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池,”送葬的队伍里,文厉原本与文蔚、李霜一起跟在后面。不知何时,居然出现在方青池的身后。
“师父。”方青池放慢了脚步,与文厉缓步游离在队伍之外。
“我让你娘带进宫的消息,你怎么一直没有回信?”文厉一脸急切,低声急促地说,“我奔赴海庐,起出了我们文家的子母兵符的母符,收敛了蓝禾家主的骸骨,还招徕了沐晟小王爷三十万的云南文家军!”
方青瑶的脚步微微一顿,记起郑睿覆住自己的手背,指尖轻轻划下的三横一竖一横,以及那时说的话:“娘的身体越发不好了,打算在家陪陪你爹,顺便替你两个哥哥议亲……”
原来如此!三横一竖一横,不是没有写完的退字,而是三十。两个哥哥是郑睿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是个“元”字,三万大军,元朝……方青池飞快地从袖子中掏出自朱允炆还给她就再也没有离身的螭虎玉坠,迎着冬日的阳光慢慢扭转,各个角度的照射下,这枚玉坠都通透无暇,甚至还泛着微微的光晕,然而那个像“文”的玉絮,却再也没有出现。
方青池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汗毛都直竖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冒出针尖一样的冷汗,她的呼吸不畅,身体瑟瑟发抖,脸色也在瞬间转为惨白。
那枚真正的文家子母兵符,早在朱允炆来之前,便已经被掉了包。
因为自己是文家家主,具备调动文家军的权利。所以才要调虎离山,不,是驱虎入笼。
三十万大军,肯定不在燕王的手中。三十万大军,会对这场战争造成怎样不可逆转的效果?自己费尽心力想要保住的东西,终究要像握不住的流水那样逝去?
沐晟的父亲虽与朱标交好,然而沐晟与魏泽的交情,却远远好于朱允炆。
方青池咬着嘴唇,神色变幻不定,心里千转百回。
冬夜的月色分外清冷,更深寒霜重,诚意伯府的偏厅里,却保留着一簇将明将灭的烛火,在瑟瑟寒风中顽强发着微光。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过半柱香的时间,陈素微微叹了一口气,正要合上手上的《大学》,忽然眼前一亮,方青池一袭黑衣,束起黑发,戴着蒙面黑巾,唯有那双灵动中带着悲伤的清冷双眸,牢牢锁住了陈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你来迟了。”陈素板起脸正色道。
“素姑姑辛苦了!”方青池扯下面巾,躬身跪拜道,“文家一族的兴衰,青池身为家主,无力为姑姑分担。全仗着姑姑一人忍辱负重,周旋斡回。青池感佩于心。”
陈素轻轻一笑,扶起方青池:“老身原本就是个孤傲不羁的性子,这些事情除了我,其他人也不适合,你也不必挂怀。如今天下三分势力,朱允炆、魏泽、朱棣,分别对应文家的你、我、徐仪锦。我保着你的家主之位,便是给你便宜行事的方便;朱允炆和魏泽,明面是朱允炆强盛,暗则他的谋臣能吏,都被魏泽控制,魏泽的胜算更大;虽然私下允诺徐仪锦家主之位,但朱棣目前来看是最不可能的人选,只是以防万一。你可认同?”
“姑姑明察,如此安排,确实无论何方胜出,都动摇不了文家的士族地位。”方青池不肯起身,“然而青池所图,是天下顺遂太平,百姓再无战乱之苦,却绝非守护一个君主。”
陈素的手微微一顿:“局势未明之前,作壁上观是最好的选择。难道你想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青池知道此举一出,一旦事败,必然会连累方、文两家,因此方家那边,已经提前有所安排。只是文家这边,必须请姑姑出面,革去青池家主之位,让青池脱离文家!”
“方青池,为众抱薪,天下为公……这句文家的立族训言,已经很少有文家人身体力行了。”陈素动容道,“你思虑的方式很像你的母亲,然而行动的方式却更像我。从大的谋虑上,我很不赞成你的冒险……但是我欣赏并尊重你的个人选择。我答应你,昭告除了济南之外的文家,将你逐出文家!”
“多谢素姑姑成全!”方青池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飞身上梁,翩然远去。
陈素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身影,神情有些复杂:“许久没有干过这么荒唐又热血的事情了,郑睿,相信你九泉之下,也会保佑你的女儿吧?”
过完郑睿的头七,方青池郑重将一枚锦囊交给方孝孺:“爹,今日下朝后,麻烦找个机会将这个交给陛下。”
方孝孺的神情依然充满悲伤,对方青池的话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方中俞急道:“青池,你只身赶赴济南,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多危险!为什么不让文家武卫跟着?”
方青池缓缓摇了摇头:“此事凶险,万不可将文家牵扯进来。”
朱允炆抢了先手,却失了先机,朱棣身为别人马前卒而不自知,情况看起来各有胜负,实际上不过鹬蚌相争,双方耗损越大,对朱家的江山稳固越不利。虽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她私心里只是希望百姓们能在有一丝喘息的生存机会。
此时最危险的地方,必然是济南,济南居于南北要道之中,无论朱棣要攻打应天府,还是朱允炆要防卫应天府,济南,都是他们的必争之地。如今朱棣的目标明确,然而朱允炆还没有做好准备,因此只有她先一步触发,抵达济南,与济南军士一同守城,应天府之危才有解除的一线希望。
方中宪肖似父亲,沉稳有节,此时只是如同小时候一般,摸了摸方青池的脑袋:“好自珍重。”
方青池也像小时候那般,留恋地蹭了蹭长兄的手掌:“那娘的牌位,就拜托大哥送回文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