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无垢世界

“《论我是怎么把橡皮扎烂的》

央小四年级四班 34号   张云秋   

有一天,”……

唉,实在没有动力写下去。

这种作文题目,你们有听过吗?

事情从哪说起呢?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检查橡皮运动”在校园里的老师和校外的家长们中间流行了起来。

这个运动的内容,是基于一个有点“有罪推定”意味的理论:

干净的橡皮,说明它的主人一向是在很认真的听课;戳的乱七八糟的橡皮,说明它的主人上课时一直是在走神儿。

有人关心这里面的逻辑合理性吗?貌似没有。

反正我爸爸在看了这个理论之后,先是一阵狂笑,然后蹑手蹑脚走到我的书桌旁,一脸好奇的打开我的文具盒……

甚至连班主任徐老师——我一直认为她处事非常公正平和——都要求大家把橡皮摆在桌子上让她检查:凡是面目全非的橡皮,它的主人都被要求写一篇作文,描述自己是怎么虐待可怜的橡皮宝宝的。

“20号,19号,5号4号以及,34号,下周把作文交上来。”徐老师一点也不公正的下达命令。

苛政猛于虎!

还有我爸!竟然把橡皮理论发到了班级群里,让所有家长都看到了。

惨不忍睹!

橡皮一定要是在上课时戳的吗?也可能是……比如说下课时或者吃饭时被戳烂的。逻辑上这可以说得通。但他们却不理会这一点。

不成熟!

本来作业完成后,可以跟妹妹一起蹭着看会《小马宝莉》的!

愤愤不平!

我趴在书桌上,决定打个盹把这个烦恼往后拖一拖。

恍惚中夜色降临,我走到了一条小河边。

水面波影晃动,光芒闪烁,灿烂犹如星汉。

我仔细向河中看进去,河面的波影光芒,仿佛来自于水下渊薮里一个巨大而通透的世界:火光明灭,烟尘扰动,红黛青白各种颜色奔流不息。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抬头四眺。小河蜿蜒绵亘,与其他的河流汇集后,流向遥远天际的云中,与天河接为一体。

河边四下的田野里有风吹过,在壁画里才能见到的飘如尘絮的飞天们,划着柔和的金光在田野中掠过。它们逆风而动,收集风的精华积聚在两臂,凝结成琥珀般的金甲。

田野远近,错落分布着巨大的琉璃树,在风中舞动着微微闪烁的飘带长穗,为飞天指引着风华的方向。琉璃果在透明树丫间隐现,闪烁着夜明珠一样的幽光。成熟的琉璃果,脱离琉璃树飘到有几百座紫金山摞在一起那么高的天顶之上,变成幽亮的星辰。

天顶是如此的遥远宏阔,星辰在天幕悠游而动,细沙逐波一样分离聚合。

远处传来了圣洁的歌声,是护夜仙女,沿着夜河随心所至。夜晚在仙女面前肃穆下来。琉璃树挽着飞天,无声的向仙女致意。

万物静谧,只有仙女所过之处的河水,波影色彩愈加沸腾,如汇集了无数星落。

仙女歌声渐远,夜再次繁忙起来:星河璀璨,飞天飘舞,琉璃树婆娑。

真是一个迷离深邃的夜晚!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很像自己的声音在说话:

“今感见娑婆幻世之中,东北损西北荒,正北蓄势。万都主其位南移,无为逍遥二主也换位旋动。尘器之内动静之间,或将波澜再生。空性相三宗,务全力合成……嗯?这是……” 

我猛的一睁眼,从乱七八糟的梦中醒来。想再回忆梦境,却已经支离破碎了。

窗外傍晚的天色开始暗黄,偶尔有蝙蝠或者燕子划过窗口,楼下公交车呜隆隆开过来,又呜隆隆的开远。

这种情景总是让人想哭。爸爸说我有黄昏恐惧症:一种傍晚睡醒时容易产生绝望或者愤怒情绪的怪异心理问题。他说是他遗传给我的。

嗯?他就是在黄昏检查我的橡皮然后对我怒目相向然后今天又强令我必须把作文写完害得我看不成小马宝莉的!我突然发现了某种联系:我只是个可怜的、某个家长的黄昏恐惧症产生的愤怒情绪的,受害者啊。

