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煤灰

那天下午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布朗温姐妹穿过画一样的威利·格林村舍,顺着山丘走下去,来到铁路交道口。通道门已经关上了,煤矿列车正隆隆驶近。她们听得出小火车在路堤上小心翼翼地行进时喘着粗气。路边小信号屋里那个独腿男人像一只从壳里探出头来的螃蟹,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

两个姑娘正等着,杰拉尔德·克里奇骑着一匹红色阿拉伯母马快步跑来。他善骑术,双膝夹着微微颤动的马儿轻松又中意。至少,在古德伦眼中,他是太生动了,轻松地紧贴着那匹纤弱的红马,那马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拂动着。他向两个姑娘打了招呼,走近交道口,望着驶近的火车,等着放行。尽管古德伦对他别致的形象露出了冷笑,但还是喜欢看他。他身材很好,神态从容,被晒得棕褐色的脸上袒露着粗硬又有些泛白的髭须,蓝色的眼睛敏锐地注视着远方。

火车缓缓地粗声粗气地驶过来了,被遮掩在路堤间。那母马可不喜欢它,开始往边上退缩,好像受到了不明噪声的伤害。但杰拉尔德把它拉了回来,还让它朝着通道门站着。火车机车爆发的阵阵轰响越来越胁迫着它,那不断的尖利汽笛声的可怕噪音冲击着它,吓得它抖动不止,像弹回的弹簧往后缩着。杰拉尔德的脸上闪过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照例又把它拉了回来。

噪声大作,小火车带着刺耳的钢连杆的噪声咣啷咣啷地出现在路上。母马像水滴遇到热烙铁一样一跃而起。厄休拉和古德伦吓得退到了树篱里。可杰拉尔德重重地压在马身上,迫使它回到原处。他就像磁石一样嵌入了母马,似乎可以强行猛击它。

“傻瓜!”厄休拉大声叫道,“他为什么不骑到边上等一下?”

古德伦睁大了黑眼珠出神地看着杰拉尔德。但见他两眼放光,固执地压迫着团团转的母马,那马像风一样地旋转着,可就是摆脱不了他意志的摆布,也逃脱不掉回荡在它身体里的那发疯的吵闹声。货车车厢就这样轰隆隆地缓缓驶来,就这样沉重又吓人地一辆接一辆,一辆追一辆地通过了交道口。

机车好像要瞧瞧自己还有什么本事,一个刹车,各车厢就往回弹,撞到铁制的缓冲器上面,撞出了恐怖的钗钹声,碰撞声越来越近,发出吓人的震动声。母马张开了嘴,慢慢地跃了起来,似乎是被一股可怕的风卷了起来。接着,它的前腿突然迈了出去,浑身痉挛着要彻底远离恐怖。它后退着,两个姑娘偎在了一起,觉着它一定会向后跌倒,压在他的身上。可是他前倾着身子,脸上闪着凝固了的逗人的表情,他最终制服了它,让它着了地,迫使它的背恢复了原样。可母马对恐惧的反感与他的强迫一样强,它猛力要躲开铁路,就立着两条后腿向后转着,向后转着,宛如处在什么旋涡中。古德伦头晕目眩,虚弱无力,似乎被这景象刺透了心。

“不!不!放开它!放开它啊,你这傻瓜,你这傻瓜!”厄休拉高声叫着,完全忘了自己。古德伦很讨厌她这忘我的样子,厄休拉那强有力的没遮没拦的声音,让人无法忍受。

杰拉尔德露出了凶相。他使劲夹紧马,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刺穿了要害,迫使马转了回来。母马喘着气,咆哮着,鼻孔成了两个散热的大洞,嘴大张着,眼睛里尽是狂乱的神情。这种场面让人反感。但是杰拉尔德毫不放松,冷酷无情,像剑一般刺入了它,猛烈的动作让他们双方大汗淋淋。但是杰拉尔德看上去很镇定,宛若一线清冷的阳光。

此时,那没完没了的车厢还在隆隆地驶着,缓缓地一辆接一辆、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来,像无尽的噩梦一般。车厢连接处的链条在变化的拉力下,磨出了刺耳的尖叫声。母马惊恐万状,蹄子乱蹬,机械地往一边撞,马背上的人把它糊得很紧,它的蹄子只能可怜兮兮地在空中盲目乱蹬,那男人包围着它,制服了它,它似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它流血了!它流血了!”对杰拉尔德的憎恶,让厄休拉发狂地大叫。在纯粹对立的角度,她把他琢磨透了。

