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锦棚里钻出一个面色黝黑,相貌平平的姑娘,唯有一双眸子灵动非常,正是乔装改扮的方青池,开口便道:“若是治国仅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那如何防得住乱臣贼子狼子野心呢?”
方孝孺微微一笑:“大德是用来感化天心的,若完全不用智,那又如何得国呢?”
那姑娘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如此说来,便是又要智又要德,只不过在得国和守国的不同阶段,孰轻孰重的问题吧?”
方孝孺捻了捻胡子,赞道:“不错!不过得国的手段本就决定了国运的长短,比如奸臣窃国,哪怕用尽急智,也必不长久,比如王莽之流;若是君主无道民不聊生,为天下苍生揭竿而起,本身就背负大德,比如我大明,得国过程中智必不可少,而德亦不可亏。”
方青池眼珠骨碌一转,兴起便道:“那宋窃周呢?”陈素不想左右方孝孺讲学的内容,避免刻意斧凿,只是嘱咐她无论届时方孝孺谈什么,务必往奸臣方向引,她原也按陈素的交代逐步转换话题,只是突然辩得兴起,竟给方孝孺直接出了个难题,若说宋德行有亏,可宋风雨飘摇也有三百多年。
方孝孺不慌不忙道:“宋窃国本亏德行,不过宋主一来厚待柴氏后人;二来厚待功臣,哪怕有猜忌之心,也杯酒释兵权兵不血刃;三来休养生息厚待百姓,无论是刑不上大夫还是男女平权,均是历朝历代绝无仅有的宽厚,是以先天不足后德补足,虽几经坎坷,依然连绵三百余载。”
“先生所言甚是!”朱棣抚掌大笑,他原本看不上士族文人,本次匆匆来京,却是为了一个写市井小说的文人,唤做莫先生,起因是他的门客向他推荐了一本市井小说,唤做《神医传》,说这写书的莫先生有经世之才。
他开始不以为然,然则因为很重视这门客,便读起了《神医传》,越读越觉得神医智计无双,果然是有治世良才,因此命贴身护卫专程去蜀中找到这位莫先生,不想居然几次三番被送书的一个小个子逃脱,气得他亲赴蜀中蹲守,原本就要抓到那个女扮男装的送书女子,不想半路杀出个白衣人,不仅让那女子逃脱,自己还受了伤。后来听说《神医传》终卷竟然是神医仓促身死,而那女子送书第二日,方家就回了应天府,他便疑心《神医传》是方孝孺写的,那女子便是他的长女方青池,因此特意追到应天府,正好赶上方孝孺讲学,如今一听,果然精妙绝伦,越发认定方孝孺便是写《神医传》的莫先生。
方孝孺目力不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并未认出自己乔装打扮的女儿,却起了爱才之心:“这位姑娘敏捷好学,请上来吧!”
方青池原本要继续引向权臣的话题,又觉得朱棣的声音有些耳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与燕王有过见面之缘,并不愿节外生枝上楼,情急之下,张口道:“若是楼上除了先生之外,有人能对出我一个上联的,我便上去。”
朱棣蹙眉道:“这个女子好大的口气。”
朱允炆笑道:“不妨事,有阿泽在,让她出联。”
朱棣便向下喝道:“快快说来。”
只听方青池缓缓道:“西晋有八王之乱,上联便是:琵琶琴瑟,八大王,王王在上。”
这上联用了拆字极妙,又联系历史事件,下联便十分难得,朱棣、朱允炆、朱高炽均皱起了眉头,连方孝孺都凝神不语。陈素见方青池跑题,心下有些不满,顿时轻咳一声,示意魏泽救场。
魏泽也微微蹙眉,此时方青池提八王之乱,只怕燕王多心,惹出别的祸事,当下回道:“齐国有四姓之乱,下联可对: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犯边。”把话题又转回权臣奸臣上面。
陈素微微颔首,心道可惜魏泽不是文家人,又是个男儿身。方孝孺则用激赏的目光看向魏泽,朱允炆含笑不语,朱棣侧目而视,方青池心下大定,故意磨蹭着不上楼,又张嘴快道:“这位公子答得真妙,古往今来乱臣贼子杀而不决,多半是君主不够智,因此虽然治天下要时时德化,还是要保持智的警惕,是不是观其言查其行,先下手为强。”
朱允炆好奇道:“如何观其言查其行呢?”
“若是忠臣,无论什么情形,自会体恤君王立国不易,断不会有造反的念头;而奸臣多以权臣结党为先兆,”方青池轻笑道,“因此明辨忠奸,不妨先从结党之人入手。”
朱允炆若有所思,频频点头。
图穷匕现,方青池该说的已经说完,原本已功德圆满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料朱棣大声道:“这位姑娘藏头缩尾磨磨蹭蹭好不爽利,先生诚意相邀,我们也答上了你的对子,还不快快上楼来?”
方青池闻言大惊,朱棣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终于唤起了她的记忆,燕王便是蜀中在不才书肆外拦截她的黑衣人,虽然陈素的易容术精妙无双,但她一来不清楚燕王捉她的虚实,二来担心燕王看出她的真面目,惹出别的事端,因此脑子嗡的一声,只想到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假装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奋力挤出人群,直等到空旷之处,足尖一点,便要遁逃。
朱棣眼疾手快,手边虽没有带兵器,便顺手拿了一早准备好的茶壶掷了过去。王若微微皱眉,生怕伤到了文家小辈,便拔出发簪顺势一扔,以图阻挡茶壶伤人。方青池听到身后有利器破空而来,不敢怠慢,扭头起手准备应付,不想王若的簪子刺破朱棣的茶壶,虽然茶壶的攻势被化解了,但茶壶的水却实打实地泼在了她的脸上。
陈素、魏泽阻挡不及,心中暗道不好。陈素的易容术确实天下无双,连脸上的痦子都惟妙惟肖,唯有一点不好,便是怕水,尤其是怕有温度的水,栖梧台的茶水温热有余,泼在方青池的脸上顿时花了妆,露出她的雪肤月貌来。
朱允炆、朱高炽虽然也是见惯宫中各色美人,然而方青池容貌与魏泽相当,是以他们见了不觉一呆。
朱棣一愣,认出了方青池便是那天不才书肆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子,心中窃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将目光牢牢锁定了方青池,瞬也不瞬。
方青池见朱棣神色便知自己已暴露,虽面不改色,但心中惊惧。
方孝孺也认出了自己的女儿,顿时沉下脸道:“青池,你怎的如此胡闹?”他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只道最引以为豪的长女如今竟如幺女一样顽劣胡闹,顿时心中大失所望,语气也不一般的严厉。
郑睿知道方青池的苦衷,柔声道:“还不去换了衣服上来向你爹爹请罪?”虽然朱棣等身份尊贵,但他们是听学的身份,因此她指明让方青池向方孝孺请罪。
方青池扁了扁嘴,默默地随着文家婢女到文家偏厅换了衣服,垂头丧气地上了栖梧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