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幻象 3 雷和自闭
雷和自闭,谁都不会想到这两者会扯上什么关系
中元节那晚,也是妈妈发病的那天,大鹏不声不响,随便扒了两口饭,就一个人默默溜出了门。像个流浪儿似的,追着秋风,还有陷入秋风漩涡中的落叶,看它们在半空中不断翻卷着,上下起伏着,坠落着,也不知道自己会飘向何方?
他踢着地上没人理会的小石子,慢慢的就晃荡到了江边。他不想呆在那死气沉沉的家里,面对着那一张张大小的臭脸,还有病怏怏的妈妈,看到这些他既不能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更不能,也不想做什么,因为说会说错话,做又会做错事。反而只能让他心里更加憋闷,难过到窒息,这样的家,他只感觉每分每秒都是种煎熬的牢笼。最好让这颗心能打上麻药,就不晓得疼痛是什么滋味了,或许那样会好过的多。
白天在学校和同学们,或者和同龄的伙伴们一起玩的时候,他们又老是拿家里的事盘他,涮他,取笑他,不时戳到他的心里头滴血。他实在是窝火,生气,愤怒又难过,也没谁替他出个头,更无人为他打抱不平。跟别个吵,敌不过那百张嘴,即便每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要淹死人,跟别个闹,更是寡不敌众,永远都是窝囊的败军之将。
开始的时候,他还拼了命的想替屋里的一干人洗清冤屈,漂白污点什么滴,后来,干脆就无声的举起白旗,不战而败,自行宣告投降吧。原本那些污点也没有一样是自己身上的,却好像把自己也越描越黑,不明白自己为嘛要承受这些,为嘛会一竿子打死了一湾人,为嘛要这么株连九族,为嘛要替别人的错误背上沉重的黑锅,为嘛自己要受到这么多不公正的待遇,为嘛好的事情都和自己无关,为嘛开心快乐要跟自己绝缘……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呀?无人给他答疑解惑,他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而这么多的问号,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在脑袋里越堆越多,直堵到心口。
就这样踢着石子,踩着自己的影子,也就剩这影子还能无伤害的陪伴着他了,不觉他就又来到了江边。风更大,更急了,不断将裹着江水的冰凉,和扬起的沙子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和心上。这时,每根汗毛都在自卫式的缩紧,想关闭起大门似的,用一片片鸡皮疙瘩,去拒绝所有访客,拒绝被任何人打扰,哪怕孤独终老,也至少落得个耳根子清净。
可毕竟这只是初秋,分不清是心冷的慌,还是江滩的风太凉。大鹏搓着冷得有些干涩发紧,稍有麻木的手,迎向空旷的江堤,四周寂静无声。江面的倒影与光影相互交错着,拥抱着,舞蹈着,又在江心纠结出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再被层层白浪推开,不停的描摹着波云诡谲,千变万化,光怪陆离的江景。前一秒交叠的云影,还相依相偎着,下一秒一阵风过,又各自东西,消散得无踪无影。世事无常,又怎怪得了,扰人的秋风,不解风情呢?
抬眼再看见前面不远处,好像又遇到那条似曾相识,破旧不堪,已开始风化,搁浅在沙滩亦很多年了,被废弃的一条老木船,只有在枯水季,退潮的时候方才露出一半,它那历经沧桑的真容。他爬上去,摸着满目疮痍的船头,粗糙的纹理被多少过往镂刻着,那每条深深的凹痕,会是曾经承受的伤痛么,剩下这把风烛残年的老骨头,还困在这风里浪里,苟延残喘嚒,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啦,“怎么呀,伙计哎!你该不会也和我一样吧,没人要,没人理,没人管,所以被丢弃在这里,随你自生自灭吧?唉,可怜的家伙,是谁这么狠心哈,把你铁镣锁铐地绑在这水牢里,每天挨着风吹浪打的鞭子,和这漫漫黄沙的蹂躏和糟蹋,弄得这满身滴伤痕,黄沙都快埋到脖子啦,不会是比我还造业吧!”
