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本拿着书信,没有立即说话,却突然开始笑起来,马政也不知所然地跟着笑起来。笑了一阵,斡本开口道:
“好计策啊,我读过你们宋人的书,识时务者为俊杰,知天命者成大事。你们提出的这些条件,确实对双方都是很有利的。”
“既然如此,我也可以放心回禀......”
“慢着!”斡本却突然打断了马政的话,“我说的条件适宜,马大人可别误会了。你我都知道,燕云十六州分为中京,燕京和西京,你们圣上在心中只提燕京所管州城,可不是燕云全境啊。”
“这......宗干大人,这......”马政懵了,他想起了赵良嗣刚才的不对劲,确实,圣上的话漏洞太大了。这时,赵良嗣站起身来说道:
“宗干首领,按字面的意思理解,燕京所管州城确实有限,但一则,本朝圣上本就常以燕京代燕云,所以并不算表意不明。二则,西京与燕京甚近,若只取燕京而无西京,岂不是放一把刀子在自己枕头边吗?三则,此次订盟,贵在心诚,若首领大人抱着做生意的态度与我们谈判,可就伤害了两国人民的感情了。”
有理,听到赵良嗣的滔滔大论,马政舒了口气。斡本却开口道:
“哈哈哈!果然宋人个个能说会道,可是我是完颜部的人,你们的文字都是我新学的,我只看字面意思。你们只说燕京所管州城,又岂是我们背盟?”
“宗干大人,你!......”马政急了起来,斡本却止住他,继续说道:
“赵大人刚才说不可订不诚之盟,这表里如一,也是诚实的一种啊。”
马政已经气急败坏,赵良嗣却依旧很淡定。他又说道:
“宗干大人之言差矣,若只取燕京,又对我大宋有何益处?宗干大人若抓着几个字牢牢不放,我等怕是只能无功而返了!”
斡本却不以为然,他看向赵良嗣,回应道:
“我完颜部抗辽,本无联宋的想法。你们以燕云十六洲为出兵的条件,不觉得有些一厢情愿吗?没有这个盟约,我大金也能灭了辽国!”
马政已是火冒三丈,赵良嗣看着斡本,用一种缓慢而决绝的语气说道:
“我朝与辽国尚有檀渊之盟,宗干大人确定可以在宋辽的合力抵抗下拿下燕云吗?”
斡本转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赵良嗣,赵良嗣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斡本开口道:
“有意思,有意思,你是个聪明人!不过,你们既已提了燕京所管州城,却不能出尔反尔。中京临潢我金国志在必得,至于西京,也可由你们去取。为表答谢,我们甚至可以替你们取了西京,再行交接!”
“出尔反尔?”马政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明明是你们贪得无厌!只取燕京西京而无中京,又有什么用?!我临行前,便听同僚说女真族尚未开化,尽是蛮夷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马大人!”赵良嗣急忙小声说道。
斡本却大笑起来,笑得马政越发生气,索性坐在位子上。赵良嗣忙想打圆场,却有一人闯进帐中,那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青年人。
”谁说我们是蛮夷?“那人看向斡本,问道。
“兀术!你怎么进来的?不可无礼!”
兀术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了马政身上。
“是你?”兀术问道。
马政正在气头上,便直视兀术道:
“是我又如何?”
兀术听了这话,直直地盯着马政,那黑色的瞳仁深不见底。那目光仿佛两支利箭,要将眼前的人穿个洞出来,马政越发觉得不自在,索性转头不看兀术。
“我很想知道,如果我们以后在战场上相遇,会是什么样子?”
“兀术!”斡本叫道,“你给我出去!”
马政被这话气得脸色发青,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子里却莫名地响起了宗泽的声音。
你就不怕被反咬一口吗?
“呼......呼......”马政咬着牙,面色通红,他强压怒火,从齿间吐出几个字来:
“请你管教好自己的族人!”
说完这话,马政拿了袍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营帐。兀术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斡本不看马政,却看向赵良嗣,问道:
“先生为何还不走?”
赵良嗣微微一笑,拱手道:
“宗干大人所提之条件,良嗣已经记下了,本次来此也只是订盟的开始,良嗣回京之后,自会将大人所提悉数传达给圣上,到时两军商定后再出兵不迟。时间紧迫,良嗣这就告辞了。”
“赵大人果然是聪明人,送客!”斡本笑道。
赵良嗣谢绝了侍卫,拿起袍子走出了营帐。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赵良嗣走出的那一刻,营帐附近的侍卫似乎听到了他的一声低语。
“订盟不力,是臣之罪啊!”
