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俄苏文学经典译著:总序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推出“俄苏文学经典译著·长篇小说”丛书,意义重大,令人欣喜。

这套丛书撷取了1919至1949年介绍到中国的近50种著名的俄苏文学作品。1919年是中国历史和文化上的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它对于中国俄苏文学译介同样如此,俄苏文学译介自此进入盛期并日益深刻地影响中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套丛书的出版既是对“五四”百年的一种独特纪念,也是对中国俄苏文学译介的一个极佳的世纪回眸。

丛书收入了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高尔基、肖洛霍夫、法捷耶夫、奥斯特洛夫斯基、格罗斯曼等著名作家的代表作,深刻反映了俄国社会不同历史时期的面貌,内容精彩纷呈,艺术精湛独到。

这些名著的译者名家云集,他们的翻译活动与时代相呼应。20世纪20年代以后,特别是“左联”成立后,中国的革命文学家和进步知识分子成了新文学运动中翻译的主将和领导者,如鲁迅、瞿秋白、耿济之、茅盾、郑振铎等。本丛书的主要译者多为“文学研究会”和“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员,如“左联”成员就有鲁迅、茅盾、沈端先(夏衍)、赵璜(柔石)、丽尼、周立波、周扬、蒋光慈、洪灵菲、姚蓬子、王季愚、杨骚、梅益等;其他译者也均为左翼作家或进步人士,如巴金、曹靖华、罗稷南、高植、陆蠡、李霁野、金人等。这些进步的翻译家不仅是优秀的译者、杰出的作家或学者,同时他们纠正以往译界的不良风气,将翻译事业与中国反帝反封建的斗争结合起来,成为中国新文学运动中的一支重要力量。

这些译者将目光更多地转向了俄苏文学。俄国文学的为社会为人生的主旨得到了同样具有强烈的危机意识和救亡意识,同样将文学看作疗救社会病痛和改造民族灵魂的药方的中国新文学先驱者的认同。茅盾对此这样描述道:“我也是和我这一代人同样地被‘五四’运动所惊醒了的。我,恐怕也有不少的人像我一样,从魏晋小品、齐梁词赋的梦游世界中,睁圆了眼睛大吃一惊的,是读到了苦苦追求人生意义的19世纪的俄罗斯古典文学。”[1]鲁迅写于1932年的《祝中俄文字之交》一文则高度评价了俄国古典文学和现代苏联文学所取得的成就:“15年前,被西欧的所谓文明国人看作未开化的俄国,那文学,在世界文坛上,是胜利的;15年以来,被帝国主义看作恶魔的苏联,那文学,在世界文坛上,是胜利的。这里的所谓‘胜利’,是说,以它的内容和技术的杰出,而得到广大的读者,并且给予了读者许多有益的东西。它在中国,也没有出于这例子之外。”“那时就知道了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因为从那里面,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酸辛,的挣扎,还和40年代的作品一同烧起希望,和60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俄国的作品,渐渐地绍介进中国来了,同时也得到了一部分读者的共鸣,只是传布开去。”鲁迅先生的这些见解可以在中国翻译俄苏文学的历程中得到印证。

中国最初的俄国文学作品译介始于1872年,在《中西闻见录》的创刊号上刊载有丁韪良(美国传教士)译的《俄人寓言》一则。[2]但是从1872年至1919年将近半个世纪,俄国文学译介的数量甚少,在当时的外国文学译介总量中所占的比重很小。晚清至民国初年,中国的外国文学译介者的目光大都集中在英法等国文学上,直到“五四”时期才更多地移向了“自出新理”(茅盾语)的俄国文学上来。这一点从译介的数量和质量上可以见到。

首先译作数量大增。“五四”时期,俄国文学作品译介在中国“极一时之盛”的局面开始出现。据《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卷)不完全统计,1919年后的八年(1920年至1927年),中国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印成单行本的(不计综合性的集子和理论译著)有190种,其中俄国为69种(在此期间初版的俄国文学作品实为83种,另有许多重版书),大大超过任何一个国家,占总数近五分之二,译介之集中可见一斑。再纵向比较,1900至1916年,俄国文学单行本初版数年均不到0.9部,1917至1919年为年均1.7部,而此后八年则为年均约十部,虽还不能与其后的年代相比,但已显出大幅度跃升的态势。出版的小说单行本译著有:普希金的《甲必丹之女》(即《上尉的女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主妇》(即《女房东》),屠格涅夫的《前夜》、《父与子》、《新时代》(即《处女地》),托尔斯泰的《婀娜小史》(即《安娜·卡列尼娜》)、《现身说法》(即《童年·少年·青年》)、《复活》,柯罗连科的《玛加尔的梦》和《盲乐师》,路卜洵的《灰色马》,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惠略夫》等。[3]在许多综合性的集子中,俄国文学的译作也占重要位置,还有更多的作品散布在各种期刊上。

