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咱家是猫。名字?还没有。

出生在哪儿?更搞不清楚。只依稀记得,咱家是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第一次看到了人。据说那人是个寄人篱下的穷学生,常常将我们逮住炖了吃,可以算作是人类之中最残暴的一个家伙。只是那时咱家还不明世事,只管咪咪地叫着,也不觉得他有多可怕,等到突然被他抓住,又嗖地高举到半空,咱家这才慌了神,一下子明白了恐怖的滋味。

咱家被那学生捏在手掌里,好歹稳住神儿,偷偷瞧了一下他的脸,这便是咱家有生以来头一回和所谓的“人”打了个照面,其印象极其深刻,至今依然记忆犹新。当时觉得这“人”可真是个怪物,就说那张脸吧,本该用松软的毫毛做些装点,却油光滑亮的,活脱脱像个光溜溜的茶壶。后来咱家也见过不少猫,但从未见到像他这般不端正的脸。这“人”不仅脸儿鼓得太高,那黑咕隆咚的鼻孔里还不时喷出烟来,让咱家呛得发慌。可真服了他了!如今总算明白了,那时他是在吸烟哩。

且说咱家在这学生的手掌心里趴了不一会儿,就以无法想象的速度飞快地旋转起来,一时间头昏眼花,搞不清是这学生在旋转,还是咱家自己在旋转,反正迷糊得要命,直想呕吐!心想这下要完蛋喽!只听咕咚一声,咱家被这学生远远扔了出去,摔得两眼直冒金星,当即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咱家才蓦地一下子醒来,四周泛着炫目的光,贼亮贼亮的,让咱家睁不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看清所处之地和以前大不相同,却是被那学生从稻草堆扔到竹林里来了。定下神来仔细瞧瞧,那学生不在,众多的猫哥们儿也不知逃到哪儿去了,就连妈妈——咱家的保护神也无影无踪。哎哟哟,一切都那么稀奇古怪。

咱家忍着痛,慢慢地试着往竹林外爬,好容易爬出竹林,一瞧,对面有个大池塘,忙奔过去,一边趴在池边喝水,一边思量往后该咋办,却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忽然想到若总这么哭哭啼啼的,会不会再让那学生恼怒呢?便小心翼翼地咪咪叫了几声,不见他出现,这才放下心来。谁知转眼间,日落西山,寒风呼呼掠过水面,刮得咱家脸上生疼,偏偏这时候肚子又咕咕叫起来,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咱家难过得哭都哭不出来。为了填饱肚子,咱家决定去有食物的地方找找看。

咱家蹑手蹑脚地从右侧爬过池塘,沿途的艰难可想而知。说来真让咱家惊喜,离池塘稍远处,便是一间房舍。妈妈曾说有人烟处便有食物,咱家便满怀期待地向那房舍走去,心想多少总会有一点儿收获吧。

房舍外面是一大圈高高的篱笆墙。咱家侥幸找到个小窟窿钻进去,发现里面是个大大的院子。嘿,缘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正因为篱笆墙上有这么一个小窟窿,咱家才没被饿死在路旁,并且得以在此后很方便地拜访邻猫小花妹。俗话说前世修福今世报,看来一点儿不错。

咱家虽进了院子,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很快,天黑下来,又下起了雨。咱家浑身冷得发抖,肚子饿得发慌。情况十万火急!没办法,咱家只好硬着头皮朝亮堂些、暖和些的地方走去,走啊走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钻进了厨房里。

在这儿,咱家十分荣幸地见到了除那学生以外的“新人”。首先见到的是女仆。这位女仆可比那学生蛮横多了,一见面就狠狠掐住咱家脖子,将咱家狠命甩出门去。唉,咱家何其不幸!

