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殿下下令,否则日复一日,对于殿下和城中人,都是煎熬。”方青池瞥了一眼营帐之外,天色将明,铁闸、断桥、伏兵皆以准备就绪。如果没有万一,今日,便是朱棣的死期;也许,也是自己的死期。但没有朱棣这个马前卒,元兵哪怕有三十万,也绝无成功夺下江山的可能。只要没有这个可能,相信魏泽就不会动手,只要他不动手,那百姓们便又可以安居乐业,从容不迫地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舒坦日子。她的眼前不禁闪过蜀州相送时那些真诚热切的脸庞,还有济南城中淳朴的百姓,王虎子亲手做的大饼似乎还在唇齿留香,这样令人舒适的烟火气,就应该继续让他们流传下去……
“那就请陈将军过来。”朱棣沉吟片刻,终于下令道。
当一个魁梧而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时,方青池先是微微一惊,之后便是恍然。她心中对于魏泽计划尚缺的那环终于有了着落,就是眼前这个人,会让魏泽的计划严丝合缝,毫无挂碍地推进实施下去。
所以当朱棣和朱能离开营帐,只剩她和陈将军时,她缓缓开口道:“陈伯,许久不见。”
陈伯,也就是如今的陈将军,抬起眼睛,拱手笑道:“想不到在事成之前,还能有与莫先生相见的机会,委实很巧。”
“如果我所料不错,陈将军目前统领的军队,应该是曾经的朵颜三卫,这支军队,会在进入应天府的那日,在决战的最后关头,化作一柄利刃,直刺燕军的心脏!”方青池的声音清朗舒缓,然而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营帐外是大军撤离的巨大声响,根本无人在意营帐内的对话。
“家主果然与少主一般智计无双!”陈伯哈哈笑道,“若是当初离间之计不成,倘若小皇帝听取了家主一半的计谋,我们也不会有如今的大好局面。所以我后来也觉得,只有家主才配得上我家少主!”
方青池沉吟片刻,突然念了一串蒙语问道:“陈将军,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伯哈哈笑道:“这不是我家少主允诺爱兰珠姑娘的吗?一旦北元复国,建州军并入黄金家族,这是草原上最高的荣耀!”
话音未落,他的身后便传来一个清冷中透着恼怒的声音:“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叙旧?”
营帐一动,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就这么出现在方青池的眼前,魏泽负手而立,温润的眼中难得地有了薄薄的怒气,他俯下身,逼视方青池的双眼:“你不惜动用魇术,让朱棣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便贸然进城受降,就为了自己死个干脆?”
虽然明知会有见面的机会,方青池的心中依然忍不住微微悸动,这个清气纵横的少年,哪怕如今近得可以呼吸相闻,却与她隔了遥远的距离,或许过了今日,他们还会隔得更远——天人永隔,她强忍下眼中快要溢出的薄雾,昂起头毫无俱意地对视魏泽的双眸:“魏公子的计谋严丝合缝,我除了以身为饵,以身殉志,别无他法。”
魏泽退了一步,因为怒气,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你以为,济南城中没有我的人?不到应天府,我怎么可能让我最大的筹码就这样没了?”
方青池心中撼然一动,周身轻轻战栗起来:“你是说……?”
魏泽一把拉过方青池的手,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失落:“所以你以身为质,不过是无谓的牺牲。我故意放出消息,便想让你们真的受降,如你所愿地降低伤亡,燕军入城,我可以确保不会伤及无辜百姓。可惜你从头至尾,都不愿信我!”
方青池眨了眨眼,心头闪过无数个场景,灵谷寺中魏泽没有说完的剖白,金水池旁的示警,谨身殿及时的出现……可是,她与魏泽,明明是毫无可能的对立面啊!
“你快随我走!”营帐外撤离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已经渐不可闻。魏泽拉起方青池的手,疾步走出账外,又飞手扔出一颗石子,封了紧随而来的陈伯穴道。如此一来,陈伯便算不得共犯。
营帐外,那匹他自应天府骑来的白色骏马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快上马!”魏泽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催促方青池道。
方青池微一迟疑,翻身上了马,正准备叱马,身后却多了一个温热的身躯,紧贴着自己后背。竟是魏泽也跃上马背,与她共骑。
“你若随我一起逃走,不怕燕王怀疑你吗?”方青池扭转头,诧异道。
魏泽一边催动马匹,一边道:“若是我不这么做,只怕他还会怀疑我投靠他的可信度。”
身后的桃花灼灼渐渐远去,唯有魏泽万年不变的容貌,动人心魄。远方长风飞渡,浪涛般的白云席卷过万里江山,天际日光变幻,乍阴乍晴,在前方的大地上流转不定。
可转眼间苍云四合,天色渐暗,群山之间长风呼啸而过,如同惊涛之声,破空的弓弩声在耳边嗡嗡作响,紧随其后的,还有燕王的亲随追兵的呼喊:“朱将军有令,王爷身中埋伏,生死未卜,方家妖女,格杀勿论!”
朱棣执意只带了五十亲兵入城,此时的铁闸应该还未落下。然而朱能却不放心,方青池对朱棣的影响力太大,如果趁着朱棣入城受降的时候,除了方青池,那么朱棣南下的阻碍,就会彻底扫除。
便是朱能这样一个不确定性,打乱了魏泽完美的逃脱时间和计划。
魏泽一边用长剑格挡身后的弩箭,一边催马疾驰,出了桃林,他沿着山坡,从大道折向千佛山,身后的追兵渐少。魏泽舒了一口气,将方青池圈在怀抱中,一手护着她,一手仍持着长剑,时不时格挡身后的嗖嗖冷箭。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前方,那里面坚毅而专注的光芒,以及拥着她的坚实臂膀,让方青池的心中一片宁静。
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的她甚至来不及悲痛,便奔走于大明朝最危险的地方,殚精竭虑谋划,数次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哪怕睡觉都无法安稳,奇异地在魏泽的怀抱中,找到了平常只有她赋予别人的安全感。
身后的箭已经无法射及,他们终于逃离射程,喊杀声逐渐远去,夜色笼罩了整个山林,身下的骏马负了两人一路狂奔,似乎也力有不支,放慢了脚步。
明月缓缓爬上了山头,清冷的月光染得周遭一片银白,刚刚的一场生死逃离,恍然如梦。
方青池只觉得魏泽抱着她的双臂渐渐松开了,但靠在她身上的力量,却越发沉重。
她心中一紧,出声唤道:“阿泽……?”
魏泽没有回答,只是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她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那沉滞的喘息喷在她的脖子上,明显是不对劲的。
方青池反手抱住魏泽的腰,扭转头看他。
手上湿黏温热,她知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