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夏醉 11

夏醉  11 锁进琥珀的灵魂

新生的灵魂或许都是一张干净的白纸,原本想描绘五彩的童话,却被一阵风吹进雾霾的染缸,被谁的大手笔的泼墨泼彩,涂抹出什么……谁也得而知

小辉原来总是抬着头进门,昂着头出门,撒开脚丫子就去追赶太阳的脚步。最喜欢的事,当是和小伙伴们随手抓一把阳光,画一个大大的房子,安上阳光的翅膀,在房子里穿行,在白云外自由的飞起。主要他还可以常常凭借自己聪明机灵的高智商,成为在各种游戏中,屡战屡胜的常胜将军。昂首站在伙伴们嫉妒的眼神里,俨然可以王者自居。

但自打长出了第三只眼睛后,也不知是谁打头喊出,“塌塌!”这么个很不入耳的混名,似乎连他的王座也跟着塌掉,王冠也塌掉,脑袋也不自觉就半耷拉了。因为自尊心还没塌,智商还没塌,所以他更多的是低头画房子,低头跳房子,或更多的是低头下棋,在那里他能十战九赢,可以比较好的扬长避短,让他英雄能有用武之地吧。

这是小辉受伤之后留下的后遗症,伤痕在脸上,后遗症却落户心里成永久居民。一个大人们压根看不到,意识不到的后遗症。他的颈椎也常常从之前只画1到现在只画C,好像就在这么一转身,长出的第三只眼睛,亦多半只在俯视自己身高以下的天地,不对,多半只有脚下的大地了。

当然和二郎神的眼睛无法类比,因为位置不对,功能更不对,怎可相提并论呢!

但人就喜欢自欺欺人,大概落入谷底的时候,谁都免不了借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则,安抚受到重创的心灵吧!因为还得活着。

听着左边塌塌,右边塌塌的被叫来喊去。小辉堵不上别个的嘴巴,也捂不住自己的耳朵,烦躁又无奈之时,只剩下,“哼,喊什么喊呀滴,你们不都是两个眼睛沙,羡慕我这独一无二的三只眼哈,冇听说噶,西游记唯一的二郎神,不也是唯一的三只眼的神仙么,别个能耐大了去咧,你们就啦啦啦,只有嫉妒滴份吧!哼哼,哈咦!——”他也就只有常常这么自言自语的宽慰自己了。之前是喜欢跟小伙伴们说说笑笑,无忧无虑的天真孩童。一夜之间,好像在第三只眼睛里就长大了,孩童的年龄,变成了少年的心。变得沉郁少言的小辉,现在是尽量将烦恼装进那第三只眼睛里,可能堆积过多,负荷过重,所以头也就慢慢抬不起来了。

时间不紧不慢又到了夏末。这样一个平淡的夏天,对于妈妈却是噩梦一般,或只是噩梦的开始。受伤的妈妈还在医院做手术后的康复理疗。好不容易进行了近百天艰难的翻船打捞工程。那原本白皙的脸上,更多的撒下了月光白,而且更多的笼罩了一层灰蒙蒙,暗淡的轻纱,还透着些许残烛光里的蜡黄。像是露天里经风吹雨打数月,被丢弃的餐巾,皱巴巴随便错位的被贴在脸上。整个人看起来和木乃伊的区别只是还有呼吸和心跳。

妈妈大概在慧玲他们兄妹几人默默祈祷了差不多一个夏天的某个傍晚,终于苏醒了。她从强撑开的眼缝间,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眼他们三,又疲倦无力的闭上,耳边听到,“姆妈,姆妈!”此起彼伏的叫喊愈加清晰,似乎不是在梦里了。

“万幸啊!”爸爸叫来的医生,一边做相应的检查,一边对爸爸说,“可能是天天让孩子们在床边跟她说话,呼唤她潜意识里求生的欲念,被慢慢唤醒了,看来这些努力是起作用的。像她这样开颅,脑动脉照影,抽取大量脊髓等高风险的手术举措和长时间失血及长时间的麻醉操作等手术过程中,难免造成不好的结果。她算幸运遇到我们主任及时指导主刀抢救得当,医德医术高超!否则,很可能就死在手术台,再可能术后脑死亡,无法复原,成为植物人,或许再也不能醒过来。今天能醒过来,基本算是奇迹了。”

“感谢万分!是啊,辛苦了!各位了不起的白衣天使们!感谢!感谢哈!”爸爸抓住医生的手,连连诚恳的道谢。

病床上的妈妈也隐约听到医生的对话,再次费力睁开一半眼睛,这次比较清楚的看到三双熟悉的眼睛,和脸上增加的几分茫然无助的神情。想牵动嘴唇跟他们说点什么,又发不出声音来。好容易半撑的眼皮不到一分钟又被疲乏粘上。“姆妈!姆妈!——”又在耳旁不断响起。

那再熟悉不过的三双眼睛,不停在眼前晃动,脑海里再次浮现,那晚的月光似万箭穿心,那晚大鹏的惊惶失措,还有那晚他们三,一个个不断的哭喊,似在昨天……“我——还活着,我——没死——还是在梦里——?”闭上眼睛的妈妈还在怀疑现实和梦境是不是错位啦。

