂挑眉轻笑,更近一步:“哦?怎么如雷贯耳了?”他好整以暇地等着闻妮妮还能说出些什么瞎话。
“你都不知道,贴吧上可多关于你的消息了,最多的时候,一天更新十七条内容……”闻妮妮没看出郝堂是存心刁难她,反而津津有味地说起来。
她猛然想到自己年少不懂事,还注册了一个小号专门黑郝堂来着。高一那会儿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郝堂藏着那么大的敌意,没事儿就在贴吧上叨叨郝堂的缺点。只要有人夸郝堂,她就忍不住反证,好像积了八辈子的仇恨。
也许是出于优等生和后进生阵营的积怨。归根结底还是老师、家长们对优等生的偏爱,以及对后进生的偏见。凭借一张试卷来断定学生好坏的标准,总是让人不服气的。而郝堂作为优等生的代表,自然是要被讨伐质疑。
就在一年前,闺蜜郑小悦提起郝堂的种种优秀时,闻妮妮都还是嗤之以鼻的态度,甚至对郝堂与“好糖”同音的事情耿耿于怀,当时她就登上贴吧愤愤不满地发了个帖子:郝堂虚着呢。
谁知道话题引起热议,底下一排站队“郝堂不虚”的小迷妹,以及一堆闲得无聊的吃瓜群众刷满评论。最后还登上校园十大不解之谜,即“郝堂虚不虚”。
话题最终因为当事人没有任何声明渐渐冷却热度。直到郝堂高二参加校运动会,直接摘下五千米长跑金牌,还打破纪录。这才再度引起同学们的热议,这下子有了定论:不虚。
有一种关注,始于来路不明的好胜心。
郝堂之于闻妮妮,便是如此。
因为运动会的这件事,闻妮妮对郝堂的看法有所改观了,也不知道怎么地,就黑转路,路转粉,渐渐地,还对郝堂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崇拜感。
“对了,你不逛贴吧的吧?”闻妮妮小心翼翼地试探,声音从嗓子眼悠悠地飘出来。
话一出口,她心里的懊悔泛滥。没事儿提什么贴吧啊,这不是自掘坟墓吗?真想抽自己两大嘴巴子。
面前人那战战兢兢的神情,明摆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郝堂绷不住表情,险些要笑出来。他确实很少玩那些社交软件,可以说基本不玩。然而闻妮妮这副表现,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刻意顿了几秒钟,欣赏完闻妮妮满脸焦虑的表情后,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闻妮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会儿她看着郝恬,分外亲切。她摸进裤兜,掏出一把糖果,半蹲下,送到郝恬面前,笑得像个人贩子:“小妹妹你尝尝,这糖果挺好吃的。”真是越看越有一种亲切感。
郝恬有点犹豫,一眨不眨地盯着闻妮妮的掌心,却又迟迟没有伸手去拿,小小的脑袋仰着去看郝堂。
闻妮妮以为郝恬在客气,脱口而出:“别见外,都是一家人。”话音刚落,她抬眼对上郝堂意味不明的凝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胡话。
闻铭用眼神抗议:我拒绝和这个鼻涕虫成为一家人!
“有首什么歌不就是这么唱的吗?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五十六个兄弟姐妹是一家……”
“民族平等是实现民族团结的政治基础,民族平等和民族团结是实现各民族共同繁荣的前提条件。”郝堂不假思索地接下话茬,转头慈眉善目地看着郝恬,“想吃就拿吧。”
征求到哥哥的应允,郝恬顿时笑靥如花,矜持地拿了一颗。闻妮妮掌心里还躺着一大把的糖果,出于礼貌,她捧着糖果送到郝堂眼前。
郝堂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小步。
“这颗是店里特别推出的‘好糖’,挺适合你的,和你的名字一样。”闻妮妮摆出谄媚的笑容,指了指躺在中间的那一颗,那是糖果店特别推出的品种,名字就叫“好糖”。
好糖,郝堂。
糖吃在嘴里,就好像把郝堂吃到嘴里一样。
“我哥哥从来不吃糖的。”郝恬已经撕开糖纸,声音含混不清,“我自己家做的糖果,哥哥也从来都没有吃过……”
后面的话完全听不清楚,不过前面的重点,闻妮妮倒是画得很快。一听郝堂不吃糖,她立即见风使舵地和糖果撇清关系:“太巧了吧,我也是完全不喜欢吃糖,我买来这些是拿来做……做学术研究的!你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因为她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啊。
她到底在胡说些什么鬼话啊……
糖果:屁!你之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你这个“大猪蹄子”!