躺在地上呜呜哀叫时,咱家真想为了颜面就此离去,好歹咱也是猫啊!然而,饥饿与寒冷迫使咱家不得不丢弃那仅存的一丝颜面,乘女仆不备,又悄悄溜进厨房,指望她能发发善心给咱家一点儿吃的,最好是能留咱家住宿几日,但不大工夫,却又被甩了出来。就这么甩出来,再爬进去,再被甩出来,反反复复好几个回合,让咱家心里恨透了这女仆。当日的那口闷气一直憋到现在——几天前,咱家逮着机会将她的秋刀鱼偷走扔掉,这才算报了仇。

当时,也不知被扔出去了多少次,当顽强不屈的咱家眼看着又要再次被她扔出时,“何事吵嚷?”主人皱着眉头,边问边走进厨房来查看。女仆倒提着咱家冲主人说:“我三番五次将这只野猫崽子扔出去,可它仍爬进来,真烦人啦!”

主人是个言谈不多的人,他捋着鼻下的两撇黑胡须,将咱家可怜兮兮的尊容仔细端详了一下,说声:“那就把它留下吧!”便回房去了。女仆气呼呼地瞪了咱家一眼,似乎全没想到咱家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接着便极不情愿地将咱家扔在了地上。虽然刚才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和耻辱,但这样的结局实在比咱家预想的要好很多。就这样,咱家终于有了这么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并很自然地以主人之家为己家了。

很快,咱家便知道,主人的职业是教师。不愧是为人师表的人啊!他对待咱家就是不同,让咱家心里充满感激。不过,咱家却很少见到他。他每天从学校一回来,便一头扎进书房,极少出门。家里人都夸他是个了不起的读书郎。最初几天,咱家也是这么认为的,后来发现他并不像人们称道的那么好学,只是装得挺像而已。咱家日常无事,便蹑手蹑脚地溜进他的书房,见他常趴在桌上睡,嘴里不时流出口水,滴落到刚翻了没几页的书上。他有胃病,皮肤略微发黄,显露出一种僵硬的缺乏弹性的病态,并且不肯节制食欲,每次吃饭时,他总要极力撑饱肚子,然后吃消化药,吃完药后就去看书,书看不了几页便打起盹儿。主人的生活天天如此。

虽说咱家是猫,却也知道思考问题,窃以为当教师的可真够自在,若生而为人,非当教师不可。道理很简单,如此日日昏睡便算工作,再适合咱猫不过了。但就主人而言,却又大大不同。他认为再也没有比当教师更辛苦的了,每当有朋友来访,总会怨天尤人地大发一通牢骚。

刚在这儿落脚时,除主人外,家里的其他人都很讨厌咱家。咱家不论去哪儿、做什么,总被他们不分轻重地一脚踢开,他们眼里是何等的没有咱家啊!这并非我故意夸夸其谈或斤斤计较,只要想想他们至今还没给我起名,就可以看出我的境遇有多糟糕了。万般无奈之下,我想方设法地讨主人欢心,争取一切机会陪伴在他身旁。为此,每当主人读报时,咱家便一定要趴在他的膝盖上;每当他午睡时,咱家便一定要爬上他后背亲热一番。这样做当然不是主人有多大的吸引力,迫不得已嘛!

其后,几经磨难,咱家终于有了足以安眠之处:早晨睡在饭桶盖上,晚上睡在暖炉上,中午则睡檐廊。当然,时不时钻进孩子们的被窝里和他们一同入梦,那是最令我惬意的了。孩子们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同住一间屋,同睡一个铺。不管他们睡觉时挨得有多紧,咱家总能挤进去,在他们中间找到容身之地,但若运气不好,碰醒某个孩子,那就会闯下大祸。两个孩子德行都不怎么好,尤其小的那个,最差,即便是在深更半夜,只要一碰醒他,他就会高声大叫:“猫来啦,猫来啦!”于是乎,神经性消化不良的主人便会一惊而醒,从卧室里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几天前,咱家还因这事被他用格尺狠狠抽打了一顿屁股呢!

