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上,博山炉中焚着龙涎香,清灵温雅的气味晕散开来,就连急躁的黄子澄说话的节奏都放缓了许多,然而言语之中依然杀气腾腾:“既然已经开刀,不如一路杀将过去,齐王、代王、湘王各有不轨,证据确凿,臣奏请兵分三路,连削三藩!”
“齐卿和阿泽的意思呢?”朱允炆将目光转向齐泰和魏泽。
“臣奏请缓缓行事。”齐泰迟疑和思忖了片刻,“毕竟我们最大的目标是燕王,除周王是为了剪除燕王的羽翼;若是妄动其他藩王,只怕打草惊蛇,授人话柄。”
魏泽凝望着帷幕后一个模糊的身影,徐徐道:“先帝在时,最为奉先的便是一不做,二不休。”
齐泰急道:“正学先生是天下大儒,陛下何不召他前来,听听他的意见?”
朱允炆瞥了帷幕一眼,淡淡道:“正学先生忙于编撰《周礼考次》、《大易枝辞》、《武王戒书注》、《宋史要言》、《帝王基命录》、《文统》,这些琐事,就不用去烦扰他了。”
帷幕后的人沉静如水,不发一言。
朱允炆笑道:“既然如此,朕便准了黄卿所奏。代王朱桂,贪虐残暴,齐王朱榑无法无天,皇叔犯法,与庶民同罪,削了他们的封号和藩地,将他们贬为庶民,将他们迁至蜀地,交给蜀王看管吧。至于湘王……”他立起身,皱起眉头踱了几步,湘王好道家之言,自号“紫虚子”,倒不易下手。
思忖片刻,朱允炆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神医传》上,眸子一亮:“便以私印银钞,影响我大明的币制为由,先行抓捕。”
齐泰怔了怔:“陛下,根据先帝的安排,陛下和藩王都有印制银钞的权利,湘王在藩地印制银钞,并没有与其他地方混用,并没有违反大明例或者先帝遗训呀!”
朱允炆清了清嗓子:“卿家有所不知,这印制银钞,是要与库银对等的,若是库银只有三万两,他印出三十万两的银钞,这不是欺骗天下百姓吗?这多出的亏空,还不是要朕帮他填补?”
齐泰是兵部尚书,并不知朱元璋其实也违背了银钞与国库银两对等的原则印制银钞的历史,恍然大悟道:“陛下高见!”
魏泽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帷幕,却见帷幕后的人影动也不动,似乎也是默许了。
朱允炆微微而笑:“众卿可还有异议?”
齐泰又上前道:“陛下,臣以为,不能只顾着收拾其他藩王而放任燕王。目前虽然我们没有确实的证据捉拿燕王,但对燕王不可不防。臣举荐谢贵、张信为北平都指挥使,掌控燕地的军权。”
黄子澄不甘落后道:“陛下裁撤了锦衣卫,然而锦衣卫前都指挥使宋忠大人对先帝忠心耿耿,臣亦举荐宋大人镇守屯平、山海关,以防万一。”
朱允炆微一沉吟:“准奏!众卿这几日拟个章程,三藩之事务必快狠准,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魏泽低下头,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开弓没有回头箭,对于朱允炆如此,对于自己亦是如此,但若朱棣不动,自己和朱允炆便都动不了,如今箭在弦上,唇亡齿寒,朱棣怕是不得不动了。
“陛下。”一个小黄门疾步步入谨身殿,迈着碎步走到朱允炆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朱允炆皱起眉头,缓缓道:“燕王奏请入朝参拜朕。”
朱棣立在车水马龙的应天府燕王府邸前,看着门口与往昔不一样的市井烟火气息,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自朱元璋病逝,又下旨藩王不得入京奔丧,他这是第一次入京。想不到那个黄口小儿,终于坐上了九五至尊的位置。往日里他对这个侄子的诸多“关爱”,只怕让他寝食难安了,所以登基不到一个月,自己那个倒霉弟弟便被变为庶人,连带着几个兵马还算强盛的异母弟弟一并倒了霉。如今北平的军权政权也均由朝廷掌控,自己如同案板上的肉任由这个黄口小儿宰割……他恨恨地扼住了缰绳,下了马。
燕王府邸的门房早已看见了朱棣,利落地为他开了正门,朱棣将马缰绳交给门房,疾步走入了前院。
朱高炽执了黑子,正愁眉苦脸不知如何安放,忽见门口黑影一闪,熟悉的身影快步向自己走来,不由得欢喜地站了起来:“爹!”
坐在他对面的魏泽也徐徐起身,行了一礼。
朱棣看向魏泽,想起奉天殿那难堪一幕,神色有些复杂。
朱高炽见朱棣看向魏泽的脸色沉郁,连忙道:“爹有所不知,自从皇爷爷驾崩,燕王府冷落了许多,宫中配给府中的物资常有不足,魏公子不仅雪中送炭,还常常与儿臣切磋学问,为儿臣选定文家的课程,不辞辛苦地指导儿臣的功课。”
朱高炽身为世子,虽然身体不好,也是他和徐仪华的长子,将他留下为质,也是万不得已,在北平时,徐仪华便常常忧心朱高炽的身体得不到很好的照顾。如今朱高炽精神抖擞,身子爽利。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朱棣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竟纡尊降贵,冲着魏泽行了一个大礼:“多谢魏公子。”
魏泽侧身避过,舒朗一笑道:“殿下不必客气,我与世子也是在太学一见如故。因缘际会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朱高炽见朱棣和魏泽相视而笑,不觉也心情舒畅起来:“阿泽哥哥可是被皇爷爷和太子伯伯都看重的人,儿臣与阿泽哥哥相交不过一年多,便已收获匪浅。”
朱棣回想起与魏泽不到几次的会面,对方的才情机智都甚为出众,想起朱允炆登基,只封了方孝孺、齐泰、黄子澄三位辅政大臣,对这位朱元璋和朱标都赞不绝口的才子居然毫无表示,想起他的身世,不觉起了爱才招徕之心,于是冷若冰霜的脸上越发春风和煦,热情地邀请魏泽一同用了晚餐。
主宾尽欢之余,朱棣屏退左右,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魏公子与文家家主的姻缘,在先帝时已经定下,如今国丧已过,怎的还毫无消息?”
魏泽饮尽了一杯茶水,正执了茶杯落回桌上,执杯的手微微一顿,默然片刻道:“燕王还不知阿池的事情吗?”
气氛顿时诡异地尴尬起来,朱高炽咳了两声,干笑道:“我父王是希望家主关照我……”
朱棣抬了抬手,止住了朱高炽接下来的话:“我对青池姑娘,确实有倾慕之思。而且魏公子也很清楚,那日奉天殿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魏泽平视朱棣的眼睛,眼中多了一丝嘲讽:“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