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魔法帝国的首都乌洛波罗斯城。
这是一座纯白色的都市,尖塔林立,商贩繁荣,主干道全由来自永寂山脉的流云石铺设。此时正值黄昏,绯红光芒铺满雪白街道,行人望见那一辆白底镶金的马车远远驶来,都不用再细看马车上象征皇室的衔尾蛇家徽,便纷纷面露敬色,低头行礼。
马车内,神苍夜端坐着,过了好半天才醒觉车里只有她一个人,不必如此端着架子。她舒一口气,揉着发酸的肩膀倚住了车壁。
昨晚为了练习七级法术熬得晚了,今天又是奔波的一天,上午连赶两摊公务,下午又去了都内的羽琉璃魔法学园参观。羽琉璃的孩子们非常热情,对她充满崇拜,但似乎有些大胆过头了,意想不到的话题一句接一句……
“妈妈说殿下马上要订婚了!”
“是跟谁?果然是冥水公爵?”
“呀——殿下和冥水公爵!”
“……”
粉色泡泡和玫瑰花咕嘟嘟地往外冒,让神苍夜直想一溜烟跑路。因此,当校长提议去孔雀街的仓库看一看马上要在学校实装的实验设施时,她立刻答应了。
幸亏去了,否则那场火灾只怕还会蔓延。
火灾的后续处理是消防队的专业领域,她再留在现场,起不到太大作用不说,还会让消防队难堪,不如在他们赶到之前走人,想必剩下的事他们都能处理圆满。
神苍夜定下了心神,又思忖一阵后,思绪回到了羽琉璃魔法学园上。
这次,校长邀请她来校参观,主要目的——他没有明说,但显而易见——是要钱。她可以理解,维持那么大一间学校绝不便宜,今天看到的先进装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私心里,她觉得这个钱该给他,他把学校经营得很不错,可他不是世上唯一一个擅长……或者说自认为擅长经营学校的人。钱拨给他,接下去的三天里,她其他事都不用做,坐在无限宫里听帝都另外两所魔法学校的校长嚷嚷抗议就行了。那两位都年纪大了,嚷嚷起来绝不饶人。
所以要怎样?装作没有领会羽琉璃校长反复哭穷的意思,回去吃饭睡觉,当做无事发生过?
她想起羽琉璃的孩子们,在心里否决了这个选项。
正苦恼时,马车似有减速的趋势,她一愣,忽隔窗听见此起彼伏的女声尖叫,顿有几分了然。果然,御者隔门喊道:“殿下,前面就是波塞冬商行,我看见爵爷了。”
才经历过羽琉璃里那种阵势,神苍夜听见“爵爷”二字便有些惊慌,声音里却是不透一分:“停下吧。”
马车平稳地驶过灯柱,停在路边。神苍夜掀起车帘张望,一幢宏伟的建筑映入眼帘。
建筑高达四层,通体由深海色的石材筑成。大门气势恢弘,门框顶端镌刻一把倾斜的金色三叉戟,正是帝国第一商会“波塞冬商行”的徽纹。眼前这幢建筑是波塞冬商行的帝都分部,即使在商行与行业公会林立,号称“乌洛波罗斯的钱袋”的白兰大道上,规模、气势也是数一数二。
马车停稳时,波塞冬商行的主人,冥水公爵水吟澈正快步走出大门。
他臂上搭着大衣,身形笔挺,步履有风。走没两步,一个办事员模样的人追出来,两个人又站在门边说起话来。
神苍夜坐在车窗后,远远眺望自己那位青梅竹马。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看出他说得很快,他在工作上总是如此。是因为对商人来说,每一秒钟都可以直接折算成钱吗?她从不敢像他那样说话。说得太快,就会犯错。水吟澈要么不怕错,要么不会错。无论哪一种,她都难以企及。
明明他也才二十岁出头,承袭爵位不过两年。
她不甘地抿一抿嘴,望着水吟澈交代工作交代个没完,忽然对这个卷着帘子等他的自己生出些许恼恨。
她正要吩咐御者回宫,水吟澈忽抬眼投来一瞥,神情不见变化,语速却更快了两分。很快,办事员点着头离开,公爵大人则走下台阶,对商行两侧蹲守、欢呼的谜之少女团体视若不见,径直迎向神苍夜的马车。
他今天仍没有穿法师袍,而是一身深蓝色镶银灰边的套装,边走边套上的大衣泛着珍珠似的细腻光泽,一看就是最高级的深雪羊羊绒,搭配他挺拔的身形,老实说,真是适合得惊人。
这样一位年轻公爵,引得全城少女四处制造粉红色气泡,又有什么稀奇?