尽力想拼凑那晚的很多乱哄哄的画面,次序也是纷繁紊乱,颠倒交错在眼前,如同一幕幕蒙太奇的电影闪现……可不一会,她的头又开始有刀剑贯穿,夹杂电流的剧痛一道袭来,瞬间她感觉无数月光,将她挑起,然后重重的抛向一个又深又黑的峡谷,衣服被崖边的半截老枝挂住,她的手脚在半空乱抓一气,什么都没抓到,老枝又“嘎吱”一声断了,她像个完全被扯断线的风筝一直一直往下飘落。这会又听到“姆妈!姆妈!——”一声声断断续续,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行,不能留在这里,得要回去,还要上班赚钱,再有大鹏他们几个小家伙一日三餐么吃——这么行啊,无论如何得回克看看——”

在她飘落谷底时,她又抓到一块漂浮的木板,她不地停地划呀划……游啊游……向岸边的一丝光亮游去,可是看起来不远,却游了很久,也划了很久……好像总差一点点,老是够不着……拼命伸长了手,还是够不着,抓不到……

正当她累到精疲力尽,准备放弃时,又听到“姆妈!姆妈!”时近时远的不断响起……很多大手拉着小手,串成一条长长的青龙,朝她游过来,然后让她爬上去,可是她努力地爬呀爬,好容易爬到一半又滑下来,这么来来回回,上上下下n遍,她总算是爬上去了,青龙驮住已全身瘫软,趴在背上的她,游向对岸忽远忽近的那片光亮……

那一片光亮里,大鹏站在最前头,慧玲,小辉紧紧挨着,他们都在用力挥动手臂,拼命向她招手。她这才明白那片吸引她的光亮就是孩子们的眼睛,承载着希望的火种,像安放在水中的灯塔,更像是安放在心里,会一直引领她前行的路标一样……照亮她回家的路……

“对,向着那光亮,朝着那眼睛的方向,肯定不会迷路,一定很快,很快就能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无比兴奋的慧玲早早的就收拾好,准备在去医院之前,先跑去跟陆婶,崔叔,德运叔他们几家,分别报个大大的喜讯,好让他们也都跟着高兴高兴。这也是早饭时候,爷爷跟她交代的一项任务。

刚走到陆婶家门外,就听他们一家好像也在吃早饭,振华哥先问,“妈,慧玲她妈妈怎么样哈?醒过来冇有啊?”

慧玲正要跳到门口,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就听陆婶接着搭话说,“唉,这谢家的媳妇啊,也真是个苦命滴造业人哈!怕是她呀,也可能之前就听到些风声,就是他们谢家,有关她婆婆和她爸爸的一些个流言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哈,想不让她妈妈知道都难噶。早前,听上辈的,你奶奶那辈滴就传过好多,他们家的事。唉,说来也是话长,据传慧玲那爷爷原来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既能做一手宴席好菜,那是不一般的大厨规格啊,又能裁剪做缝纫,水平可也了得滴,什么男式长衫,女式便衣,中式棉衣,旗袍等样样都拿手的很,十里八家都是能叫得响的有名号的主。他们家之前在老家也是个有名的大户,因老辈惹上官司,偌大殷实的家底差不多都败落啦。她爷爷就不得不出来闯荡,外头世道乱哈,钱是挣了些钱,也沾染上什么赌博,抽大烟的恶习,同时还逛窑子,结识了些窑姐,其间十个八个的来来去去,跟换衣裳一样,走马灯般十天半月滴换一个,大概就这么认得现在慧玲的婆婆,当初,那婆婆冇得这胖,胭脂口红擦到,旗袍也是红的绿的蓝的各色的来回换着来,表面看到肯定还行吧,就现在也不到五十,大不了她爸爸十岁滴,真是岁月不饶人啦。再后来解放,这些个都行不通哈,那老头子大烟的瘾不是一般滴大,不是政策彻底断啦源头,真怕是难戒掉。冇得法呀,还好手上还落得几个钱,就在我们这块买了个便宜房子,现在一家三代,大小七口都挤到一块,慧玲他爸妈跟三呀还挤一张床睡在后屋的偏房里,造业啰。这一家子还算是暂时落了个根,一家大小也都被政府安排了工作。慧玲她爸好像一小他娘就走了,他爹也从小把他丢在老家,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冇得人管,饥一餐,饱一顿的瞎混,一天书也冇读,解放后扫盲才认得几个字,后来才被他爹接过来一起过。这一来二去,怎么就跟那大不了几岁的婆婆,搞得有些不清不楚,听底下还疯传,她那婆婆哈,还横竖都不愿罢手,慧玲她爸爸原来虽是黑黑滴,人还是蛮精神滴,而且在外也总是一脸笑样,还有个能说会道的嘴巴,哪知更像个笑面虎,打起人来也太嚇人了!唉,但愿她妈妈早点醒来,不然,她爸爸怕是也难脱责任滴,再丢着几个冇长大滴呀,么办呢?下手滴时候,么就不想想后果咧!哎哟,别个屋里滴事,么好说沙!上头那些也都是人家传来传去的一些个话,你们千万莫往外头说哈。当然,无风不起浪呗,那窑姐出来的婆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什么抽烟打牌样样在行。自己仗到长辈滴身份,两老占据一大间正房,把他们娘伙赶到又黑又暗的偏房,么就睡得安稳啰!”