和人类共同生活得愈久,咱家便愈发断定他们尽是些任性的家伙,特别是同床共枕的孩子们!他们只要一兴奋起来,就将咱家逮住套进布袋里,跟着倒提起来,时而抛出,时而塞进灶膛。咱家若还手,他们必定全家出动,四处追打,对咱家实行残酷迫害。前两天,咱家不过在榻榻米上随便磨了下爪子,女主人便大发雷霆,竟不许咱家再进暖烘烘的客厅。咱家在厨房里光光的地板上冻得直哆嗦,他们全家居然视若无睹。

斜对门住着一位白猫大嫂,咱家十分尊敬她。每次见面,她都会感叹:“再没有比人类更不通情达理的喽!”不久前,白猫大嫂生了四个如同白玉般的猫崽儿,但就在她产后的第三天,寄居在她主人家的那个学生竟狠毒地把猫崽儿全扔进了池塘里。事发后,白嫂流着泪向我诉说:“为了捍卫亲子之爱,为了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我们猫族一定要向人类宣战,非把他们统统消灭掉不可!”这话太正确了,我举双手赞成。

邻家猫杂毛哥则指出人类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所有权。他气愤地分析说,本来,无论是干鱼头还是鲻鱼肚脐,按猫理通常是谁先发现,谁便能取而食之,但人类却完全无视这一权利的存在,仗着胳膊粗、力气大,竟和我们争抢美食,把本该属于我们猫类享用的食物大摇大摆地抢走,从来不会感到不好意思。

白猫大嫂的主人是名军人,杂毛哥的主人是个律师,可能是因他们主人所从事的职业的关系,他们对人类的暴行感受颇深。相比较而言,我因住在教师家,对这方面的感受不怎么深刻,故还算是个乐天派。对我来说,只要有吃有住,能打发日子就行。人类再怎么了不起,总有不能肆意妄为的一天。唉,还是耐着性子,等待猫天下的来临吧。

下面还是让我讲讲主人所遭受的不幸吧。说起来,我家主人没有任何地方比别人高明,但凡事都喜插上一手,如写俳句向《杜鹃》[1]投稿啦,写新诗寄给《明星》[2]啦,写杂乱无章的英语文稿啦;或醉心于箭术,或学唱谣曲,或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等等,但十分令人遗憾,样样都学得稀松平常。偏偏他一学起这些来还格外着迷,哪怕是正害胃病,也要在茅房里大唱谣曲。邻里们为此特意给他起了个绰号:“茅先生”。他知道后一点儿也不介意,照旧我行我素地待在茅房里反复吟唱:“吾乃平家将宗盛[3]是也。”邻居们听到后差点儿笑出声来,纷纷说:“宗盛将军驾到,大家快来瞧呀!”

不仅仅是咱家,家里所有人都弄不懂我那主人究竟想搞什么名堂。一个月后,到了发薪水的那天,他神色慌张地拎着个大包赶回家来,谁也想不到他领了薪水,就去买了一大包的水彩颜料、毛笔和画纸。看来自即日起,他决心学习绘画,而要放弃学谣曲和俳句了。果然,他从第二天起,整天都在书房里,连中午觉也不睡,只顾画画。但看他画的那些玩意儿,却又没人能说出他到底画的是些什么。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觉得画得太不像样的缘故吧,隔了几天,一位搞什么美学的朋友来拜访他,他烦躁地说:“看别人画画,感觉挺容易,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等到自己动笔,怎么也画不好,才深感此道之难”

朋友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看起来很有学问,他煞有其事地说:“一开始就要求自己画得很好,多少有些勉为其难吧。而且,只是坐在屋子里空想,也难以画出画来。从前,意大利画家安德烈亚[4]曾说过:‘学习绘画,最好的方法是描绘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华露;天上有飞禽,地上有走兽;池塘金鱼,枯木寒鸦。大自然本身就是一幅巨画。’你如真想画出几幅像样的画来,还不如先画点写生画。如何?”

