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留步。”朱允炆抬起头,徐徐笑道,“我四叔与你有故,想来这么多时日未见,朕允你们华盖殿叙旧。”
朱棣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朱允炆。他曾朝思暮想,希望此次入京,可以单独与方青池叙话,然而终究形势迫人,无法如愿。朱允炆此时允诺,明显是个陷阱圈套,可那是方青池,是提示他朱元璋会留下朱高炽当质子的方青池,是刚刚示警的方青池,是他无法抗拒的方青池。
于是他拱手,深深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华盖殿四周出檐,渗金圆顶,殿顶的金球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芒,似乎要同天上的月亮争辉,又好似天上地下有两个月亮,彼此相映成趣。
头顶八盏凤翅八角宫灯光辉灿烂,方青池摘了蒙面的带纱椎帽,如玉的容貌在灯下超凡脱俗,葳蕤一笑:“殿下。”
看似通透敞亮的华盖殿中只有自己与方青池,然而隔墙还不知有多少只耳,朱棣却带着初霁的笑容,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初次出征,英勇无畏的少年。
他抱拳道:“家主,许久不见。”
方青池并不与他客套,徐徐走到华盖殿的檐下,坐在台阶上,殿外的月光和殿内的灯光流泻在方青池身上,显得异常洁净。
她安静舒朗的姿态,让朱棣原本有些不安的心缓缓落到了原位,大步走到台阶上,与方青池并肩坐下,少女的幽香在静谧的夏夜幽幽钻入鼻息,若不是在暗潮汹涌的华盖殿,朱棣几乎要迷醉在这无边的温柔乡里。
方青池看着天上明亮皎洁的月亮,说出了久别后的第二句话:“殿下可信我?”
朱棣看向她柔美的侧颜,微微颔首道:“信。”
“那殿下可以允我一个要求吗?”
朱棣的心跳突然急促起来,她是不是想逃离这里?若是如此,自己可有绝对的把握,毫发无伤地带走她?抑或是她想向自己示警,将家人托付给自己?思绪百转千回,最后只汇成了一个信念,那就是无论方青池想要什么,自己便是舍了自己的前程性命,也要帮她达成。
思及此,朱棣的眼神无比坚定:“青池姑娘所求,我穷尽毕身之力也要为姑娘达成。”
方青池转过脸,宛然一笑道:“殿下不用紧张,其实这不难……”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复又咬了咬嘴唇,神色微微有些暗淡下来,“或许也会很艰难……”
朱棣有些急了:“青池姑娘,不管是什么,请你告诉我。”
“殿下,无论发生什么,请你此生信守对先帝的承诺,不要辜负陛下的宽厚仁慈,对陛下忠诚不二,永不叛变!”方青池凝视着朱棣的眼睛,一字一句仿佛锤入了他的心。每一个字都让朱棣错愕疼痛,痛彻心扉。
“为什么是这个要求?”朱棣默了半晌,煞白了脸,艰难地问道。
“古往今来,殿下见过哪个王爷篡位成功的?为什么放着荣华富贵的安逸生活,顶着乱臣贼子的骂名做一件风险这么大的事情呢?”方青池微微而笑,“我希望殿下平安喜乐一生,不要被外物侵邪了本心。”
“就算他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就算他把你当倡优,你也要对我提这个要求?”朱棣竭力压低声音,却依然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
“殿下可曾读过《韩非子》?”方青池偏过头,转了一个话题,见朱棣一脸错愕,又柔声道,“有一天雨后,一条大蛇望着繁华的街对面发呆,突然听到一条小蛇说,大哥,慢点走,你这样游过去会被百姓们打死,我这样游过去,也会被百姓们打死。不如让我骑到你的身上,我们可以大摇大摆慢慢游过去,这样百姓不仅不会打死我们,还会为我们修庙供奉我们。”
“为什么?”
方青池看了朱棣一眼:“是啊,大蛇也是这么问。为什么呢?小蛇说,因为这样百姓们就会以为我们是龙,是神迹,不仅不会打死我们,还会供奉我们呢?于是大蛇就晕乎乎驮着小蛇过了街。”
“然后呢?”
“这条大蛇原本不需要过街的呀,他冒着风险过街,却是为了那条要过街的小蛇。”方青池见朱棣依然懵懂地看着自己,显然并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不觉叹了一口气,“总之,只要殿下行得正坐得直,哪怕受些委屈,陛下的刀是不会落下来的。”
朱棣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答应你。给自己,也给陛下一个重修于好的机会。”说罢便仰起头,对着半空的清风明月,没有再看方青池。
方青池踏着星月之光步入谨身殿时,朱允炆还在批阅奏折。
方青池穿过帷幔,轻轻走到他的面前,跪坐下来。
朱允炆停下了笔,抬起头道:“家主允诺朕的事情,可曾办到了?”
方青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燕王殿下承诺永不谋反,但那块玉坠,我并没有还给他。”
朱允炆合上了奏折,案上的宫灯在方青池的脸上投下淡淡的桃花色,此时的她,比往常显得娇艳柔软,然而她行事依然自有主张,并没有完全听从他的意思,心中不觉有些恼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方青池猝不及防,下意识抬头看朱允炆,却看见他灼热的眸子,紧盯着她:“朕赐给你的白玉环,你弃若蔽履。燕王给你的玉坠,你却好自收藏。哪怕到了今时今日,也不愿与他做个了结吗?”
方青池心下一颤,不自觉向后一退,然而后背却贴上了墙壁,她已退无可退。燕王的玉坠,关系着文家子母兵符可能引出的千军万马,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她也绝不可能在这个微妙的时刻还给朱棣,助长他可能的野心和权欲。然而这个原因她却不能对朱允炆说,当然更不可能对朱允炆动粗,于是她眨了眨眼睛:“陛下不知道青瑶有个搜集珍玩的爱好吗?其实我与她有同好,只不过,我素来是不与青瑶争的。燕王的玉坠先到了我手里……”
“我便是你让与青瑶的物件吗?”朱允炆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抵在墙上,平常春风般温和压制的面容,因为愤怒变得有些扭曲,他低下头,灼热的呼吸在她的耳畔晕开,低低道:“方青池……”
那声音混了轻微的喘息声,带着令方青池心惊的意味,她咬紧牙关,悄悄提气举指,对准了朱允炆的身后大穴。
就在她的指尖触到朱允炆衣服的刹那,殿外有个小黄门轻轻敲了两下敞开的殿门,低声道“陛下,魏公子求见。”
朱允炆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魏泽才是与方青池有婚约的人。他放开了方青池的肩膀,退后了两步,怔怔发了一会呆,长舒一口气道:“宣。”
方青池疾步向殿外行去,与月光下闲庭信步走来的魏泽擦肩而过,在擦肩而过的刹那,她听见魏泽用传音入密低语了一声:“龙有逆鳞,不要妄触。”
她忍不住回头,却看见魏泽脚步不停地走向殿前,唯有传音入密还在继续:“大蛇小蛇的隐喻,很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