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悦熞见方青池竟然对自己回以颜色,忍不住心中激动,便直直走了过去。蜀王妃也发现世子竟然走到了后院的女眷席,微微一咳:“世子怕是醉了,还不快扶世子出去休息?”
丝竹声骤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朱悦熞身上。
朱悦熞虽与父亲一样尚文,此刻借着酒力却前所未有地充满了勇气,有些话如果不说,一辈子也就这样看到头了;可万一说了,可以改变一生呢?他躲开王妃侍卫的搀扶,踉跄着昂首道:“青池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青池微微蹙眉,转过头望向蜀王妃,只见蜀王妃微微摇头一叹,低语道:“好孩子,你去与他说清楚吧。不然我这痴儿,只怕一辈子都想不通。”
方青池便随着朱悦熞,一起走到蜀王妃视线范围内的菊井秋香旁,古井无波,井边金色的菊花开得正好,菊香在月色下氤氲浮动,若不是多人目光灼灼相视,倒是个道情说爱的好地方。
朱悦熞就着这月光菊香,清俊的脸上浮起一丝绯色,嘴唇翕动,正想说什么,方青池却抢先开了口:“殿下,请恕青池无礼,只是心似流水不倦花……”
朱悦熞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得了个“我如明月君勿念”的答复,慢慢有些领悟到为什么母亲迟迟不行动,原来真的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只能将满腹心思吞了下去,勉强浮起黄连一笑:“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尝惆怅是清狂……”
方青池虽不通情事,但见朱悦熞失魂落魄,顿时有些不忍,出言宽解道:“他朝自有芳菲开,天涯何处无芳草。”
朱悦熞垂下眼,转过身,方青池目送他慢慢走出了后院,这才回到席间,闲适一笑道:“适才世子说,听闻我们这边热闹,也赶来应景赋诗一首:沉沉百尺涌寒泉,绕砌黄花色更鲜。九月盛开如栗里,三秋正茂近壶天。嗅英举子登科第,饮水高人益寿年。冷液分杏通地脉,天光一鑑自澄然。世子的诗作读起来更加清隽洒脱,青池不才认输,娘娘不如以世子之诗入曲入舞,以辉映中秋之宴的良辰。”
蜀王妃情知方青池故意插科打诨,以淡化世子今夜唐突之举,心中暗暗感激,又欣赏她出口成章的才情,微微颔首,后院丝竹声再起,宾主尽欢而散。
方青池牵起方青瑶,走出了王府的大门,王府的乌蓬马车早已在外候着了,下人们掀开车帘,方青池让幺妹先上了车,自己这才踏着脚蹬坐进去,姐妹二人坐稳了,青瑶嘻嘻一笑:“姐姐,今晚真像话本里一样。”
“胡说,话本里多是郎情妾意,若是写成今晚这样,那可出不了话本了。”方青池回道。
“话本里也有郎心似铁的,像今日这般妾心似铁的,委实难得一见。”青瑶娇憨一笑,一派烂漫。
“你这小丫头,对文家家学不感兴趣,整天在哪里看得这些乱七八糟……”方青池这才回过味来,正要教训幺妹,突然想起自己闺房那些藏书,声音便低了下去,轻咳一声道,“我那些书,都是正经用途。”
“姐姐放心,我绝不会在爹爹面前乱说的。”青瑶狡黠一笑,晃了晃手上的镯子,“这个镯子真不错,要是再多一副张旭的《秋深帖》就更好了……”
方青池咬紧牙关,近来她武功多有精进,执掌文家武卫的武卫长文厉刚送她一副张旭的《秋深帖》,说是张旭的狂草才配得上公孙大娘的剑,勉励她勤学不辍,不想转眼就要被青瑶索走:“你这猢狲精,真该随了文金去做买卖……”
青瑶笑眯眯地摆了摆手指:“姐姐莫气,我这性子只进不出,不适合做买卖,还是在方家当米虫的好。有着爹爹娘亲哥哥姐姐的宠爱,这日子多惬意啊!”