“咦!这话是安德烈亚说的吗?我还头一次听说哩。不错,你说得对,的确应该先写生。”主人赞同地说着,对那位朋友佩服得五体投地。而朋友脸上却露出一丝略带嘲弄的微笑。

翌日中午,咱家吃过饭后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个午觉,不料主人竟破例从书房里出来,鬼头鬼脑地跟在咱家身后不知干些什么。咱家初时尚未在意,但睡梦中蓦然惊醒,愈想愈感恐惧。为了查清主人究竟想搞什么名堂,咱家悄悄歪着脑袋,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细缝往后瞧,嗬!原来他真的接受了安德烈亚的建议,正在以咱家为对象一丝不苟地写生呢。瞧着他那副痴痴呆呆又认真至极的模样,咱家忍不住失声大笑起来。真想不到他被朋友奚落一番后,竟拿咱家开刀,画起咱家来了。这时,咱家尚未睡足,忍不住要打呵欠,但想到主人难得如此专心,实在不忍扫了他的兴致,便以极大的毅力忍住,硬是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现在,他刚把咱家的大致轮廓画出来,正准备给面部着色。咱家很想知道他把咱家画成了一副什么模样,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便跑过去看,一看,不禁大失所望。坦率地讲,身为一只猫,咱家并非仪表堂堂,无论背脊、毛皮抑或脸型,都不敢奢望在群猫中出类拔萃,但无论再怎么丑,却也不至于成了主人笔下的那副模样。别的不说,光颜色就不对。咱家的毛色有些像波斯猫,浅灰色中略带黄,属于那种斑纹似漆的肤色。对此,我想任谁来看到,也不会否认。然而,在主人画笔的涂抹下,画中咱家的毛色既不黄也不黑,说不清是灰色还是褐色。或许该是综合色吧。也不!这种颜色,只能说仅仅是一种颜色罢了,除此而外,实在找不到更恰当的说法。最离奇的,是画中的咱家竟然没有眼睛!不错,这的确是咱家的睡态写生画,但要真画出睡态来,咱家倒也无话可说,可问题是连眼睛本该有的部位都没有,这可就让人弄不清咱家到底是睡猫还是瞎猫了。咱家不由得暗自感叹:就凭这一手,再怎么学安德烈亚,也是个臭笔!但对主人那股子扬扬自得的热忱劲儿,却又不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咱家本来还想待在那儿让他再临摹几笔,可突然间尿意来袭,憋得咱家全身胀乎乎的,不得已只好失陪。当下,咱家脖子一扭,双腿朝前用力一蹬,呼地蹿了出去,到房后找地方方便,路上还打了个好大的呵欠。这么一来,主人的画自然是画不成了,他在失望中夹杂着愤怒,大声骂道:“混账东西!”

主人骂人时,只习惯于骂一声“混账东西”,似乎除此之外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别的脏话了,至少咱家从未在他的口中听到过其他。咱家很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有什么办法呢?尿急憋死人哩,何况咱还是猫。咱家是够理解他的了,也不计较他没有咱家这样大的胸襟,但一句“混账东西”破口而出,也未免太不像话了吧。换句话说,要是咱家平时爬到他身上跟他亲热时,他能有一副好脸色,那现在对这番辱骂咱家倒也认了。可是,他就从没给过咱家好脸色。毫不夸张地说,咱家从来就没有痛痛快快地方便过。连撒个尿也要被斥为混蛋,这嘴有多损啦!看来,人啊,总是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太妄自尊大了。真希望出现一种比人类更强大的动物,把他们好好收拾一顿,不然,他们会嚣张到何等地步!

如果说人类的无法无天不过如此,咱家心里也好受些。然而,很不幸,咱家耳闻目睹他们做下太多的缺德事,件件比这骂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天长日久,也就不得不去将就他们的种种恶习。主人家屋后有个一丈见方的茶园,虽不大,却是个向阳、幽静的宜人之地。每当主人家孩子吵得太凶,让咱家难以美美地睡个好觉,又或心情不佳、无所事事时,咱家便默默地来到茶园,感天地之悠,养浩然之气。日子一久,遂成惯例。

十月小阳春的一个晴朗之日,约莫下午两点钟,咱家吃过午餐,美美地睡了一觉后,便到室外活动,顺便溜到茶园,一根一根地嗅树根的味道,却见西侧杉树篱笆墙边,一只大黑猫身下压着好大一片枯菊,睡得正香,鼾声粗重,一声大过一声。那陶醉的沉睡的样儿,让咱家很是搞不明白他究竟是丝毫没察觉到咱家就在附近呢,还是明明知道却根本没把咱家放在眼里?