言罢,闻妮妮握拳,将糖果收在手心,正要送回口袋,惊觉指骨一凉,见郝堂的右手覆在上面。
“既然如此,也给我一颗研究下吧。”郝堂似笑非笑地掰开闻妮妮的手指,挑了她推荐的那颗糖,在几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将糖果放进了裤袋。
闻妮妮自认为她这人吧,大的优点不敢说,但对玩游戏还是很在行的,真是应了闻铭那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评价。
大家做完热身运动后,正式进入第一个项目“小鸡出壳”。闻铭发令,闻妮妮拿起一张报纸,小心翼翼地在中间撕破一个小洞,先钻出头,再依次将肩膀、手和脚钻过去,这样就算完成一个回合。
三十秒过后,闻妮妮已经完成了好几个回合,偷偷用余光去扫旁边的郝堂,见他皱着眉头,还在和第一张报纸做抗争。
郝堂的成绩排名是年级第一,各类变态竞赛都能杀到前三,每年运动会也总能拿几个冠军,毫不夸张地说,摞起来的奖状、奖牌都能装个麻袋。但偏偏是这高大身形,让他在报纸面前无法施展。
看着无所不能的郝堂,盯着一张破得不成形的报纸皱眉头犯难,闻妮妮也不知怎的就笑出了声。
她倒不是幸灾乐祸,只是因为自己能够看到郝堂如此与众不同的一面而开心,并且这与众不同的一面,只有她看到了。
这也许就叫作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郝堂听到闻妮妮的笑声,窘迫地瞄了她一眼,眉心拢成一个大大的“川”字,但还是英俊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好在第一个项目很快结束。
第二个项目是“哪吒闹海”,需要三人参与,幼儿园老师简单说明了规则:“妈妈举着玩具篓站在场地一端,孩子是小哪吒,爸爸抱着孩子站在……”
闻妮妮还在认真听着规则,郝堂忽然转头盯着她,浅笑着:“嘿,我们合作吧?”
左右看了好几遍,闻妮妮确认郝堂是在和自己说话,并且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带着很诚恳的表情。
她望进他深邃的眼底,依稀有光影流动,搅得她心口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通俗来说,就是心口小鹿又癫痫了。
郝堂以为闻妮妮在犹豫,但其实是闻妮妮看着他的脸走神了。三十秒之后,闻妮妮特别诚恳且郑重地回了他一句:“你能不能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虽然有点疑惑,但他还是配合地点点头,重复道:“我们合……”
“我愿意!”闻妮妮笑得花枝乱颤。
游戏正式开始了。
郝堂抱着闻铭,闻铭从蓝色布匹装饰的“海浪”里捡出蓝色纸团,然后往闻妮妮举着的纸篓里砸。
妈妈常说闻妮妮这人没多大优点,但好在臂力不错,以后就算找不到工作,也能耍个杂技混口饭吃。闻妮妮想,要是来看她演出的观众是郝堂的话,那她一定会演砸的。
对着两米之外的那张俊颜,闻妮妮实在没办法坐怀不乱地继续玩游戏。
眼看着别的组已经遥遥领先,闻铭急得踢腿:“闻妮妮,你怎么这么笨!”
好几个纸团都砸到闻妮妮脸上,弹了出去,有一个直接擦过眼角,生理反应下,闻妮妮的眼眶红了。
闻妮妮揉了揉眼睛,也不知道郝堂什么时候走到面前,柔声细语地问她:“你没事吧?”
你瞎啊……
闻妮妮差点将这句口头禅说了出来,但一想到对面是郝堂,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啧,要装个淑女也真是令人为难。
闻铭以为闻妮妮哭了,难得露出一点慌张表情,讪讪地搓着小手说:“姐,我不是故意的。”
闻妮妮知道闻铭不是故意的,因为他急着进球,而她又忙着心不在焉。
“好像有一点点事……”闻妮妮摇摇头,从努力撑开的狭窄视角里,看到骤然放大的俊颜,郝堂的睫毛很长,眼窝很深,褐色眼角深邃又迷人。
特别是闻起来真的……好甜啊!她微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
“哪里?”
心脏跳得太快了。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不知道是不是要打个120急救电话。
没见闻妮妮回话,郝堂俯下身来观察她受伤的眼睛:“眼睛很痛?还是去看一下医生吧?”