“冥水公爵,你这里今天也很热闹。”待得水吟澈靠近,神苍夜一本正经地说。
水吟澈在马车前停下,深深一躬身:“殿下。”这才直起腰。神苍夜望着他靠近,不得不再次承认,她的青梅竹马已经长成了一位俊美青年,一举手、一投足都高雅合度,水色短绻发浓密而华美,阿德里亚海似的蓝眼睛却透出北境的寒气,尤其在不笑的时候。
然而,他开口第一句话就和“华美”“寒气”之类的印象毫不沾边。
“一张嘴就是‘热闹’,吃醋了?”蓝眼睛隔窗俯视她。
神苍夜一挑眉峰,不自觉攥紧手帕:“我看不出这么做的必要性。”
“你确实不必,因为她们不是来看我的。”
“你明明睁着眼,怎么说出来的话却不像?”
“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也难怪,我看你时间都花在了练习骂人上。”
神苍夜脸一热,好歹绷住了仪态,正视他:“这可是一门重要的技术,你不认为吗?”
水吟澈终于勾起嘴角,躬躬身:“深有同感,殿下。”
从他嘴里听到认同的言语,即使只是这样斗嘴玩笑的场合,神苍夜仍感到了一丝不争气的安心。她还在意着刚才的对话,更想把烦恼的事拿出来与他商量,于是一瞥路边一辆装饰金色三叉戟的马车:“你要去哪?”
“放心吧,是一些不太热闹的地方。”
“……冥水公爵,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是吗?可依臣看,殿下还在对那句‘什么都不知道’耿耿于怀。”
高高在上地一口一个“臣”,那副模样真的相当气人,可惜说的话却是正中红心。水吟澈应该是专攻水系魔法的才对,可有时候神苍夜真的怀疑他偷偷地修习了摄念术。就连他此刻含讽带讥的眼神,都像把她的心思看了个透——“你不知道的事,告诉你也无妨,只要你坦率地提问,坦、率、地。”
“不必了!”神苍夜冷冷瞪回去。多大点事,难不成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回去问别人就是,哼。“多谢你的慷慨提议,冥、水、公、爵。”
“殿下言重了。”他轻巧卸掉她的讥刺,顿一顿,也望向商行马车,“你若现在回宫,我们的目的地就恰巧一致。”
他要进宫?这个时间?神苍夜有些惊讶,一丝气恼随之而去。“去做什么?”
“没什么大事。你回宫吗?
“嗯……”
“那在宫里等我。”
神苍夜迟疑着,点了点头。
水吟澈微微一笑,像在说“乖孩子”,标准地一礼后,转身飒爽而去。商行周围,谜之少女团体又喧嚷起来……还能是为了什么,分明就是在看他!神苍夜既好气又好笑,胸中那份安心感却久久萦绕着,不曾散去。
他让她等他,想来是看出了她有心事。
……可她却不知道他进宫是为了什么,他也不肯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渐渐生出了这么大的差别呢?明明她才是帝国的继承者,理应是那个做得更好的人啊。
安心不知不觉转为懊悔。她默默放下车帘。马车重新启动,驶过白兰大道。夜色透过窗缝渗进车内,车底的魔法减震装置发出安静的“嘶嘶”声。这份平日里习惯了的寂静,今天却显得有些难耐。
小时候,神苍夜和水吟澈一起出门,若目的地一致,一定是共乘一辆马车的,可近几年这样的事渐渐少了。马车是一个密闭空间,她知道,他是在主动避嫌,免得传出流言,特别是在现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机。
……对,现在。
一些比校长要钱更沉重的事情浮上神苍夜的脑海。
下午在羽琉璃,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人问她是不是即将订婚。准确地说,“订婚”二字从未在任何官方场合出现过,可消息本身并非大风吹来。两个月前,她的父亲在非公开场合传达了将于明年封她为皇太女的决定。一旦受封,她便是正式的帝统继承者,为她选婿一事顺理成章便该提上议事日程。
在她的父亲、帝国皇帝的授意下,二十天后,无限宫中将举办一场盛大的宫廷舞会,参与者除了帝都名流外,还有特意从全国各地邀请来的青年才俊。目的为何,不言而喻。神苍夜从懂事起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虽然每每想起都觉沉重,但也没有什么抵触感。她作为皇族,每日锦衣玉食,受万民供养,便该为了帝国奉献此身,站在统治者、而非自己个人的立场上选择皇婿。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
可这样一来,反而艰难。要顾及的因素太多,孰轻孰重,孰先孰后,一件件考虑下来,再来十个脑子也不够。父亲每天要考虑的事情是她的几倍,桩桩都比她的要紧,却总是游刃有余,鲜少见他犹豫、为难。那才是帝国统治者应有的模样吧?与父亲相比……就是和水吟澈相比,她实在太不成熟了。
这样的她,却要去决定帝国未来的皇夫吗?甚至明年受任皇太女……
一声叹息漏出嘴唇。她过了一两秒才回神,赶紧坐直了,用手帕掩掩嘴,一日内不知第几次庆幸车里只有自己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