“说实话,真是过不得慧玲她妈妈,那天晚上,振华你是不是在楼上专心画画是吧,也不想惊动你。她妈妈也真是可怜啦,乖乖,那血哈流得到处都是,得亏崔叔背着拼命往医院赶,不然哈,人怕是早不行了!唉,人怕嫁错郎哈!街坊下头还传,慧玲那个狠婆婆,其实压根不想她爸爸找人,谁哪个进门,都是跳火坑。记得,好像刚生大鹏那会,呀还在吃奶的时候,婆婆就为半斤粮票闹得嚇死人,一点捻不上筷子的事,都搞得天要塌了样,一点冇得做长辈滴样,这回听说好像又是她挑的事。特别是有了大鹏后,更是变本加厉打翻醋坛子,动不动搅的屋里鸡犬不宁,大鹏大点后,可能也听到过他们的一些风流韵事吧,所以,一天到晚针对那老大,她那爷爷始终不信他儿子会做这类事,也睁只眼闭只眼。再说,慧玲她妈妈气象也大,之前奶水多的可以跟呀洗澡,结果气得三天冇吃,就冇得奶了,冲奶粉忘了形,把呀烫了哈,她爸爸就把她妈妈摁倒打,也是把耳膜打破穿孔,唉,动不动就把人往死里打,真是要不得噢!哪个跟了这种人,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哈!也不晓得是慧玲那爹,还是那婆婆,为了盖住自己的事情,贼喊捉贼,还到处编排她妈妈,说她妈妈不守妇道,什么什么外头有人啊,反正我也是不大信滴,退一万步,即便是真滴,么就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不能点灯哈,那也不是随便打死人的由头噶!据说连这打人也是容易上瘾的,跟那抽烟喝酒打牌一样吧……唉,他们家啊,三天小吵五天大闹,这街坊们起先扯劝,后来围观,再后来慢慢都麻木,也懒得管,那天就我跟崔叔,跑前跑后,别家都装没看到样……”

门外的慧玲越听越听不下去,血往上涌,心口被砸下来的石头堵住,她不知不觉蹲下来,把头埋进膝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怎么生在这样的家庭,怎么有这狠心的婆婆,更有这无情的爸爸,让妈妈,和他们受这些罪……可这一切的一切,她冇得办法选择……却不得不面对一次次硝烟炸起,眼睁睁看那亲人的鲜血流淌成河,激烈的打骂,痛苦的嘶嚎,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耳畔,在心头撕扯出无数白色的棉花糖,红色的棉花糖,灰色的棉花糖,黑色的棉花糖……而那里面似乎藏匿着妖魔鬼怪,把这些棉花糖全都变得比毒药更加苦涩。

而这所有她都必须吃进去,吞下去,还一点都不能留的全部搁在心口的保险柜存起来。这些无从挑选,如此不堪的来路,硬要霸占着小小的心脏,每支取一次,每想起一次,都是拿刀子在心上割口子,那滴下的血就是储蓄毒瘤的利息,不,是滚雪球一样,借下黑钱庄高利贷的利息,一辈子都还不清。

慧玲起身悄悄擦把泪,抬腿向前,不知该去哪里,是啊,不知道打哪儿来,更不知往哪儿去,像个木头人一样,茫茫然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哈?爸爸——婆婆……”

天上的流云漫无目的飘来飘去,好像和她同病相怜,是,又不是,流云沉默不语……难道会比她更孤独更无奈吗?

不变的晨光静静倾撒在她的肩头,清风牵起晨光里一丝融融暖意,缓缓抚面而来,深深吸口气,仰头再吐纳一口心中堵住的石头,似乎也有阳光照过来,那里似乎有凝血剂,有止疼药,刚刚感觉流血的心,生疼生疼的心口一下子好了大半。

“该去医院啦,妈妈还在等着我呢,还有大鹏,还有小辉……不管嘛样,妈妈醒了,妈妈就快好起来啦,这比什么都要紧!”

想到这,她加快脚步,追着晨光,径直向医院跑去,阳光也追着她弱小的身影,紧紧尾随……

原来阳光就是最好的心理咨询师,只要你需要,他会随叫随到,疗愈你的心,疗愈你的灵魂,他会深度,全方位的,帮你尽量走出阴影,迎接和风丽日到来……只要你愿意抬头看看,他总在那里等着你……

但也总有阳光难以照到的角落,或许会有比雷雨更灰色的关系,更灰色的地带,游弋着更灰色的灵魂,隐藏着好多看不透的人性吧——或许这就是有嚼劲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