他的指腹贴在她的眼角上,冰冰凉凉的。
感觉要先看个眼科……
长这么大以来,闻妮妮大脑空白的情况总共就发生过两次:一次是她在偷看电视后,拿湿毛巾给电视机“退烧”的事情败露;另一次就是现在郝堂和她四目相对的场景以及接下来会发生的场景。
一般小说中的男主角说了以上台词之后,后面的剧情就应该是男主角带着女主角去看医生。
两人靠得很近,郝堂身上那种清甜的香味就更浓烈了些。她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发梢蹭着郝堂身上的纯棉衣料,情绪酝酿到位,三分羞怯,五分柔弱:“公、公主抱吗?”
闻妮妮正准备演一个娇弱无骨的女子,往那香甜的怀抱里靠一靠,就听到闻铭捂着嘴咯咯笑:“姐,你太重了,等下把郝堂哥哥压坏了。”
你放屁!
从小区出来,直走一百米再转个弯,就到了“一颗好糖”糖果店,营业时间是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一般闻妮妮趁着周末去采购一番,屯好一个星期的口粮。
今天过来的任务,主要是还愿,顺便屯粮。
在今天之前,闻妮妮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然而今晚之后,她决定迷信一把。
幼儿园偶遇郝堂这件事,说起来还真的挺邪门的。
闻妮妮盯着糖果店里这株两米高的糖果树,寻找着前一天晚上自己挂上去的字条。好不容易在那密密麻麻的糖果中找到自己做了特殊记号的糖果纸,她欣喜地将它摘下来摊开,里面安然地躺着“郝堂”两个字。
老板娘说,在糖果纸上写上你要祝福的人的名字,那个人的一生就会被糖果包裹,甜甜蜜蜜。
她的指腹摩挲着那两个字,竟生出一点点心慌意乱。
以前闻妮妮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明明对买彩票一夜暴富的梦想嗤之以鼻,却又每次管不住自己要偷偷买上几张。
现在她似乎有那么一点明白了,那只是对某件事某个人表达的一种心情、一个态度。
白日梦是一定要有的,反正做一做又不花钱,万一实现了,那可是白赚的。
瞧,上天见她将郝堂名字写上时的诚意,就给了她一点小回报。
趁着四下无人注意,闻妮妮双手合十,“中西合璧”地说了句:“感谢,感谢!Thank you!Thank you!”这样不管是中国的如来佛祖,还是外国的上帝,都能听懂了。
“请您一定要忘记我以前诅咒郝堂的那些话,就当作是放屁。屁李斯(Please)……”后面的英文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翻译,就在那边“屁”了好久。
等她从沉浸在自己过人的智慧中回过神,抬头就看见琳琅满目的糖果盒空隙中,透过来一张清秀的脸。
我去!
还有比在一天之内两次遇到郝堂更邪门的事情吗?
她能很清楚地辨析出他在笑,而且是在冲着她笑。
周围五彩斑斓的盒子,衬得他肤色更亮白。暖黄色的灯光斜斜地打在他睫毛上,在眼睑投下一片暗影。
眉眼弯弯,唇瓣微扬的样子,真是……好看。
她有点挪不开目光了。
所谓惊鸿一瞥,大抵是如此了。
好像一颗大白兔奶糖在对闻妮妮挑衅:有本事就把我吃掉啊。
闻妮妮觉得自己真的病得不轻,可能这一整天都是自己在做一场梦。恍惚间,她看到一个挥着翅膀的黑色小人,朝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你醒醒吧!”
“是啊,我醒醒吧。”闻妮妮伸手要掐手臂。
掐了一下。
“没感觉?”
再掐一下。
“也没什么感觉?”
那么再掐一下。
“现在有感觉了吗?”
“有,感觉皮肤丝丝润滑,紧致结实了不少。”闻妮妮回完话,才猛然察觉到不对劲,她低头一看,自己正摸着一只粗壮的手臂,再抬头一看,手臂的主人正好整以暇地挑眉看她。
“又见面了。”郝堂用眼神示意了下闻妮妮那只还搭在他手臂上的手,笑开了,“从来不知道闻妮妮同学还有这种兴趣爱好。”
什么……兴趣爱好?
闻妮妮一颗心怦怦直跳,连忙缩回手,刚想要询问郝堂话里的意思,便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糖果香气。她一紧张又咽了咽口水,开始答非所问:“我来买买买……”
她怎么一见到郝堂,这舌头就捋不直了呢?