这猫擅自闯进院子,而且居然还睡得如此香甜,不能不让咱家对他刮目相看。这是一只纯种黑猫,有着魁梧的体魄和身材,块头足足大我一倍,堪称猫中大王。正午的阳光照射着他,将他身上那些晶莹的茸毛照耀得如同燃烧的火苗儿。咱家基于赞赏之意、好奇之心,忘乎所以地走到他跟前,凝神打量。谁承想十月里静悄悄的风,也能将从杉树篱笆外探过头来的梧桐枝儿轻轻摇动,弄下几片叶儿来落在枯萎的菊花丛中,吵醒他。他醒来后,以猫大王特有的姿态高高坐起,身不动、膀不摇,怒睁圆眼,将发自双眸深处的炯炯目光狠狠射到咱家窄小的脑门上,大吼一声:“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吵醒我!”

咱家至今都记得,他双眼远比世人所珍爱的琥珀还要绚丽灿烂。然而,身为猫大王,对待他的臣民嘴里竟如此不干不净!他那雄壮的吼声充满了力量,就是狗听见了也会吓破胆,咱家当时是如何的战战兢兢也就可想而知了。此情此景,如不赶紧赔礼,小命必定难保,因而咱家强装镇静,一边道歉,一边却又故作矜持地解释:

“咱家是猫,名字嘛 还 还没有。”

说归说,心可比平常跳动得厉害多了。没办法啊,谁让咱家碰上了这么一个猫大王呢?

猫大王十分蔑视地说:“什么?你是猫?你居然说自己是猫?听你说自己是猫,可真让我大吃一惊。快说,你到底是住在哪儿的?”说话的语气让咱家自惭形秽了好久。

“咱 咱家就住在 这 这里教师的家中。”

“料你也只配住在这等地方!越长越 瘦吧?”

举凡大王说话,总是盛气凌人的。人类如此,猫类也是如此。瞧他说话这般粗鲁,便知不是良家之猫,但那一身肥膘,却又像日日吃的都是山珍海味,过着很优裕的生活。咱家一时想不明白他何以如此,便大着胆子反问一句:“请问,你既敢出此狂言,究竟是哪位?住在谁家?”

他昂起头来,傲慢地、颇不耐烦地答了句:“俺是车夫家的大黑!难道你不知道吗?”

啊耶,原来他就是那个大黑啊!我早就听说过,车夫家有条大黑猫,是这一带家喻户晓的凶猫,没想到今日会撞见。这大黑猫虽然又凶又恶,但正因为住在车夫家,光有力气却没教养,因此,大伙儿谁都不愿和他来往,连成一气对他敬而远之。此刻,咱家一听说原来竟是他,心里不免萌发几丝轻蔑之意,很有些替他脸红,决定先测验一下他无知到何等地步。对话如下:

“考你一个简单的问题,教师和车夫究竟谁更了不起?”

“当然是车夫啦!瞧你家主人,瘦得都剩皮包骨啦。”

“看来是车夫家的猫,才会这么健壮吧。怎么样,日子过得还不错吧?”