古德伦看着马身上的血滴,吓得脸都白了。亮闪闪的踢马刺无情地嵌进了伤口,古德伦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不存在了,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醒过来后,人很平静,已是心寒意冷。车厢还在轰隆隆地过着,男人和母马也还在争斗。但是她自己已经寒了心,与这些不相干了,对他们没有任何感觉。她现在是铁石心肠,漠不关心。

她们看到制动手的篷车驶近了,车厢的噪声正在减弱,就要有望从不能容忍的噪声中解脱了。晕头转向的母马不由得气喘吁吁,马上的人自信地松了一口气,他的意志鲜明,清白无瑕。制动手的篷车开过来了,缓缓驶去。制动手向外盯着路上的红绿灯。通过货车里的这个男人,古德伦看出了这整个场景是孤立和短暂的,就像永恒时间中的一个孤立幻象。

火车远去之后,跟着是可爱的宁静。这宁静是多么惬意!厄休拉愤愤地望着远去货车的缓冲器。道口守门人站到了屋门口,要开门了。古德伦突然跳上前去,跑在挣扎着的母马前面,拉开门闩,猛地推开门,把一扇门摔给了护门人,自己从另一扇门跑了出去。杰拉尔德猛地策马跃上前去,几乎撞到了古德伦。她并不害怕,在他猛地把马头拉向一边的时候,古德伦像个粗人或是恶妇似的扯着嗓子在路边尖叫道:

“我看你太傲慢了!”

话说得清清楚楚,杰拉尔德从跃动的马背上扭过身来,带着有些吃惊和疑惑的兴趣看着她。然后,母马在道口圆筒似的枕木上跳了三下,就那么不平等的连人带马的跃上了路。

两个姑娘望着他们远去了。护门人拖着木腿一跛一跛地走在交道口的枕木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他栓紧了门,回身对姑娘们说:

“技术熟练的年轻骑手都有自己的路数,尽管没人像他这样。”

“是的,”厄休拉又急躁又蛮横地说。“他为什么不能把马带到一边,等火车过去呢?他是个傻瓜,还是个暴君。是不是他觉着折磨一匹马就显出男子气概了呢?它是个活物啊,他为什么要折磨它,欺负它呢?”

一阵沉默,然后护门人摇了摇头,答道:

“是啊,你们也看得出这匹小母马是个漂亮的小东西——可爱又漂亮。可你们看不到他父亲会这么对待牲口——看不到。他们俩完全不同,杰拉尔德·克里奇和他的父亲——是两种不同的人,完全不同。”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干呢?”厄休拉还在叫着,“他为什么要这样?是不是觉得欺负比他还要敏感十倍的动物能显得他了不起?”

几人又小心地收住了话。随后,那个男人又摇了摇头,好像他不打算说什么了,要再想想。

“我希望他已经把这匹马训练得能忍受一切了,”他答道。“纯种的阿拉伯马——和我们这里常见到的那种马——是完全不同的种。他们说他是从君士坦丁堡弄来的。”

“他真干得出!”厄休拉说。“他最好把马留给土耳其人,我肯定他们待它会客气得多。”

护门人进屋去喝茶水,两个姑娘朝着小巷走去,巷子的地上浮着厚厚的煤灰。古德伦似乎被脑子里的景象弄麻木了,那个不屈不挠的男人柔韧的体重全都压进了那马活生生的身体里,那个健壮的血色男人不屈不挠的大腿紧紧夹着母马颤抖的身体,直到把它完全制服。那是一种来自腰间、大腿和小腿的柔软的、白色的、富有魔力的控制,[37]重重地圈住它,让它彻底服从,那是可怕的柔顺,血性的服从。

两个姑娘默默地走着,左边的煤矿堆起了高大的煤堆和仿造的车头厢,下方黑乎乎的铁路上停着些火车车厢,看上去就像是个港口,一个铁路货车的锚地。

在许多晃眼的铁轨交汇的第二个道口附近,有一个矿工的农场,路旁的矿石堆边上静静地立着一个巨大的铁球,这是一个废弃的锅炉,圆滚滚的,长满了锈。几只母鸡正围着锅炉啄食,小鸡们在水槽上摇摇晃晃地站着,鹡鸰从水边飞起,在车厢上方转悠。

宽敞的交道口靠着公路的另一边,堆着修路的灰白石头,还有一辆二轮运货马车,一个满脸连鬓胡子的中年人倚着铁锹,在和一个穿着鞋罩的年轻人说着话,年轻人站在马头边上,两人都面朝着交道口。