徐老师不知道有没有黄昏恐惧症?或者下午恐惧症?检查橡皮运动是在下午举行的。

我趴在桌子上,眼睛呆望着窗外,满脑子东想西想。手中百无聊赖的,用笔尖戳着铅笔盒里的一块全新的橡皮宝宝。

客厅里妹妹的电视节目已经换到了神奇飞侠。厨房里阿婆的炒菜锅正在滋啦啦。走廊里鱼缸的水泵声音嗡嗡响。手中橡皮里的暮钟声悠远绵长。

嗯?暮钟声?橡皮?

不是鸡鸣寺的钟声?橡皮里的钟声?

我觉得我的耳朵出现了错觉。

我抬起头,左右摆了摆脑袋,判断了一下声音的来源。

没错!暮钟声,橡皮里!

虽然声音小小的,但更加凸显了跟不远处的鸡鸣寺香客敲的那种洪亮的钟声,迥然不同。

没等腰站直,我的腿就窜到了椅子外!魂飞魄散!

黄昏恐惧症根本不是什么怪异的心理问题而是真的有鬼啊!这是大脑里发出的第一声惨叫!

当腿带着我跑到书房门口,大脑命令它停了下来:失去声音的来源后,好奇代替了恐惧。

腿犹豫着服从了。

大脑命令眼睛仔细收集画面。眼睛转啊转。

大脑命令耳朵仔细收集声音。耳朵听啊听。

大脑命令腿回头往案发现场走几步。腿抽搐了几下表示休息的太久了好累。

大脑再次命令腿回到案发现场。腿软丢丢着服从了。

耳朵报告说没有声音。

大脑命令耳朵靠近橡皮。

耳朵表示还是没有声音。

原来只是场误会!

我的三魂七魄啊,回归原位了!

腿脚太利索也不是好事哈?我忍不住哈哈哈笑起来。想想刚才的大惊小怪真让人尴尬。

咚……咚……

缓缓的暮钟声。

橡皮里。

我刚哈哈到一半,一句妈呀差点嚎出口。

但毕竟刚刚经历过一次同样的震惊,身体各个组织都淡定了很多,大家都没动。或者说,不光大脑,全身的各个组织,甚至每个细胞,都开始好奇起来。

书上说:好奇心为王。诚不欺我。

钟声响了三下,再一次停住了。

我等着。

十几秒钟后,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什么情况?

好奇心已经不满足为王了,想要上天!它驱使我朝着橡皮凑了凑,眼睛往橡皮上面透出声音的地方——刚刚那个被笔戳出的小孔看进去。

我看到了一幅地图。像爸爸买的中国立体地图那样的,有高高低低的地形起伏的地图。

山岭,河流,远处的草原,近处的城镇,以及好多慢悠悠移动的小米粒。

那小米粒应该是人吧?

活的地图?

我抬起头,使劲挤了挤眼睛。刚才耳朵闹腾过了,现在轮到眼睛了,是吧?

我又扭头看看窗外。

天色快速变暗,路灯悠悠亮了起来。玄武湖的彩色灯带打开了。紫金山在暮色中淡化成一个巨大的灰色剪影。天顶处还有一抹紫红,那是远在天涯海角的夕阳投射的余晖。

眼睛看的挺清楚,没问题!

我又凑到小孔上看进去。

这次不是鸟瞰图,眼前出现的好像是一个大园子。很安静的园子。

整齐干净的一长排房舍,青色的瓦当,粗木的壁柱,平直的走廊,两端布满青苔的石头台阶。

很简练,也很静穆。

这样的小场景比刚才的大地图激发起了我更大的好奇心。我甚至期待着这里或许应该有琉璃树啊,飞天啊,护夜仙女啊之类的生灵,来增加点仙气。

但橡皮上这个小孔真的很小,很难看到全景。我眼睛往左边转了过去,小孔的范围竟然随着我的视线向左变大!我又往右看,小孔又往右变大!真有意思!这块不知道是谁放在我文具盒里的新橡皮,该不是爸爸买的新款VR眼镜吧?!