“什么话!俺大黑不论在哪里,吃喝都不用犯愁。哪里像你只会在这破茶园里转来转去。不如跟俺大黑四处走走,保你不出一个月,就会长得肥嘟嘟的,谁都认不出来。”

“这个嘛,当然就要请大王您日后多关照啦。不过,要说住宿的话,教师家可比车夫家宽敞哟。”

“混账!再大的房子能把你肚子填饱吗?”他十分恼火地吼起来,像紫竹削成的一对尖耳朵愤怒地扇动着,不屑一顾地走了。

从这天起,咱家就像约好了似的经常与大黑碰面,一来二去就成了知己。每次见面,他总要大肆吹嘘车夫一番。老实说,前面提到的“人类的缺德事”,就是他讲给我听的。

一天,咱家在茶园里碰到他,照例又和他躺在草地上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和往常一样,他又把那老掉牙的“光荣史”当成新闻一般讲给我听,翻来覆去地大吹大擂,跟着,话题突然一转,向咱家提出一个说什么也没想到的问题:

“老实说,你小子到现在为止,一共捉了几只老鼠?”

咱家听了一愣,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论知识,不是吹牛皮,咱家远比大黑丰富得多,但说到力气、胆量,却的确不如他,对此,咱家心里十分清楚。但生而为猫,连老鼠都不捉,有何脸面以猫类自居?

经他这么一问,咱家还真有些臊得慌呢。不过,既然事实如此,咱家也不想说谎,便回答说:“不瞒你说,我一直都想去捉,只是至今还没找到机会动手哩。”

大黑听了后,扑哧一声,哈哈大笑起来,那在鼻尖上翘起的长胡须哗哗颤动个不停。

瞧着他得意忘形的样子,咱家心里别提有多晦气了,但想如大黑这等傲慢之辈,一定和人类一样,有不少弱点,只要在他面前故意装出一副心悦诚服、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可以轻易摆布他。自从和他混熟后,咱家对这一点看得越来越清楚,心知此时若强为自己辩解,只会搞得一团糟,弄不好还会挨一顿揍,那可太愚蠢了!当下,便故意讨好地问:“像老兄这等德高望重之辈,捉到的老鼠一定多得不得了吧?”

果然,他毫不谦虚地大声说:“那还用问?不算多,三四十只吧。”口中说着,瞄见附近墙边有个黑洞,便一头钻了进去,大概是要当场显示下捉老鼠的本领。他在洞中仍不忘吹嘘:“这洞里要是有那么一二百只老鼠,俺大黑保证即刻单枪匹马将它们消灭光!不过,要是碰上黄鼠狼,可就有些不好对付哟。我曾和一只黄鼠狼大战过一回,可倒了大霉啦!”

我故作不信地问:“噢!是吗?”

大黑没找到老鼠,钻出洞来,瞪着眼说:“去年大扫除时,我家主人将一袋石灰搬进廊下仓库。好家伙,他刚将石灰袋提起来,一只大大的黄鼠狼便从袋子下呼地蹿了出来。”

“哇——”这样的惊叫,自然是咱家故意装出来的了。

“黄鼠狼这东西虽然凶狠,但比老鼠大不了多少。你只要想到它其实也就是老鼠,便没什么可怕的。俺大喝一声:‘畜生,往哪里逃!’便大步追上去。那畜生几曾见过俺这样威武雄壮的大猫,吓得掉头就跑。俺乘胜追击,很快便将它赶到臭水沟里去了。”咱家忍不住喝彩:“干得真漂亮!”

“可一到危急关头,那家伙就放起毒烟屁来,臭得要命!这么说吧,从那以后,每次觅食时,俺一见黄鼠狼就直犯恶心。”说到这儿,他似乎又闻到黄鼠狼的骚臭味,伸出前爪擦了擦鼻尖。

咱家给他打气说:“何必说这丧气话呢?仁兄可是捕鼠的大行家啊!老鼠嘛,仁兄只要瞪它一眼,它小命立刻就玩完。看来是净吃老鼠的缘故,仁兄才会这么红光满面的吧?”

咱家说这话本是想奉承他,谁知适得其反,只听他叹道:“唉,现在想起来,其实挺无聊的。俺再怎么费力捉老鼠,也没法吃胖啊!你知道为何吗?咱辛辛苦苦捉老鼠,主人却把俺抓到的老鼠抢去送给警察。送一只老鼠可得五分钱,俺家主人已赚了一元五角钱了。他赚了那么多钱,却从不给咱改善伙食。你希望像人那样吃得肥嘟嘟的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胖猫?没门儿!人哪,尽是些体面的小偷啊!”