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来买用作学术研究的糖果吧?”郝堂垂下手臂,打量了闻妮妮一眼,换了个站姿,一本正经地瞎扯,“我也是。”
某贴吧上有这么一个热帖:人生事后总感觉没发挥好的六大事件,排在首位的就是“和喜欢的人聊天”。
闻妮妮觉得她此刻的心境充分论证了这条准则。
“今晚的月亮不错。”
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就开始后悔。
郝堂看了看顶上明晃晃的大灯,哼出一个轻快的鼻音:“嗯,如果没有房顶的话。”
一方面光顾着心跳,根本想不到他们还能聊些什么;另一方面她发现老板娘正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自己,似乎在恐吓她说:“小样儿,还学术研究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会长蛀牙的!”
闻妮妮张了张唇瓣,担心自己常常光临糖果店买糖的事迹会被老板娘戳穿,那样自己在郝堂面前苦心经营的角色就会崩塌,于是她先发制人,逃为上计:“那个……我先走了。”
刚一转头,她顿觉不对,要是自己走了,老板娘在背后和郝堂说自己坏话怎么办?
她又回过头:“我们一起走吧。”
没等郝堂有所反应,她直接抓住他的手腕往门外冲,还不忘用另一只手捂住脸。
老板娘望着远去的两个背影,嘴角闪过一丝窃笑,迅速拨通电话:“孩子他爸,劲爆新闻,你儿子终于牵小姑娘的手了,不对,是被小姑娘牵手了……我说你儿子今天怎么愿意来店里帮忙,以前喊他一次也不愿意来。”
走出糖果店,凉风吹乱她额间的碎发,太阳穴“突突突”跳得厉害,闻妮妮仰头看了一眼除了黑什么都没有的夜空。
等气息稳定了些,她朝郝堂招了招手,悄声说:“我偷偷告诉你,这家店的老板娘人有点不正常,你以后千万千万不要来了。如果路上遇到她,也千万千万不要听她乱说什么……”
郝堂挑眉,瞥了一眼腕关节上某人抓得紧紧的手,心不在焉地附和:“看着确实不太正常。”
闻妮妮思量,说不正常呢,好像太过分了一点。她又改口纠正:“话也不是这么说,其实她人蛮好的,经常给我免费糖果……我的意思是说,她知道我要做研究之后,就经常赞助我,给我糖果做实验。不过,她说这事情不能告诉老板,所以你千万要保密。”
“哦。”郝堂诚恳地点点头。
两人对视了一眼,闻妮妮发现郝堂没有要离开的趋势,于是问他:“还有其他事吗?”
郝堂委屈地用眼神示意自己右手手腕关节处,闻妮妮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路抓着他都没松手,且用力过猛,她发现那手腕居然——
瘀青了!
她最近的力道这么大,都把人家给捏得瘀青了啊?
“不好意思啊,我忘记自己还抓着你的手了。”闻妮妮连忙松开,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额前碎发,“你怎么也不吭声啊?”
“咳——”郝堂捏拳装模作样地配合了一声,还有开玩笑的心情,“现在吭声也不晚。”
“对不起啊,我一定会负责的。”闻妮妮懊恼得快要哭了,胡言乱语起来,“你觉得疼吗?是不是错位了?要不先去诊所看下吧?就是我身上钱没带够……你等我回家取个钱……”就差来个九十度深鞠躬表示自己的歉意。
万一把学神的手弄残废了可怎么办?
这可是要杀进北大清华的学霸啊。
闻妮妮霎时间想到自己跪在司令台上,背上绑着一块写着“千古罪人”的木牌子。段长举着明晃晃的大刀问她:“闻妮妮,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自己不思进取,还将我们的希望之火拖下水,砸了学校千百年的口碑……”
底下站着一众举着菜篮子要朝她扔鸡蛋的同学。
郝堂气定神闲地盯着闻妮妮那张绯红的脸,被她手足无措的样子逗得快要压制不住笑容。他伸手拦下想要跑回家取钱的闻妮妮,憋着笑道:“别担心,不是很严重。这么晚回去取钱,你要怎么和家里人说明?”