我眼睛上下左右转了几圈,小孔仿佛全部打开了,视线完全不受阻挡。我觉得好像我的整个人都进入了橡皮的小孔之内。

这个玩具太有意思了。我高兴的简直,乐不可支,下意识的抬了抬头。

我看到了天空。太阳,和月亮,本应分处黑白两个时间的天体,同时明亮的挂在天空尽处。

嗯?不应该是看到书桌上方的书架么?

左转头,左边园子。右转头,右边园子。

怎么回事呀!我真的进入了橡皮小孔里面了?!

这一次“妈!”这声嚎叫终于脱口而出,我被吓的哇的哭出来。

四下里寂静无人,柔和的光线充满了园子。。

过了没多久,孜呀一声,对面屋舍的一扇长门打开了,一个高高的人影跨了出来,面朝着我仿佛在探查出了什么情况。

处在这种情境当中,这个活着的物体反而让我安心了些。我停止哭号,惊讶的看着他。

那人脸上戴了个好像是错金的面具:黑沉幽亮的面具上,是细长的亮金色线条勾勒出的眉毛和眼睛。眼睛是闭着的,这让整张脸看上去像睡着的人一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见路的。

他的身上,穿的是一件长长的黛青罩袍,罩袍从头包到脚,分布着淡淡的垂纹:那种像穿着衣服从水里钻出来时的长长的褶子纹,肩膀也好像用衣架撑着一样宽宽平平的。整个衣服大到看不出胖瘦。

一个睡着的错金面具,一个褪色的罩袍,除此之外什么特征都没有。我好奇又有些戒备的盯着他。

忽然,他朝我招了招手。意思是让我过去?

拉倒吧。我妈在我像妹妹那么大的时候就跟我反反复复交代过: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我假装不懂他的意思,一动不动保持戒备。

“咚!嗡嗡嗡嗡……”

天崩地裂的一声闷响,突然在我头顶正上方发出来。

我简直要被震懵了。下意识的朝睡面人奔过去。

等躲到了他身后,再往原来位置看去,原来我刚才是站在一个钟塔之下,声音就是从我头顶的大钟上发出来的。

这不正是我从橡皮里听到的暮钟声么?

原来声音来自于这里!

在钟塔上面敲钟的,同样是一个睡面人,以及同样的罩袍,貌似高矮胖瘦都一模一样。

这么说吧,如果他们站在一起,我是完全无法辨认出来他们的区别的。

屋舍门口的睡面人,也就是我抱着大腿的这位,低头看着我。

我尴尬的离开他一步,指了指大钟,又指了指耳朵,抬头对他说:“那个,吓我一跳。”

屋舍睡面人点了两下头。又朝着钟塔上的撞钟睡面人点了两下头。

撞钟睡面人也回了两下点头。

他们是不是哑巴啊?或者机器人?怎么动作那么整齐划一那么机械呢?

屋舍睡面人转身退到房屋里,对我又点了一下头,示意我跟过去。

我下意识的选择了跟着他走。起码不用待在这个陌生的园子里发懵了。另外,好奇心——或者说贪玩心也行吧——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具有多么大的天然统治力啊。爸爸说一个ipad可以骗走一整个幼儿园的所有小朋友,而眼前这个起码看着只是犯困甚至有点慈眉善目(它只有眉目)的睡面人,可比ipad神秘多了!所以我跟着这个陌生人走也是充满逻辑的,换成谁都会这么选择对吧。没错!

睡面人带着我转身走入屋舍内,这时就听见身后钟塔上那位撞钟睡面人,向前方呼喝了一声:“兰—闍—!”原来他不是哑巴。稍后,不远处也传来一声声的“兰闍”,像是在传递信息。 

穿厢过堂之际,我粗略的扫视着周边的环境。原来我刚才看到的那排屋舍只是门面上的一排,后面竟有这么大一片房子。外层的青檐木柱平淡无奇,这里面却是月窗廊庑层层递进。偶有天井,角落叠着高大的假山,假山前后栽着巨大的芭蕉。阳光从走廊的长窗射进来,掠过翠如碧玉的芭蕉叶,照出空气中的万千尘芒,仿佛一片片白色的光剑。我就像是在光剑阵中披荆斩棘,走向未知的目的地。