真想不到一向不学无术的大黑能懂得这么高深的哲理,咱家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起来,但见他面露愠色,脊毛倒竖,怕他把满腔怒火发泄在咱家身上,应酬了几句便回家去了。

从那以后,咱家下决心不捉老鼠,也不当大黑的爪牙,不去为获取老鼠以外的食物而操劳。与其吃得香,莫如睡得甜嘛。考虑到住在教师家,极易沾染教师的不良习气,更时时当心,以免什么时候突然害起胃病来。

说到教师,我家主人最近好像终于醒悟了,明白自己在绘画方面没什么指望。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里,他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今天开会,第一次遇见××,都说此公放荡不羁,果然一副风月老手的样子。此公与其说招女人喜欢才放荡,莫如说非放荡不可更准确。据说他老婆是个艺妓,令人羡慕。但凡谩骂风流鬼的人大多没风流资格;而自命风流的人,也大多没资格风流。这号人,本来不是非风流不可,却偏要风流,如我学画水彩画,终于没毕业的希望,却又一定要装出唯我精通的架势来。喝喝饭店的酒,逛逛艺妓的茶馆,就能成为花柳行家吗?这理论如行得通,那我也能出人头地,成为一名画家喽!我的水彩画莫如弃笔得好。同样,与其硬要做个花柳行家,还不如当一名刚进城的乡巴佬妥当。

这番“行家论”,咱家委实不敢苟同。并且,就一名教师而言,羡慕别人老婆是艺妓云云,原本是一种极难说得出口的卑劣念头,唯独他对自己作画水平的评价,倒颇准确。可是,主人尽管有些自知之明,但孤芳自赏之心仍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中又有如下叙述:

昨夜做了个梦,觉得学画毕竟不成器,便放弃了。但不知是谁将我先前画的一幅画镶在漂亮的匾额里,并挂在横楣上。遥看之下,直觉是幅佳作,我心里万分高兴,便站在那儿痴痴地欣赏,不觉天已破晓。起身过去一看,拙劣如旧。旭日昭昭,一切都是那么的明明白白。

即便是在梦中,主人也对绘画情有独钟,且自命不凡。事实上,按其气质,主人别说当水彩画家,就连当所谓的风月老手,也是没有资格的。在他梦见水彩画的次日,那位常来光顾的戴金边眼镜的美学家又来造访,甫一落座劈头便问:

“画得怎样了?”

“按照您的忠告,正在努力画写生。就像您说的那样,现在,我对物体形状及其色彩变化有了更清晰的认识,而从前却未曾注意过这些。看来,就因为西方画自古重视写生,才有今日之成就。安德烈亚真的很了不起!”

主人神色自如地说着,不停地称赞安德烈亚,对自己日记里的话却只字不提。

美学家一边搔头,一边笑着说:“老实说,我说的那些都是胡说八道。”

“什么?”正在受人愚弄的主人不解地问道。

“就是你一再推崇的安德烈亚的话啊,那是我一时胡诌的。不承想你竟信以为真。哈哈哈”

咱家在檐廊下听着,很为主人难受,不知他今日又该在日记中写些什么了。美学家视信口开河地捉弄人为唯一乐趣,毫不顾忌“安德烈亚事件”会给主人的心灵带来多大的创伤。得意忘形之余,他竟然接着说:“噢!人们常常拿玩笑话当真,并且从中激发出滑稽的美感,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前不久,我对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曾经忠告吉本,应该用英语而不是用法语写他的毕生巨著《法国革命》[5]。’那学生的记忆力真是好得不得了,竟十分认真地在日本文学讨论会上将我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与会听众约有一百人,无不凝神静听。瞧,多滑稽!”