“可是明天就是月考了,万一你的手影响你发挥,没拿到第一名怎么办?听说这次是全市统考。”闻妮妮埋着头,捏着衣角,局促不安地踱步,“那么重要的考试,要是因为我出幺蛾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郝堂眼梢带着笑意,略勾了下嘴角:“对啊,这么一想还真是焦虑。”
闻妮妮将头埋得更深了,一双小手摩挲着,暗自嘀咕着什么,忽而抬起明亮的大眼睛,像是做出了什么影响一生的重大决定,问得很认真:“代考被抓住的话是不是很严重?”
郝堂:“……”
在郝堂的好说歹说之下,闻妮妮才打消了代考的主意。将所谓的“负责”,改成她送郝堂安全到家的任务。
郝堂给出的理由是——回家路段的车辆往返频率约为五分钟三辆车,如果他被撞到了,但因为右手手腕受伤而不能求救错过抢救最佳时机的话,她就罪孽深重。
自知罪孽深重的闻妮妮,一路上忐忑不安地盯着来往车辆,将郝堂护送到他家小区门口,顺便还帮他取了个快递。
“对了,这里是哪里来着?我要去金桥文苑怎么走啊?晚上这路很难认,都是黑的。”闻妮妮茫然地环顾四周。她本来就是个路痴,一到晚上更是东西南北不分,而且刚才她光顾着给郝堂挡车,完全都没注意路上的标志,不知不觉就跟着他走到这鬼地方。
郝堂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对面。”
“对面?”闻妮妮回头瞄了一眼黑漆漆的马路对面,“对面是小区啊。”
“是……”闻妮妮盯着拱形廊柱,念出上面的几个金色大字,“金——桥——文——苑——也叫金桥文苑啊。”
“好……好巧……我也到家了。”
郝妈妈九点钟歇业回家的时候,郝堂已经坐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姿势端正得很。她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牛奶走进去,往他作业本上瞟了一眼,想要搭个话:“哟,在看书?”
郝堂淡淡地“嗯”了一声,笔速没有放慢丝毫。
“今天那小姑娘是你同学?”郝妈妈状似漫不经心地笑着提了一句,放下牛奶的间隙,瞄到桌上的一颗糖果。
反常!
实在是太反常了!
她知道儿子从来不吃糖果,还对糖果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连自家开的糖果店都没去过几次。能在他的桌上看到一颗安然无恙的糖果,简直堪比世界十大奇迹。
女人的直觉让郝妈妈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那小姑娘挺有趣的。”
“笨得可以。”郝堂摇头叹息。
郝妈妈试探着:“儿子,你什么时候喜欢吃糖了?家里开糖果店这么多年,我也没见你吃过一颗。”
“我不吃,拿来做学术研究。”重点研究某闻姓顾客的喜好。
“不过那个小姑娘,倒是很喜欢这款糖果。”郝妈妈似笑非笑,扔下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就踱步离开房间。
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郝堂才松了松肩膀,目光被那糖果吸引,他伸手抓起糖果,放在手心里把玩了一下。
这鬼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值得开心成那样?
他试着剥开糖纸一角将糖放在鼻翼前,轻轻地嗅了嗅,忍不住皱起眉头。
果然还是记忆中那股腻人的甜味。
他将糖果纸重新揉了回去,抬手想将糖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可手没松开,又放了下来。他看着手心里那颗极小的糖果,被透明的塑料糖纸包裹着,在台灯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他脑海里蓦地闪现出两人方才挥别时,闻妮妮那一脸恨不能撞墙的窘迫表情以及狼狈逃窜的背影。
果真是个不太聪明的人啊。
她跟踪了他一年多,连家庭地址都没搞清楚,业务能力也太差劲了。
也是,喜欢蹲在垃圾桶旁边,一口气剥开五颗糖果,撑得腮帮子鼓鼓的,正常人都做不到吧?
她开心的时候吃糖,生气的时候吃糖,甚至无聊了也要吃颗糖。
在他有意无意间撞见闻妮妮的每个时刻,她都在吃糖。
他忽然很想扒开她嘴巴看一看,那一口牙都坏得差不多了吧。
他越想越觉得口腔里像是塞了颗糖般甜得难受,端起牛奶喝了一大口,发现牛奶也是甜的。
他拿出一个小盒子,隆重地把糖放进去,将盖子盖好。末了,他如梦初醒般,被自己这奇怪的举动逗笑了。
桌角手机的显示灯一闪一闪的,提示有消息进来了。
庄严发来的微信消息,三条:
“你没事吧?”
“真要看贴吧?”
“以前我截屏给你,你都不看一眼,什么时候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了?”