睡面人身材很高大,大概有……两米到三米之间吧。他慢慢的迈着步,步幅却很长,所以移动很快。另外可能是穿着木屐,每迈出一步,他脚下的木头走廊或者青石板,都会发出咯拉的碰撞声。

虽然我紧踱着步子确保不被落下,但最终还是气喘吁吁忍不住拽着他的手让他半拖半扶着我走——这样又被我发现,他的手上也戴着粗粗的手套。

好奇怪的人。

睡面人的手掌同样很大,我的手可以在他掌中攥成拳头。“我们要去哪?”我边小跑着边问他。睡面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停脚,只是点了一下头。

或许只有他是哑巴。

终于,他在一片大大的宅院前停了下来。这个宅院应该是处在屋舍群的中心地带。但也只是面积大,外表甚至比钟塔前的房子更加简练朴素。

门头上是个匾,上面有两个我能看得懂的字:草堂。

汉字!我还在大中国!

这种熟悉的元素给了我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睡面人推门走进宅院,里面望进去又是层层递进的格局。

一个长眉细目,二十多岁的年轻和尚站在廊前,表情恭敬的迎着我们。

他的僧衣不是常见的灰色,也不是电视剧里的黄色。而是一种近似于黑布林的黑紫黑紫的颜色。衣服同样裁有垂纹,动静之间宛如水泻。

这僧衣真漂亮!我在心底发出由衷的赞美。

对和尚,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据说我刚出生时,大家给我起名字,奶奶说既然爸爸姓张,妈妈姓尚,我就叫“张和尚”吧!奶奶忘了“和尚”自己就是一个词。

来到和尚面前,我往睡面人身后躲了躲。

“有劳。”和尚对着睡面人躬身行了个礼。

中文发音。我的戒备心越来越淡薄了。

睡面人仍然机械的点了两下头。侧身把我拉到和尚面前。我仍然把拳头怼在他手心里。

睡面人把手掌摊开。

要是再把拳头摆人手上,就有些无聊了。我无可奈何的收回了拳头,叠起双手垂在身前,小心翼翼的对和尚说:“你好。”

和尚也仿佛有点小紧张,抬头又看了一眼睡面人,恭恭敬敬的又对着我施了一礼:“兰闍,兰闍!贫道道肇。”

贫道?他不是和尚?可是道士剃什么头啊?添乱。

但我没问,那样太没礼貌。人家这么恭敬,我也得保持风度。边走边看吧,再不合理的事也没有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更不合理。

睡面人迈着咯拉、咯拉的步子往内院去了。我有点不舍。

道肇说道:“尊者及道睿,道生,道融等,正在法华精舍恭候,请随我来。”说着侧身做了个礼貌性的请路动作。

这些人是谁啊?好像还认识我似的。

道肇带着我穿过几个天井一样的院子。院子顶头,是挂着写有百舍,般若精舍,十二门舍等门匾的礼堂。

当紧张情绪放松下来,我有了闲心开始观察周边的环境。

这些礼堂,外壁由落地木栅而不是木板做成,像大大的百叶窗。从外面看去,堂内的情况一览无余,同样,外面的活动在堂内也能够随时察觉。

整个草堂大院氤氲着比较明显但又不特别浓烈的香气,有些气味我不清楚是什么香料发出的,但甜奶味的檀香和清淑甘凉的沉香味道很熟悉。爸爸喜欢在夏天熏着香喝零度可乐,美其名曰“燎沉香可消溽暑”,事实上消溽暑是因为开着空调。不过我也很喜欢……喝可乐。正是因为要蹭可乐喝,顺带着熟悉了沉檀龙麝中一小部分香料的气味。

绕过最后的一间金刚精舍,迎头看到了法华精舍几个字的门匾。

法华精舍门口,当先站着一位长方脸型、黄褐色眼睛、可能是混血儿的老头。不是和尚,因为没剃头。短短的花白卷发,短短的花白络腮胡,薄嘴唇,长鼻梁,老头年轻时一定很帅气。