他们看见两个姑娘走过来了,傍晚的强烈光线下,不远处两个姑娘的身影娇小亮丽。她们都穿着轻薄鲜艳的夏装,厄休拉穿着橘黄色的针织外衣,鲜黄色的袜子,古德伦穿的是淡黄色的衣服,鲜亮的玫瑰色的袜子。穿行在宽敞的铁路道口凹地的两个女人的身影显得闪闪发光,白、橘黄、黄和玫瑰色在热气腾腾、煤灰遍布的世界里流光闪烁。

那两个男人默不作声地站在暑热里,张望着。年长点儿的是个矮个子的中年人,长着一张冷脸,但精力充沛,年少的是个二十三岁左右的工人。他俩默默地看着迎面走来的姐妹俩,看着她们走近,从他们身边经过,又从积满煤灰的路上消失了。那条路一边是住房,一边是煤灰斑斑的麦苗地。

满脸连鬓胡子的长者色眯眯地对年轻人说:

“那是什么价码,嗯?她会干的,是不是?”

“哪一个?”年轻人急急地问道,笑了。

“那个穿红袜子的。你说呢?我会付一个星期的工资要她五分钟,不是吗!——就五分钟。”

年轻人又笑了。

“那你老婆要和你说道说道了。”他答道。

古德伦转过头去望了望那两个男人,对她来说,这两个站在灰白的矿渣边上盯着她后背的家伙根本是邪恶的动物。她厌恶那个满脸连鬓胡子的人。

“你是一流的,你是。”那人远远地对她说道。

“你觉得她值一星期的工资吗?”那年轻的问道,若有所思。

“我觉得?就是该死的这会儿我都能付给她们……”

那个年轻的好像很客观地看了看古德伦和厄休拉的背影,想要估摸一下什么才值他一星期的工资。然后摇摇头,疑虑得要命。

“不,”他说。“她们对我来说可不值。”

“不值?”那老男人说道。“老天爷,对我绝对值!”

说完他又继续铲石子。

两个姑娘穿过住房区往下走,那些房子铺着石板瓦顶和黑乎乎的砖墙。已近夕阳的浓重的金色笼罩着整个矿区,丑陋的矿区抹上这层美丽,就像在麻痹人的感觉。遍地煤灰的路上,瑰丽的阳光倾泻着,愈发温暖、浓重,在这一天将尽的时候,给这乱七八糟的肮脏地方洒下了一层魔幻的景色。

“这地方有一种丑恶的美丽,”古德伦说,她显然受不了这种迷惑力。“你能感到这儿有一种火热的吸引力吗?我能感觉到。这地方真能让我麻木。”

她们从矿工的住宅区穿过,在这炎热的傍晚,有几个矿工正在屋子的后院洗澡,他们站在露天里,上身一直裸露到腰间,肥大的厚斜纹布裤子几乎要掉下来了。已经洗好了的矿工都靠墙蹲着,个个健康无恙,他们说说停停,累了一天了,休息休息。他们语调很重,方言土语很奇妙地抚慰着人。古德伦似乎被一种劳动者的爱抚包围了,这里的整个氛围都在和肉体的男人共鸣,空气中充满了富有迷惑力的劳动者和男性的浓郁气息。当然,这在本地很平常,因而没人会去留意。

然而对古德伦来说,这种迷惑力是太强烈了,让她有些反感。她说不出为什么贝尔多弗与伦敦和南方这样决然不同,为什么这里会带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让人觉得似乎是生活在另一个星球。现在她明白了,这是一个有力度的世界,下层社会男人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地下的黑暗之中。她听得出他们的声音里回响着黑暗的色情,昭示着强壮、危险的下层社会,那里是无知的,非人性的。他们的声音像上了油的机器一样沉重,那种色情也像是机械的,冰冷而严酷。

每天晚上她回家时都一样,她似乎都要穿过混乱的人潮,成千下层社会健壮的半机械的矿工汇成了这潮涌,它浸入人的大脑和心灵,唤起一种致命的欲望和致命的无情。

现在,对此地的怀恋支配了她。她厌恶这儿,知道它是多么与世隔绝,多么丑陋和令人作呕的无知。有时,她拿自己的双臂当作翅膀扑打,像是一个新的达佛涅,[38]但是没变成月桂树,倒变成了机器。然而这种怀乡压倒了她。她越来越拼命地与这里的氛围相和谐,渴望从中得到满足。

她发觉,一到晚上她就会被吸引到城里的大街上去,尽管街上并未开发,而且状貌丑陋,可同样充斥着热烘烘强有力的气氛和黑暗中的冷漠。街上总有矿工在四下走动。他们带着古怪变态的自尊,举手投足间带着某种美,某种不自然的静寂,苍白憔悴的脸上挂着心不在焉和听天由命的神情。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有着神奇的魔力,那声音的共鸣声重得让人不能忍受,像是一种机器的声音,一种比很久以前的塞壬的歌声更让人发狂的嗓音。[39]