郝堂言简意赅地回复:“今天。”
早知道就不咨询庄严学校贴吧的名字叫什么,还不如自己检索来得快。
再三催促下,庄严才回了消息:“你输入‘德郡郝堂吧’,不过那人销声匿迹很久了,估摸着已经被你的小粉丝们教训过。”
屏幕将将要暗淡下去,又跳出庄严的消息,是一个贱贱的笑脸,以及一句:“到底是什么人让我们的‘佛系郝’开始在意起黑粉了?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欢迎收看本期《法制节目》——走近郝堂。”
郝堂拨弄几下键盘,发送:“明天上午语文月考。”
庄严不服气地回击:“那你不也没复习。”
郝堂:“第一名和第十名不一样。”
庄严:“这么嚣张活该有黑粉。”
郝堂根据庄严的指导注册了一个贴吧账号,然后进入“德郡郝堂吧”,直接跳到尾页开始浏览。
庄严说得没错,早在一年前,有个名为“每天都要吃糖糖”的ID就频繁出现在各个帖子下面,尤其是关于夸赞他的帖子,这位“每天都要吃糖糖”的壮士总是要发表一句反驳的话。
比如有人说:郝堂长得好高。
“每天都要吃糖糖”就会回一句:浪费布料。
再比如有人说:郝堂的成绩怎么会这么好?好羡慕啊。
“每天都要吃糖糖”会说:自古斯文出败类。
有人说到:郝堂这么完美的人,应该没有任何缺点吧?
“每天都要吃糖糖”:不,他有隐疾。
郝堂搓开笔盖,沉思,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隐疾?
与此同时,“每天都要吃糖糖”ID拥有者闻妮妮同学,正捏着手机和她的死党郑小悦分享这一天的奇遇。
“阿嚏——”闻妮妮擦了擦鼻尖,怎么觉得脊椎骨凉飕飕的?
“闻妮妮!你说话啊!后来呢?郝堂拍你马屁之后怎么样了?”
郑小悦是闻妮妮读初中时的同桌,留短发,穿宽松运动服,十足的假小子一个,如假包换的学渣,但是靠着会跑步,直接跑进了校队。中考时,她以优秀体育生的身份被尖子班录取,成为郝堂的同班同学。
一开始郑小悦对闻妮妮的话抱以怀疑态度,认为她是思念成疾,产生了幻觉。
在闻妮妮以下半学期都不给郑小悦抄作业为威胁时,郑小悦抹着眼泪万分诚恳地表示相信她。
为了让故事生动形象一些,闻妮妮往里面加了一点个人色彩。
毕竟艺术来源于生活,但总是要高于生活嘛。
闻妮妮说起郝堂因为偷看自己连着输了好几场比赛,还险些为了自己和不识相的臭小子打架,不过她巧妙地避开了臭小子指代闻铭的这个事实。
郑小悦在电话那边连叫了几声“我去”,似乎还摔了一跤,传来丁零哐啷的声音。然后闻妮妮就听到电话里一阵河东狮子吼,不用想也知道是郑妈妈在咆哮。
“造反了?你想把房子给拆了啊!窝房间里一个多小时了就顾着打电话,是不是和男同学打电话?”
“我和妮妮在讨论学术问题……”
闻妮妮一直想不明白,郑妈妈怎么会对自己的女儿抱着如此大的信心,时常怀疑郑小悦会早恋。
想了想,闻妮妮忍住未说出后来郝堂和她四目相对,且准备要公主抱的香艳画面。
刚从地上爬起来,郑小悦气喘吁吁:“真是看不出来啊,郝堂平时看着是个正人君子,居然还对你动手动脚的,真是人面兽心、斯文败类、饥不择食……”她一股脑儿将她所学到的四字成语都扔了出来。
听到后面闻妮妮才觉得不对劲儿,急得跳起来维护郝堂的形象:“你才人面兽心!你才斯文败类!你才饥不择食!”
以防郑小悦回击,闻妮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先一步将电话给掐断了。
她窝在靠椅上,对着面前摊开的数学练习册,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天灵灵地灵灵,希望菩萨快显灵,明天的考试可千万不能出幺蛾子。郝堂一定要拿到第一名,我这条小命才保得住啊……”
门外的闻铭偷听完这番话,转眼间捧着电话机就向还在度假的爸爸妈妈汇报:“爸妈,你们快回来……我刚刚听到姐姐说,明天考试拿不到第一名就保不住小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