“造业嘛,我倒也不觉得喔,人生苦短,人之不如意常八九啊!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难,埋怨也不能改变什么,还不如尽量学会随遇而安!”萧萧风声中,老船似在安慰这深受创伤的弱小心灵。
再看看滔滔不绝的江水一路向东,除了一江不停流逝的江水,自顾自的在奔涌流淌着,偶尔一个浪头过来,拍打这片体鳞伤的残骸和灵魂。其实压根没人回应他的这么多问号,当然,也没人管他问的对与不对,此时也无人去责难他。于是,他想放纵一下,那久已半封闭的喉咙,“啊啊啊——老天爷哈,求您老告诉我噶,我到底是谁呀,我是从哪里来滴嘎,为嘛被丢在这里,为嘛被丢在这样滴屋里哈?为嘛他们都把我当出气筒,我不是挨刀子的挡箭牌,既不流血,也不晓得疼痛啊!为嘛这样让我活的生不如死啊?能不能让我回到从前,回到来的地方,就算是当牛做马,我也愿意,我也认啦哈,真滴不想再这样做人了!好苦好累哇!屋里那老妖婆处处找我滴歪,那老黑滴爸爸也像吃人滴老虎,别个都说虎毒不食子,么这屋里滴老虎都跟别个滴不一样咧!出克在外头也冇得好日子过,街坊邻居,同学哈都笑话我,瞧不起我,都不跟我玩,到处受欺负,被排挤,这都叫我么样活沙……我滴老天爷噶!求求您老哈!跟我这可怜虫,指个道,好不好啊!”
月亮还在夜空里悠闲独步,把月光倾撒在江面,倾撒在沙滩,用黯然泛灰的银色,勾勒着老木船那半裸的沧桑剪影,还有此时正陪着那份沧海桑田的,那孤独且未老先衰的少年。柔弱的背影,写不尽的秋凉,秋愁碾压着他的脊梁,和那单薄的身体,太多的伤痛确实让他难以承载之重。
背影后面,不远处有一双眼睛正看着这一幕,依稀也听着大鹏倾吐的一片心声和痛苦。
那双眼睛是振华哥,画了一天画的他,晚饭后,也习惯性独自散步到此。他常常过来吹吹夜风,听听涛声,看看月下的江景,随着季节的变迁,呈现出不一样的模样,翻炒出各色各样的酸甜苦辣,和五味杂陈。
老远就看到木船和大鹏,不经意闯进了他的自言自语,听着听着不免鼻子发酸起来。看着前方的月光下,斜倚着独坐在浪里的老船与少年,一份难得一遇的秋愁秋韵的图画,又撞开了他的眼帘,敲开了他的泪腺,内心不觉隐隐作痛。像是一片漆黑的长长夜路上,遇见的一束微光,在那份孤独和无奈中,又能看到黑暗中,一些看不到的东西,照见一颗受伤的灵魂和流泪的心。却又不知如何去安抚这个小可怜的伤痛。
一边叹息着,他赶紧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唯有留下,这秋凉中,写满苦涩和凄寂的诗意。
很快振华哥把这份诗意,定格在了那一刻,定格在了纸上,也定格在他心里。
收起速写本后,他走上前去,“大鹏,你也喜欢到江边来坐坐哈,不过,现在天色也不早了,风又越来越大啦,你是不是也该回去了,小心受凉生病哟!大鹏——”他看大鹏像没听到一样,就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大鹏却很不情愿,略带嫌弃的神情,向前挪开了身体,但他依然沉默不语,一言不发,托起下巴,继续发他自己的呆,陷入眼前的一江苦水。好像既没有听到振华哥的话,也没有看到振华哥的人一样。
他站在一旁,很是奇怪的看了看大鹏,“大鹏哟,怎么不理振华哥呀?是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小兄弟呢!大鹏你要尽管说嘎,让哥也好改正错误沙!”