在他身后,站着三个穿着跟道肇同样的黑布林颜色水泻纹衣服的剃了头的“贫道”,应该就是刚才道肇所提到的道什么和道什么和道什么三人。再往堂内,整齐的立着几十个不同衣着的人,有黑布林,还有十来个竟然是睡面人。不知刚才带我进来的那位睡面人在不在内?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根本没法分辨。

道肇在混血老头身前躬身一礼,道了声:“尊者。”然后低手示向我,貌似有些激动。

老尊者走上来,仔细看着我。

万籁俱静。

忽然,尊者伸出手来,拨开我的刘海,慢慢地摩起了我的脑门,表情无比的专注虔诚。

妹妹看她的芭比娃娃的时候就这种表情。

他点了两点头,过了会又摇了两摇头,口中喃喃道:“日月共天,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继而再点了两点头,开口说话了:

“龙女额间佛眼既合,可知彼世无灾无妄。佛门以无事之世为大圆道场,虽百千万劫亦不易得。彼之平安喜乐,实乃无上佛意,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还真是和尚啊?!

剃了头的自称贫道,留头发的念阿弥陀佛,这真是个非常理的世界。

道肇和另外三个黑布林,以及法华精舍内的其他和尚和睡面人们,同时颔首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被这群阿弥陀佛们搞的一头雾水,忍不住伸手往额头搓了下,又看了看手掌,啥也没有呀。我的脑门上好像只有刘海和刘海盖着的一个淡淡的疤痕,这都能看出这么多学问?老尊者半天不说话,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大串古白话,得是个语文老师的级别吧?

三位黑布林之一,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轻声问道:“尊者,无垢世之安宁,何妨于娑婆世?”老尊者盯着我脑门,沉思半饷道:“佛眼合则佛德掩,胜神州脱离沉沦需再……只是……”忽然间腿下软倒,慢慢往后仰了过去。

我大吃一惊,“哎!”声脱口而出,急忙抓住了老尊者的手。众和尚也赶忙扶抬住他的身体。利落无声,各个的眼神中却关切无比。

尊者醒转过来,握着我的手说了句:“贫道草堂子,恭送檀越……”他的话没说到底,我脑中却好似突然从远古八方传来一声啸鸣,非人非物彻天贯地。接踵而来的是电视剧声,做晚饭声,鱼缸水泵声,公交车声,鸡鸣寺香客的撞钟声……

是不是在梦境?

我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不知身处何方,下意识的大喊一声同时睁开了眼睛。

还在原地。

草堂,法华精舍,握着老尊者的手,一只胳膊被四个带头和尚中的一个扶着。

老尊者——草堂子——眼中光彩暗淡,神情仿佛是学霸考试不及格一般寂落。“贫道已无……”他虚弱到话都说不尽。四个带头的黑布林眼神一碰,刚才问话的那位往后疾走而去,道肇偕同几僧仔细扶着草堂子跟去。另有年纪大约五十的一位,安排众僧和睡面人四下里散退。最后一位带头僧人仍陪着我,眼睛却一眨不眨的落在草堂子背影上,满脸悲切。

待草堂子尊者和众人各去其所,这和尚说话了:“龙……檀……”我觉得他可能想要称呼我,赶忙说:“你就叫我云秋吧。”“贫道道融,云秋檀越请随我去。”他敛起悲容,恭恭敬敬说道。

这次是带我去宿舍,或者该叫花园别墅。这一栋相对于草堂各院来说,实在太炫丽,七彩玲珑,花里胡哨。门口匾上写着“娑竭罗”三个字。

更棒的是,“别墅”坐落于草堂最深的内部,有着高高在上的地势。

从这里往四野望去,一座巨大的公园出现在脚下,东西南北几乎看不清边际。公园内竹林密布,随风荡漾,恍如碧海。

草堂与其四周屋舍,建造于公园正中高处,竹浪起伏之际,草堂宛如浪中浮槎。娑竭罗别墅更像在海中巨船的尖顶。

道融上前介绍到:“下方竹园,唤作逍遥园。”