其次翻译质量提高。辛亥革命前后至“五四”高潮前,中国的俄国文学译介均为转译本,且多为文言。即使一些“名家名译”,如戢翼翚译的普希罄《俄国情史》(即普希金《上尉的女儿》,1903)、马君武译的托尔斯泰的《心狱》(即《复活》,1914)、林纾和陈家麟合译的托尔斯泰的《罗刹因果录》(收八篇短篇,1915)等,也因受当时译风的影响,对原作进行改动或发挥之处颇多,有的译作几近于演述。1919年以后,译者队伍与译风发生了根本上的变化。一批才气横溢的通俄语的年轻人加入了俄国文学作品翻译的队伍,其中有瞿秋白、耿济之、沈颖、韦素园、曹靖华等。以本套丛书入选译本最多的译者耿济之为例。耿济之早年在俄文专修馆学习,1919年在《新中国》杂志上发表最初的译作,即托尔斯泰的《真幸福》(即《伊略斯》)和《旅客夜谭》(即《克莱采奏鸣曲》)等作品。20年代初期,耿济之又有果戈理的《马车》和《疯人日记》、赫尔岑的《鹊贼》、屠格涅夫的《村之月》、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雷雨》、托尔斯泰的《家庭幸福》和《黑暗之势力》、契诃夫的《侯爵夫人》等重要译作。此后他一发不可收,数十年间译出了大量的俄国文学名著,是中国早期产量最多和态度最严肃的俄国文学译介者。当然,这时期仍有相当一部分翻译家依然利用其他语种的文字在转译俄国文学作品,如鲁迅、周作人、李霁野、郑振铎、赵景深、郭沫若等。这些译者大多学养深厚,译风严谨。鲁迅在20年代前期和中期译出了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惠略夫》《幸福》《医生》和《巴什唐之死》、安德列耶夫的《黯淡的烟霭里》和《书籍》、契诃夫的《连翘》、迦尔洵的《一篇很短的传奇》等不少俄国文学作品。尽管是转译,但翻译的水准受到学界好评。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文坛开始引进苏俄文学。1931年12月,瞿秋白在给鲁迅的信中谈到:有系统地译介苏联文学名著,“这是中国普罗文学者的重要任务之一”[4]。不少出版社在20年代末相继推出“新俄文学”作品专集。最早出现的是由曹靖华辑译、北平未名社1927年出版的《白茶(苏俄独幕剧集)》一书。而后,鲁迅、叶灵凤、曹靖华、蒋光慈、傅东华、冯雪峰和郭沫若等辑译的各种苏联文学作品集相继问世。这一时期,译出了不少活跃于十月革命前后的苏俄著名作家的作品。比较重要的有:拉夫列尼约夫的《第四十一》、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绥拉菲莫维奇的《铁流》、法捷耶夫的《毁灭》、聂维罗夫的《不走正路的安得伦》、雅科夫列夫的《十月》、伊凡诺夫的《铁甲列车Nr.14-6》、富曼诺夫的《夏伯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前两部)和《被开垦的处女地》、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诺维科夫普里波伊的《对马》、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呐喊》、爱伦堡等人的报告文学集《在特鲁厄尔前线》和阿·托尔斯泰的剧本《丹东之死》等。

这一时期,作品被译得最多的作家是高尔基。最早出现的是宋桂煌从英文转译的《高尔基小说集》(上海民智书局,1928)。这部小说集中载有《二十六个男和一女》和《拆尔卡士》(即《切尔卡什》)等五篇作品。最早出现的单行本是沈端先(即夏衍)从日文转译的高尔基的《母亲》。[5]30年代中国出版的有关高尔基的文集、选集和各种单行本更多,总数达57种,如鲁迅编的《戈里基文录》、瞿秋白译的《高尔基创作选集》、黄源编译的《高尔基代表作》、周天民等编选的《高尔基选集》(六卷)等。此外问世的还有:鲁迅等译的短篇集《恶魔》和《俄罗斯的童话》、史铁儿(即瞿秋白)译的《不平常的故事》、巴金译的短篇集《草原故事》、丽尼译的《天蓝的生活》、钱谦吾(即阿英)译的《劳动的音乐》、蓬子译的《我的童年》、王季愚译的《在人间》、杜畏之等译的《我的大学》、何素文译的《夏天》、何妨译的《忏悔》、罗稷南译的《四十年间》、赵璜(即柔石)译的《颓废》(即《阿尔达莫诺夫家的事业》)、钟石韦译的《三人》、李谊译的《夜店》(即《底层》)和贺知远译的《太阳的孩子们》等。