大鹏还是不理,好像真的聋了又哑了一样。一脸木然的沉默着。
振华无奈的笑笑,也不知再说什么,来安慰面前这个受伤的小刺猬,伸手想帮帮他,他却360度,以刺示人,让你完全无孔可入。
看这大鹏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振华也不好强行把他拉回来,“大鹏,那振华哥,——我就先回去啰!不过哥真心劝你哈,坐一下,真该回去了,不然,吹感冒了,还是自己难受嘎!不论如何,振华哥,是懂你的。凡事尽量往好滴想,心里自然要好受点,只要你愿意,振华哥愿意当你的听众,永远的听众噢!相信振华哥哟,绝对说到做到。”
说着振华只好再次转身预备回去,“大鹏,说真的哟,你也穿的不多,莫把自己弄生病了,家里人也没多少精力管你,你妈妈大概还没有完全好吧,所以,一定要把自己照顾好,免得她担心,着急,是吧,就冲你妈妈想想,你也该早点回去噢。一定要相信振华哥,全都是出于好意的。”振华一步三回头,大鹏还是用沉默是金来回答他。
看来小家伙对他的一番好意完全不领情,他只得先独自打道回府。摇了摇头,他想,“唉,也是造业,小小年龄,就被生活压的透不过气来。”
也是啊,谁又能真正走进彼此的内心呢!人,都生而孤独。他这个大孝子,为了照顾他妈妈陆婶的情绪,虽然表面没有走近他们家,但也有意无意,旁敲侧击的,时不时跟街坊们,一直在打听慧玲她们家的有关情况。他内心一直都有这个邻家小妹的,但现实,又不得不面对,不得不妥协,只想着自己,光为自己而活,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不顾及身边至亲的想法,这不是他振华的作风和为人之道,或许放下了,也是种很好的成全吧。
振华哥走了不多一会,大鹏起身跳下旧船,“哼,相信你,凭么事相信你哈,以为我是个大苕货嘛!打我家妹纸的主意,唯一的妹妹哈,你还大白天滴强行滴打劫嚒,你屋里那多妹纸,么就这贪心咧,啊——啊!以为我屋里冇得人,是吧,以为我都是二百五,是吧!哼!莫做梦吧!”
他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子,往水里打水漂,“哼!好你个振华哥沙,你以大欺小,是吧!以为我们眼瞎心盲,么事都不晓得,看我以后不找你算账沙,你跟我等到,看我么样收拾你,就跟这石头一样,那就是明天滴你!晓不晓得嘎!”
说着说着他又不断向江心,投出一个又一个石子,看着它们从一个漩涡跌落到另一个漩涡,然后在眼前,刹那间消失,好像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人,都如这小石头一般,可任由他处置他们的命运,他一个个随意捡起这些冰冷的小东西,攥着他们,再砸向地面,或用脚踩踏,或揉搓,或吐口水,或再次踢入江中,还越踢越上劲,越打越兴奋,“对,看到冇哈,这个,首先是老妖婆,最最可恨滴,就是你这个老东西了,看你还害人不,看你还能兴妖风不,看你再打人不,看你再骂人不,我要你好看,我要你从屋里滚蛋,要你就这样消失,要你再冇得机会勾搭我那爹,不要脸的东西们,要你就这样沉水,最好下地狱,下十八层地狱,永世都不得翻身,不然,你就把个好好滴屋里搞得跟个地狱一样,你实在最可恶,看我么样降妖除魔,看我么样收拾你,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这就是你作恶多端的好下场……哈哈,走着瞧吧,今天,本人哈,就是孙大圣再世现身嘞!今儿我元气满满滴,复活显灵啦!还有你个狠爹,你这个老黑鬼,看我么样正法你,看你滴拳头还黑不黑,看你滴心还黑不黑,看你还么样打我,看你再么样打姆妈,看你再么样跟老妖婆作孽,看我么样替屋里清理门户,让你们这一个个滴原形毕露,让你们再冇得机会祸害别个,去死吧,下地狱吧,妖孽们……哼,振华哥,你懂我嘛?你懂么事沙,你懂个狗屁烧到吃!你要真懂滴话,就来帮我报仇,帮我姆妈报仇!不能滴话,就尽快滚蛋!莫尽耍嘴皮子,吹大牛,说大话,冇得半分钱滴用,晓得吧!”