话音刚落,熟悉的咯拉咯拉声传来,一位睡面人出现在别墅门口。道融急忙奔过去急切的望着他。睡面人没有言语也没有点头,只做了个请的动作。道融回头对我深深一躬,匆匆离开。

睡面人带着我也随后跟了去。这个睡面人把我抱在胳膊上,我的手被攥成拳头握在他手心。

我突然认出他来:“叔叔!是你吗?!”他点了两下头。

真是引我进入草堂的那位睡面人。这一天到现在,第一次感到了一点开心。

我猜到我们是去见草堂子,但没料到他住在一间真正的草屋子里。屋子的墙壁由草席围成,房顶以茅草遮盖。真是屋如其名。这间素白色草屋,就在娑竭罗别墅往法华精舍一侧不远,周围没有廊榭的遮挡,在这里也可以看到逍遥园的全景。

睡面人在草屋门口把我放了下来,向后退去。

屋里,草堂子身披田相袈裟,正坐在一个超大的蒲团上,对着四僧中最年少的道肇授话。

“……十七岁从我学法,至今十年。今世皆赞我门下‘四圣’,然而以空言之,你实为神州解空第一龙象。我于七岁入释门,一生解空,空宗之理,我自思不谢于你。至于经论言辞,耕耘笔下,我则比你不如。后世释门将一分为三,空宗贯注三家,其义理将全赖于你之深思发扬。”青年道肇深躬受嘱。

草堂子又对此前问话的那位和尚说道:“肇睿生融,非是序位,实乃偈子。”和尚忙回道:“道睿深知。”原来他叫道睿。草堂子点点头:“肇帝王之聪睿,生万民之融合,王聪则民生,王聩则民死。你为我笔受经年,深谙经堂辩讲之方略,此后需劳你继续授法于王庭,晓以止戈可免再堕轮回之义,也拯苍生于三途六道。”道睿答道:“终生谨记尊者圣义。”

草堂子点点头,又转对年约五十那位和尚说道:“道生,梵世对你谤言颇多,你认为如何?”道生老和尚回到:“尊者,道生深悟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便如龙女,虽则女身,毕竟于无垢世成佛。佛性实乃法我,非生死、阐提之我。真实不虚。道生不为世间之诤所惑。”草堂子面露微笑连连点头:“如是如是。诸法虽言无我,诸行却亦无常。有我无我若定于一说,也是执着。你所思虑的只要圆转无碍,何妨自成一宗。”道生合掌恭敬回道:“道生深感尊者指引之圣义。”草堂子缓了缓看了道生一会,点了点头。

继而对道融说道:“功劳向以幕后为首,草堂事务之畅达,全赖有你。天下密术机巧,我已尽授与你。你附耳过来,我有最后一语。”道融急忙贴耳承教,草堂子在道融耳畔细细叮嘱,道融皱眉沉思,不时点头。过了良久,道融重新复述了一遍,草堂子放心的点头确认。

嘱咐完四僧,草堂子招手把我唤到跟前,握住我的手。我感觉这个场景太严肃,不找点话题会很尴尬,就对草堂子说道:“我叫云秋,祥云的云,秋天的秋。”草堂子一脸慈悯:“正是如此。云秋檀越,贫道虽不乐外物,却也不讳言曾荣极一生。然而其中至极之乐,正是今日以声闻法将你迎来此处。非止贫道,今日神州各国,释门信众倾国而来此逍遥园者,皆为欲睹檀越一面。贫道本有缘觉法还你归去,奈何油尽灯枯出乎我所料……阿弥陀佛。”

原来我下意识握着草堂子的手时,脑中出现的巨响和家里的各种声音,是由于草堂子尊者在努力的施以缘觉法的缘故。

我赶忙说:“没事没事,谢谢你。”虽然是这位老大爷无缘无故把我拉到这的,不过既然已经到了没有办法的地步,那么或许礼貌和风度就是最好的办法吧。

草堂子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再说话,又端详了我一会,放开了握着我的手,口中缓说偈子道:“一切聚集,归散会灭。高者必堕。合会必离。有生必死。”继之双掌合十,再念了句:“云天接胜壤,秋道散烟川。”低头垂目打坐了。