说话间马车噶然而停,想是已经到了家,方青池不客气地把揪着青瑶的衣领将她拎了出来,自己也不再装大家闺秀,一个轻跃翩然下了马车,轻轻把青瑶丢在前厅,自己直奔方孝孺的逊志斋而去,折了张旭的《秋深帖》不要紧,千万不能让方孝孺发现自己的秘密才是。
方孝孺与方中宪、方中俞的马车紧随其后,三人下了车,进了门,瞧见青瑶一个人蹲在前厅对着宫灯赏玩一个价值不菲的羊脂玉镯,不觉有些奇怪:“你阿姐呢?”
青瑶眼睛牢牢盯着那个镯子,镯子在宫灯的透映下愈发透明,泛着琉璃一般迷离的光:“回来直奔书房去了,想来去收拾那些宝贝古籍了吧。”
方孝孺捋了捋胡子,欣慰一笑:“你若是有你阿姐万一,我也就心满意足啦!”说着抬起脚步,便向书房走去。
刚推开书房的门,方青池正吹了吹手中墨迹未干的澄心堂纸笺,一见方孝孺,立刻略带谄媚地递了过来:“阿爹,您的《深虑论》女儿誊抄好了,前面加了一小段,您看看。”
方孝孺微微有些诧异,接过青池递来的纸笺念道:“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欤?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读到这里,忍不住得意地翘了翘胡子,“哈哈,阿池概括地好,下文举例始皇帝、高祖、太宗的时候承转也自然。不过,阿池此刻怎么想起誊抄爹爹的这篇文章。这字迹,也是越发像爹爹的了。”
“阿池谢阿爹夸奖,”方青池宛然一笑,跟着不徐不缓问了一句,“那爹爹觉得,当今圣上会怎么选?”
方孝孺脸色一紧,却无愠色,反手关了书房的门,反问道:“阿池认为呢?”
“漠北尚未定,前朝战事刚了,国库空虚,说择休养之君,太子殿下确实是最好的人选;说择平定之君,四王爷可能更佳。选谁看似还没有定论。不过文家家主三年前归了娘亲,陛下看似今天才宣召爹爹,其实上三年前就定了心意。”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文家而言,也是一朝天子一朝文家家主,如果说乱世之中家主更迭是文家的自我保护,但在稳定王朝中,文家家主的走向往往和皇位的走向有着微妙的关系。这一点或许外人察觉不到,但是文家长老院的长老们却是清楚得很。方青池身为一个籍籍无名的文家小辈,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方孝孺之前也未想到,不由得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方青池眼疾手快地把书架上最后几本书扫入怀中,嘻嘻一笑道:“圣心已定是大大的好事,爹爹不必忧心。今天还是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起收拾行囊呢!”
方孝孺闻言神色稍缓,瞥见方青池的小动作,不觉嘴角一扬:“你娘已经把你写《神医传》的事情告诉我了,你也不必畏惧我责罚你。我虽师承宋家恩师,恩师文章合义理、事功、文章三者为一,我私下更偏爱义理与文章为一,这样更有发扬蹈厉的精神。小说也是此理,我今日上午刚去不才书肆买了书,晌午时已经翻阅了一遍,你遍历市井小说,却还能写出《神医传》,哪怕写妇人内院腌臜事,但神医行事果决清正,可见你心思纯正,倒也不负这书名。”
“阿爹……”方青池有些赧然,她最惧清正耿直的爹爹责罚她不尊家训,自降身价与市井末流文人为伍,不想方孝孺如此开明,想来是娘亲为自己美言不少。不过这样说起来,张旭的《秋深帖》却是白白便宜了青瑶,自己还是得想办法拿回来才是……
“时辰不早了,还杵在书房做什么?”方孝孺看着方青池忽喜忽忧的表情,佯怒道。
“女儿这就回房。”方青池乖乖行了一礼,赶紧逃也似的离开了逊志斋。
方孝孺刚刚舒展开的眉头随即又皱了起来,习得文武艺,自然要卖予帝王家,太子仁义,与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谋而合,能够辅佐太子固然是他心之向往,可是太子身体欠佳,虽有个同样卓尔不群的儿子朱允炆,但朱允炆生母吕氏可没有任何仕族根基,哪怕在太子妃常氏病故后扶了正,朱允炆才有了嫡长子的名头,然而若是太子有个三长两短,朱允炆根本驾驭不了强大的功臣和藩王……
前途诡谲,本应趋利避害,偏安蜀地最是安好。然而志向所在,更何况郑睿已经入局,自己怎能独善其身?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