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梁总管这一声‘大人’,可是折煞学生了,学生此去辽国,除了尽心完成出使任务,剩余的时间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圣上。梁总管为宫中内事日夜操劳,今天又亲自来迎接学生,学生感激不尽。我那侍从处有辽国珍宝若干箱,学生特意着人给您带的,还希望梁总管能够笑纳。”

这一番话说完,梁总管脸上早已笑成了一朵花。他将拂尘抖了抖,说道:

“瞧童大人您说的,童大人才是战功赫赫,年初镇压羌人造反,后又有平夏之功,现在又代表我朝出使北方辽国,皇上对童大人,那可是器重有加啊!老奴无非就是做了一点微薄的工作罢了。”

那人听了这话,大声说了句:“童贯谢皇上隆恩!”又拱手行了一礼,便上了身后那匹汗血宝马,快马朝皇宫奔去了。

......

今天天气分外的冷,风裹着雪吹在人身上,让皇城门口的守卫又打了个冷战。他吸了吸鼻涕,将自己的长矛端好,又看了眼皇城门口不远处站着的那人。今早卯时的时候那人就站在那,看起来也没有要进皇宫的意思,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但是皇城可不是随便就能进的,看那人的衣着,虽然也是比较上等的绸布衣服,脚上那双鞋也是官靴,但头发却是粗粗的盘了一盘,整个人驼着背,看起来实在不是配得起那身衣服的人。

他那双官靴,许是路边捡来的吧,哪位官老爷扔掉的。守卫这样想着。但看那人并没有进皇宫的意思,这样便不用费心思去阻拦他,还是专心当值,等着午时的时候换岗好了。

卯时一刻的时候,李良嗣刚刚起床,让童府配给他的下人们伺候洗了脸。但他并不是很习惯这样的伺候,尽管还是十分享受。昨天夜里下了大雪,李良嗣慢慢踱步到前院,府上的下人们正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而他却百无聊赖,就像这一个半月以来的每一天一样。

冷风吹得人打颤,李良嗣本想回房歇着,然而现在他却站在皇城边上,任由冷风吹着自己。今早的时候,童大人的随从快马赶到府上,着它去皇城门口等着,童大人要亲自带他面见皇上。

说实话,李良嗣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适应这个新名字,不过童大人说,你既要进宫面圣,再用“马植”这个庶人名字未免不好,另外也有掩人耳目之用。

到童府的这数十天,李良嗣才真正体会到了被人伺候的日子,也第一次穿上了上等的绸布衣服,他还用些许碎银子管内库的小管事讨了一双童大人穿旧了的靴子。尽管不是很合身,但李良嗣心里还是非常侥幸。

当然非常侥幸,他本来只是燕州一介小小流民,路边招摇撞骗之辈。只是道听途说了些消息,想借此忽悠忽悠自己在燕州遇见的这位官老爷。结果童大人听了他的话却异常的兴奋,不仅赏了他数十两银子,还立刻着人将他送到开封,并给他改名叫“李良嗣”。

但是李良嗣万万没有想到,童大人竟然要带他面见圣上。从童府到皇城这一路上,他的腿一直在抖,现在站在皇城边又越发觉得天气冷了。李良嗣不由得把身上的衣服裹紧,在脑中想着,一会面圣的时候如何去说。

不过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来,那位官老爷正骑着一匹黑鬃红皮的骏马踱步而来。李良嗣急忙上前跪下,拜伏道:

“草民李良嗣叩见大人!”

那人下了马,在地上掸了掸他硬皮长靴上的灰,而后对眼前跪着的人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

“起来吧。”

李良嗣先是伏在地上退了三步,而后站了起来,又把腰弯下去行了大礼,始终没有抬头。

那人看了李良嗣一眼,问道:

“一会儿你随我进宫面圣,把你那天对我说的直接呈报给皇上。”

李良嗣点头作揖道:“小人遵命。童大人如此赏识小人,又赏赐了许多东西,小人必当尽心竭力,助大人立不世之功!”