此时,四位和尚突然齐伏在地,悲咽颤抖。

门外也哗哗传来潮水般不停歇的双膝伏地之声。

原来,草堂子尊者入灭了。

此情此景让我也不由得伤感起来,为了不打扰和尚们追思,我起身悄悄退出了草屋,在屋子门口俯瞰逍遥园。只见除了草堂之外,四下里竟然是一望无边、数以千计的黑布林僧人,遍布于逍遥园竹海间的空处,全都跪伏在地一动不动。

屋舍群那边传来一声暮钟声,跟我从橡皮里听到的完全一样,继而两处,三处……最后,草堂与逍遥园里十几处暮钟同时响起。钟声浑厚悠远,仿佛能通达往世与来生。

天顶已有星光游动。

黛色的远山深处,传来金属切割一样的画角声,凄厉而高亢。高台望断,灯火已黄昏。

所有的和尚始终石头般跪地不动。

天色越来越暗。

忽然,天空极顶的深处,向下传来一阵幽沉浩荡的钟鼎之声。同时弥漫而下的,还有一缕缕淡青色的烟霭之气,烟霭接近地面时,向四下蔓延而去,发出阵阵降香气。我无比诧异的往天顶仔细看去:模模糊糊的,好像天上有个巨大如飞机一样的物体在缓慢盘旋。但飞机不会悄无声息,这是什么东西?我正准备提醒草堂众人一声,一扭头,看到道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旁边,也在抬头紧紧盯着那片飞行的暗影。

影子越盘旋越低,可以确认出体长有十多米,两翼偶尔会扇动一下,原来是只巨大的动物。世界上有什么飞行动物竟会如此之大呢……“风神翼龙!”我猛然想了起来,脱口一声大喊。道睿一激灵,不知是被风神翼龙的体型还是被我的喊声吓一跳。那只翼龙仿佛也为我声音所感,发出一声悠澈的鹤唳。

……原来不是翼龙,是只巨鹤。

忽然,一阵雷音从巨鹤影子里传下来:“圣人之寿,天地共知。今日尊者俗寿圆满,德配西极,本君特来恭贺。”

道睿仰头向巨鹤黑影回道:“天君盛驾降临,草堂蓬荜生辉。本应摆驾盛迎,奈何草堂门下重孝在身,应接不遑,请恕谢客不恭。”同样雷声凛凛。

道睿话音刚落,我感到另有一种幽微清冽的香气,从整个身体透过。不似降香的甜气,也不像沉香的凉韵,更不是檀香那么腻的奶味,而是一种阳光照着绿树拂过脸庞一样的感觉,真舒服。恰在此时,草屋中一个声音隆隆喝道:“道君何尔行此之为?”语音未落,草屋门口突然发出“嚓”地如撕裂布匹一样的声音,平地涌起大片黑色莲花,当中花蕊金光灿烂。恍惚另有一个由从天而降的烟气化成的人形,正被黑莲花陷住,动弹不得。一个人影从屋中倏忽而出蹿到我身旁,一把握着我的胳膊盯着我,是道融师父。道融“咦”了一声,满脸惊诧与欣喜。与此同时,半空中一个声音也诧异的呼了一声:“确然摩利支!”随着这两句声音,天上的巨鹤与地上的烟气人影,全都不见了。黑莲花池也嚓地一声失去踪影。天空深处再一次发出钟鼎叮琮之音,降香的清气也弥荡而上,消逝不闻。

整个过程如电光石火一般迅速。片刻之后,就只剩四面八方隐隐传来的竹林风涛声,如长龙一般在逍遥园中吟啸浮没。

草屋中另有一个沉沉的声音传出来:“天君控鹤术,燎原神游术,莲华摩利支,奇哉怪也……”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貌似在细细思索。听声音,应该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僧人,年轻的道肇。

又有刚发出喝声的那个声音道:“师兄所疑甚是,方才虽有降鹤之香、摄魂之术,然而燎原早灭,天君虽生灭未知,但果真是他的话,似乎也不应为道睿师兄青莲图与贫道的师子音所困阻。”这声音应该是道生了,草堂子临终前对话的那个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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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篇完结)

于南京傅厚岗

2019-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