她发觉自己和其他那些普通妇女一样,都被星期五晚上的小市场吸引过去了。星期五是矿工的发薪日,那天的晚上就成了集市的夜晚。女人们和男人们都倾巢出动,男人陪老婆购物,或是和要好的聚聚。几里长的路上黑压压的都是来购物的人,山顶上的小市场和贝尔多弗的主要街道拥满了黑压压的男男女女。

天黑了,市场被煤油灯照得热腾腾的,微微发红的亮光照在购物的女人一本正经的脸上,也照在男人苍白又心不在焉的面孔上。空气中充斥着人们的喊叫声和交谈声,街上密集的人流朝着市场上的人堆拥去。商店里热火朝天,挤满了女人,而街上的大部分是男人,都是各种年龄的矿工。钱大把大把地花了出去。

马车挤不过去,只得等在那儿,车夫们又喊又叫,直到密集的人群让出道来。路上和角落里到处都是外来的小伙子在和姑娘们谈着天。小酒店都开着门,里面灯火通明,男人们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他们到处和人打着招呼,来回穿着见人,或是三五成群地围着聊,没完没了地聊。刺耳的谈话声嗡嗡响着,有点儿悄悄地在说着矿上和政治之争的没完没了的话题,像是不和谐的机器声在空气中振动。就是这样的声音几乎让古德伦神魂颠倒了。这声音唤起了一种奇异的怀乡的渴念,让人着魔,总也不满足。

古德伦像本地的其他普通女孩儿一样,在市场附近的两百步长的灯火通明的人行道上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溜达着。她知道这样很庸俗,她父母亲都不能容忍,但是怀乡的情绪支配着她,她非要加入人群中去不可。有时,她在电影院里,坐在一些粗人中间,那些人外表放荡,毫无吸引力,可她非得在他们中间不可。

也像其他的平常少女一样,她也找了个男朋友。他是个电学家,是根据杰拉尔德的新计划而录用的电学家之一。他诚挚、聪颖,是个对社会学极有兴趣的科学家。他独自在威利·格林租了单幢住所。他是个绅士,生活富裕。他的女房东到处散布他的消息,说他的卧室里一定要放一个木制的大浴盆,每次一下班回来,她就得给他提上去一桶一桶的洗澡水洗澡,然后他还要换上干净的衬衣、内衣和丝袜,天天如此。他在这些方面过分讲究,一丝不苟,但在其他方面都很平常,也没架子。

所有这些古德伦都知道。这些闲话自然也不可避免地传到布朗温家。帕尔默和厄休拉最好,但他苍白漂亮又显庄重的脸上流露出与古德伦相同的怀旧情绪。他也是星期五晚上一定要到街上来来回回地溜达,这样,他就和古德伦一起走走,两人之间便建立起了友谊。不过,他并不爱古德伦,他真正想要的是厄休拉,但是很奇怪,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喜欢有古德伦在身边,作为知己,仅此而已。而古德伦也没有对他真动感情。他是个科学家,该有个女人来支持他,但是他真的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有的只是上等机器的精良。他太冷漠、太具毁灭性,不能真正关爱女人,是个太自我的人。他对这里的男人两极分化,从个人角度,他憎恶、鄙视他们,但作为一个群体,他们又让他着迷,就像机器让他着迷一样。对他来说,他们是一种新机器,只是不可预测,不可靠。

于是,古德伦就和帕尔默一起在街上逛,或者和他一起上电影院。当他用讽刺的口吻开口评论时,他的狭长苍白又相当漂亮的脸庞就会闪烁不定。他们两人就是这样,从某种意义上,两人都是一流的,在另一种意义上,两人又都绝对地附着这儿的人们,汇入了这些变形的矿工。这同样的秘密似乎在古德伦、帕尔默、放荡的年轻生命和憔悴的中年男人所有这些相像的人的心灵深处起着作用。所有人对力量、对无法形容的毁灭、对致命的半心半意都具有一种神秘感,是一种意志上的腐败。

有时,古德伦会脱出身来旁观这一切,看看自己是怎样深陷其中的。然后她就会满腔怒火,又蔑视,又气。她觉得自己和其余人正在陷入人群之中,所有人都贴得那么紧,混作一团,喘不上气来。这太可怕了。她要窒息了。她准备逃脱,狂热地奔向自己的工作,但是很快就放开了。她动身去了乡下,那个黑暗的有迷惑力的乡下。那种迷惑力又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