“还有更好笑的事呢。不久前,在有某某文学家莅临的评论会上,与会者大谈哈里森[6]的历史小说《塞奥伐洛》。我评价说:‘这部作品堪称历史小说的‘白眉’,尤其女主人公临死那一节,写得真是荡气回肠。’坐在我对面的那位号称‘万事通’的先生接着便说:‘是呀,是呀!的确妙笔生花。’于是,我便知道他和我一样,根本未读过这部小说哩!”

患有神经性胃炎的主人惊诧万分,睁大了眼睛问:“你如此妖言惑众,万一对方是饱学之士,你如何收场?”

美学家不动声色地说:“这有何难?一口咬定和别的书弄混啦,或者胡扯一通,就没事了嘛。”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别看他戴着一副神气的金边眼镜,论性情,倒与车夫家的大黑颇有相似之处。

主人吸着日出牌香烟,嘴里不住地喷吐烟圈,心里暗暗地说:“我可没那么大胆量去骗人。”而瞧美学家的眼神,他却似乎在说:“所以嘛,你即使画画,也照例完蛋。”但他嘴上说出来的却是:“不过,笑话归笑话,画画还真不是件容易事。据说达·芬奇[7]曾叫他弟子临摹寺庙墙上的污痕。真的,你如专心致志地在茅房里细心观察那漏雨的墙壁,说不定也能画出绝妙的图画哟!你不妨画它一幅试试。我看多半能画出妙趣横生的好画来。”

“瞧你说话的神态,没准又在骗人。”

“哪里,哪里!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哟!如此精辟的名言,也只有达·芬奇才会说呢。”

“是啊,的确很精辟。”主人已基本服输,只是不肯去茅房里画写生画!

车夫家的大黑后来竟成了瘸猫,身体日渐羸弱,意志也日渐消沉;原本油光锃亮的绒毛也逐渐脱落、褪色,咱家曾经大肆夸奖过的那对比琥珀还美的眼睛,更是堆满了眼屎。咱家最后一次在茶园见到他时,问他近来可好,他说:“唉!别提了,黄鼠狼的勾魂屁和鱼贩子的大扁担,把俺坑苦喽”

给红松林装点几许朱红的枫叶已经凋零,宛如片片飘散的梦;“洗指钵”旁那曾经落英缤纷的红白二色山茶花,也早已枯萎了。两丈多长的檐廊虽然方向朝南,但冬日的阳光却已西斜。寒风乍起的日子日渐增多,咱家在暖烘烘的阳光下贪睡的好日子,愈来愈少了。

主人照例天天去学校,归来便闷坐书房。有人来访就照例唠叨:“不当教师了,当够了”他已经不再绘画了,而胃药难见功效,也不再吃。孩子们天天上幼儿园,回到家里便放声歌唱,时不时地揪住咱家尾巴,将咱家倒提起来玩耍。女仆依然那么烦人,咱家也依然没有姓名。

但那又何妨?欲望无止境,心安常有福嘛!因吃不到美味,咱家也没有发胖,身子还算健康,至少没变成瘸猫,顶多一天天虚掷韶华而已。咱家是决不捉老鼠的,只愿长住教师家中,以无名一猫了此残生。

注释:

[1]《杜鹃》:俳句刊物,正冈子规(1867—1902)于一八九七年一月创办,后由俳句诗人高滨虚子主编。《我是猫》的##第一章即发表于该刊一九〇五年一月号。

[2]《明星》:诗歌刊物,一九〇〇年四月创刊,是当时日本浪漫派诗歌的主流刊物。

[3]宗盛(1147—1185):即平宗盛,日本平安时代的一名武将。

[4]安德烈亚(1486—1530):原名安德烈亚·达尼奥洛。佛罗伦萨文艺复兴鼎盛时期的著名画家,所作壁画《圣餐图》在意大利极具盛名。

[5]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是一个文学人物,出自英国作家狄更斯(1812—1870)的同名长篇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该书出版于一八三九年。吉本(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六卷。而《法兰西革命》的作者是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与吉本没有任何关系。这句话是故意胡编乱造用来捉弄他人的。

[6]哈里森(1831—1923):英国法学家、文学家、哲学家。

[7]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负盛名的艺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