只到把周围能看到的石头,搬得动的石头,一一都抛入江中,他依然不解气 ,一会捶胸顿足,跪倒在地,一会又仰天长啸,他又两手抓起一把把沙子,抛向浪里,看它们在眼前消散,再消散,“老天爷啊!老天爷!谁来帮帮我哈!求求您老吧,让大圣现个身哈,就一哈嘎,来我屋里捉了那两个,一公一母滴妖孽吧,那样就天下太平了啊!不然,那屋里容不下我噶,这大滴天也都冇得我安身的地嘛!……” 还是只有空荡荡的黑夜包围着他,大鹏把头埋向沙地,鼻涕在流,眼泪在飞。就算能堵枪眼的***来了,带上一大波血小板一起拥过来,一样止不住,堵不住心中溃堤的缺口,血还在流淌……一顿无为的发泄,把自己弄到精疲力尽,趴在地上,麻木到像个活死人般,挂着两行泪,和着鼻涕,一脸的沙子,呆呆望着江水一样滔滔不绝,却无半点天降神兵的可能再现,双手合十,磕头叩拜,一样全都是徒劳……他能就这样睡下吗?
又一个更强烈的声音在耳边环绕,是姆妈的声音,“大鹏,大鹏啊!在哪里呀,快回来噶!——”越来越清晰的在召唤着他,失魂落魄的他还是不得不慢慢爬起来,沿着原路返回。
走进门,闭目养神的爷爷在堂屋里半躺着,旁边一杯茶,还冒着热气,看大鹏回来,才慢悠悠睁开已到梦里的眼睛,“噢——大鹏哈,你算是回了,我冇上床,一直在等你噶,都等睡着了,你克哪里噶,搞得像个泥巴人哇,慧玲到处克找你,也冇找到,前头崔家的振华说你一个人在江边,要你回,你不理。晓不晓得啊,你姆妈又昏了,你爸爸他们把她送医院克了,唉,算啦,你还是赶快克洗个澡吧!哈都不省心呀,我也该克睡觉了。”
爷爷的一番话,他似听非听到,木木的像能行走的机器人似的,他还是慢慢走向后屋,洗澡去了……
第二天克学校,就听一些人,有住后头斌斌他哥,他们底下道论着说,“喂喂喂,你们晓不晓得哈,那个大鹏滴妈呀,昨晚上,像个鬼样滴,叫得个嚇死人哈,前后三家滴人,都被嚇醒了,羊不像羊叫,狼不像狼嚎,鬼不像鬼哭滴,谁个都不敢出来,当真是七月半的鬼出来了噶,好怕人哈!有人说,她妈前世可能就是个坏人,这辈子来他们谢家赎罪滴!包括那啥,大鹏他们……”看到大鹏过来,斌斌哥他们就散开了,“呜喂哇——呜——哇——呀——”好像在模仿那羊叫狼嚎鬼哭似的……
大鹏皱了皱眉头,把吃惊又无奈的表情默默系在眉间一晃中,又如同瞬间飘走的浮云般,只当什么都没听到,麻木的坐下来,放下书包,看着窗外,秋风打落的一片片树叶,像是无声的叹息也跟着飘落着。是啊,他们所言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犯得着去置气嚒?昨晚的江边,可能把他这辈子的话都差不多说完了,他不必,也不想,更不用再说什么了……
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吧……既然无缘快乐,痛苦也请你莫烦我,行嚒——
所以嘛,还是关起门来,自己做自己的心理咨询师,来得更靠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