那人没有说话,牵着马走向皇城门口,李良嗣恭恭敬敬地在后面跟着,就这样,两个人,一匹马。

皇城的城墙涂了红漆,城顶的敌楼由黑瓦盖着,但天降大雪,白色覆盖在了上面。持长矛的侍卫又被风吹得打了个冷战,发现经常进宫的那位大人正骑着马从远处走来。身后好像......好像还跟着早上一直在皇城门口等着的那人。不过他没有心思想更多,急忙打开城门,做出恭敬的手势准备迎接了。

从宣德门进去,到紫宸殿大约有三百步的距离。时节已至腊月,自新皇登基之后,早朝减少了一些,但童贯每日还是要和其他几位大臣去皇上批折子的地方议事。像今天这样两个人,一匹马,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走着的感觉,童贯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三百多步,好久没有独自走过这条路,没想到这条路还真长。”童贯看着前方喃喃自语道。

身后的李良嗣没有敢多说话,他一直低头弯腰,迈着小碎步紧紧跟在前方的人身后,过了一会,他听到前方那人又说:

“我记得,我第一次站在这宫门口的时候,就只是个小小的给事官。当时一心就想啊,什么时候能进到那皇宫里看一看,结果当我真正走进那间大殿的时候,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十年。”

李良嗣赶忙说道:“大人福泽深厚,吉人自有天相,现在大人立下战功赫赫,圣上必定会重重嘉......”

“不用说那么多,”前方的人摆摆手,让李良嗣闭上了嘴,“如果今天一切顺利,我会向圣上表奏,封你为秘书丞,以后在朝中说话也方便。”

李良嗣听了这话,手竟有些发抖了,他急忙说道:“大人对草民恩重如山,草民必当殚精竭虑,为大人鞍前马后!”

童贯没有再说话,兀自往前走着。不远处,紫宸殿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那大殿红砖绿瓦,富丽堂皇,宫顶被白雪盖得厚厚一层。殿门口黑洞洞的,让人看不见里面。那白色的顶像是巨兽的胡子,那巨兽就张着黑色的大嘴,仿佛是要吞噬掉眼前这孤零零的,渺小的两个人。

那两人终于走到了殿门口,前面的那位下了马,拱手喊道:

“臣,童贯求见!”

“宣!”绵长的声音在整个宫殿中回荡。

那人听宣,带着后面的人恭敬地,慢慢地,一步步走进那殿里。

而历史,也一步步走向了,既定的地方。

长烟落日,万里河山。

红甲的将军站在山坡上,凝望着眼前的山河和城池。城池像一方阵法,镶嵌在群山坏绕的地势之中。

他万分熟悉眼前这座城,几道门,几座角楼,哪个方位是易于被攻破的薄弱点,皆是印刻在脑海里的事情。但他更熟悉的,是城里的那一张张脸孔,一个个熟悉的百姓,还有那些曾献出生命的人。

风似乎将他越吹越远,天边的卷云翻滚,映着夕阳血红色的辉光。夕阳仿佛是要落进城池里,在那一刻,他突然想让时间静止,想让这夕阳哪怕就这么坠着。

可惜,阻不住的。

现在,它就将落下,他就将离开。

他的枪就插在脚边的土地上,多年征战,不知饮了多少血,现在却像是失了锐气,像一条驯服的野兽。他单手倚着枪,在这风中凝望,万物仿佛都为他静止。

哨兵轻轻爬上山,堆着眼前的红色背影说道:

“将军,咱们要班师了。”

眼前的人似是没有听见,左手凌虚一抓,但待他摊开手心看时,却空荡荡无一物,不禁一声轻叹:

“我还以为是你......”

将军回头,哨兵却觉得眼前的人似乎不是在看自己。

“将军......”

他再抬头时,红甲将军已经走到他身旁,长袍似乎带着山顶的旋风,高大的身材让他只能仰望。

“走吧,已经没什么要看的了。”他说。

而那柄枪还插在那里,枪尾的红絮随风摇摆。

“将军......您的枪。”哨兵提醒道。

而眼前的人却头也不回,径直朝山下走。哨兵无奈,只得跑回去拿那柄枪。可那枪尖却像是嵌进了土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眼看着将军越走越远,哨兵也十分焦急。

那枪,可是将军的重要物件,一定不能丢的。

“不用取了!”将军的威喝传来。

过了几秒,他又说:

“放在那里,让它多看一会风景吧。”

声音突然低了很多,像是脱了力。

小兵只得放手,快步跑向红甲将军身旁。

这位红甲将军率领着的,是那个时代北朝最为畏惧的步兵军队。他们到过这座山的最北端,坐断中原,截击四方之兵,却在此时班师回朝。这次班师以后,南朝再未踏上这寸土地一步。

或许历史并非不懂将军内心的想法,但即便如此,它还是要按自己的轨迹前行,一步步前行,不带任何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