进入20世纪40年代,由于苏德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中国文坛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了苏联卫国战争文学。1942年在上海创刊(1949年终刊)的《苏联文艺》发表的各类作品的总字数达六百多万字,其中大部分是反映苏联卫国战争的文学作品。此外,仅就单行本而言,各出版社出版或重版的此类书籍的数量有百余种之多。这些作品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人民反抗外族入侵和黑暗统治的斗志。也许今天的人们已经淡忘了它们,有些作品从艺术上看似乎也有些逊色。但是,其中经受住了历史检验的优秀之作,仍值得我们珍视。这一时期,苏联其他一些文学作品也有译介。值得一提的有: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全译本)、叶赛宁、勃洛克和马雅可夫斯基合集的《苏联三大诗人代表作》、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和《彼得大帝》、费定的《城与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风雨所诞生的》、潘诺娃的《旅伴》、克雷莫夫的《油船德宾特号》、波列伏依的《真正的人》、卡达耶夫的《时间呀,前进!》、列昂诺夫的《索溪》、冈察尔的《旗手》(第一部)、包戈廷的剧本《带枪的人》《苏联名作家专集》(共五辑)等。其中不少名著在这一时期初次被译成中文。可以说,至20世纪40年代末,苏联重要的主流文学作品译介得已相当全面。

1919年以后的30年间,译介到中国的俄苏文学作品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钱谷融教授曾经生动地描述过抗战时期他随学校迁至四川偏远小城,在那里迷上俄国文学的一些情景。他还表示自己“是喝着俄国文学的乳汁而成长的”,“俄国文学对我的影响不仅仅是在文学方面,它深入到我的血液和骨髓里,我观照万事万物的眼光识力,乃至我的整个心灵,都与俄国文学对我的陶冶薰育之功不可分。我已不记得最先接触到的俄国文学名著是哪一本了,总之是一接触到它就立即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使我如醉如痴,使我废寝忘食。尽管只要是真正的名著,不管它是英、美的,法国的,德国的,还是其他国家的,都能吸引我,都能使我迷醉。但是论其作品数量之多,吸引我的程度之深,则无论哪一国的文学,都比不上俄国文学”。这样的感受和评价在那一时代的知识分子中并不罕见。

由于社会的、历史的和文学的因素使然,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是左翼知识分子)强烈地认同俄苏文化中蕴含着的鲜明的民主意识、人道精神和历史使命感。红色中国对俄苏文化表现出空前的热情,俄罗斯优秀的音乐、绘画、舞蹈和文学作品曾风靡整个中国,深刻地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精神上的成长。除了俄罗斯本土以外,中国读者和观众对俄苏文化的熟悉程度举世无双。在高举斗争旗帜的年代,这种外来文化不仅培育了人们的理想主义的情怀,而且也给予了我们当时的文化所缺乏的那种生活气息和人情味。因此,尽管中俄(苏)两国之间的国家关系几经曲折,但是俄苏文化的影响力却历久而不衰。

在中国译介俄苏文学的漫漫长途中,除了翻译家们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外,还有无数的出版人为此付出了艰辛的努力,甚至冒了巨大的风险。在俄苏文学经典的译著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开明书店、文化生活出版社等出版社的名字,也常常可以看到三联书店的前身生活书店、读书出版社、新知书店的名字。这套丛书中就有:生活书店1936年出版的、由周立波翻译的肖洛霍夫的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生活书店1936年出版的、由王季愚翻译的高尔基的小说《在人间》,生活书店1937年出版的、由周扬和罗稷南翻译的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新知书店1937年出版的、由梅益翻译的普里波伊的小说《对马》,读书出版社1943年出版的、由王语今翻译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说《暴风雨所诞生的》,新知书店1946年出版的、由梅益翻译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生活书店1948年出版的、由罗稷南翻译的高尔基小说《克里·萨木金的一生》。熠熠生辉的名家名译,这是现代出版界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写就的不可磨灭的一笔。这套丛书的出版也是三联书店文脉传承的写照。

尽管由于时代的发展,文字的变迁,丛书中某些译本的表述方式或者人物译名会与当下有所差异,但是这些出自名家之手的早期译本有着独特的价值。名译与名著的辉映,使经典具有了恒久的魅力。相信如今的读者也能从那些原汁原味的译著中品味名著与译家的风采,汲取有益的养料。

陈建华 2018年7月于沪上西郊夏州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