营帐里,斡本长舒了一口气,他一口喝完自己桌上的酒,将那书信压在《论语》下面,又看向兀术道:
“你啊!就是这个急性子!”
兀术却并不觉得被批评,他用自己深黑色的眼睛看着斡本,慢慢地说道:
“大哥,萨满爷爷的神诣,我已经带回来了。”
帐外的雪越来越大,仿佛在诵奏着一曲悠长的雄歌。
......
“你叫......岳飞,崇宁二年生人,今年才十六岁。”
说罢这话,那人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年,摇头道:
“‘敢战士’这行当,你当不了。你还是回家去吧!”
堂下的少年低着头,听到这话,似乎有些不愿意接受。不过他还是争辩道:
“我学过枪法!也有胆量!大人怎么知道我当不了?”
“学过枪法?”那人笑着看向岳飞,“会武功的人多了去了,你才十六岁,见过血,杀过人吗?”
少年陷入了沉默,堂上的人笑了起来。一时冲动而投军的小屁孩他见得多了,至多再打发一个。
“我杀过蛇!”
少年突然说道。
那人看向岳飞,觉得出乎意料。
“我杀过蛇,树干那么粗的巨蟒。若是大人对我的枪法没信心,岳飞愿意请大人考查!”
“哦?有点意思。”那人走下公堂,走向少年面前,用自己的那双手将少年低着的头扶了起来。他看到了少年深黑色的眼睛。
虽然黑却无比清澈,看不出一丝杂念。
那人笑了起来,走回自己的座位,说道:
“有没有胆量可不是我说了算,战场上自然见分晓。”
少年听了这话,抬头看向那人。
“‘敢战士’由我亲自带队,我姓刘,你要叫我‘长官’,记住了吗?明天一早去城南营地报到!”
少年兴奋地点着头,拿起自己的包裹和枪,大跨步地离开,消失在视野之中。
万里草原,碧草青天。
燕云有禽类,名“海东青”,占据长空,大展雄翼,东接大海,雄出辽阳,飞于这万里草原之间。
阳光肆意地洒在地上,刺眼到令人无法直视,但寒风却淹没了所有的热量。强光与冷风之中,名为“东海大雕”的灰雁“海东青”展翅翱翔,它们是这方天地的主人。在这绿海之中,一匹血红色的骏马飞速奔驰,如同绿海中的流星。
马上的人在一座山丘上停了下来,那人约莫四十五岁,身着一件狼皮制成的灰色袍子,他勒紧缰绳,向远方望去,望向那蓝天与绿海的交接线。
这片草原归属中京临潢府,在辽朝统治时期,本是天祚皇帝耶律延禧的私人围猎场。女真族起义之后,势如破竹,连续攻城略地,将天祚皇帝赶出了这里。
马上的人极目而望,风吹拂他领口的狼毛,在他的脸上来回的刮着。那是一张坚毅又不失霸气的面容,从那双眼睛里发出的目光仿佛是君王的审判,让每个人都为之敬畏。一只海东青落在的他的肩上,仿佛此人是它们的号令者。
绿海的那一边,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人影。那两个人都骑着白马,前边的人穿着一件貂绒大衣,脚上的靴子也是由野猪皮制成。后面跟着的人则衣着朴素,约莫只有二十岁出头。逆风而行,面颊寒冷而刺痛,不过这似乎并不能阻挡马上两人的疾驰。前面的人迎风大笑,快马加鞭,后面的人也不愿落后,一直紧紧跟着。
山丘上的人看到了他们,大声喊道:
“粘罕!兀术!”
肩上的海东青飞走了,骑白马的两人听到了呼唤,加急奔向山丘。等到了近前,他们将白马停住,山丘上的人也下了马。那两人走上前来,双手拱卫,单膝跪地。
“粘罕拜见首领大人!”
“兀术拜见四叔!”
眼前的人笑了起来,完颜部向来不缺勇士,其首领,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被称为雪原之鹰,而这个人,便是以“鹰扬虎噬”之名与阿骨打齐称的雪原之虎,以后将要成为金太宗,君临一方的首领——完颜吴乞买,汉名单一个“晟”字!
“都起来吧!这种地方还拜什么拜!”
粘罕掸了掸腿上的灰,看着兀术笑道:
“得让我四弟在这没人的地方且拜过了,若是当着一众士兵的面,他怕是跪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