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

每个人必有父亲,每个人都有可能做父亲。对每个人来说,父亲都是具体的,都是可感知的,都是可圈可点的。人常说:“父爱如山。”正因为如山吧,父爱反而不易感知、不易理解、不易认同,甚至不易亲近。苏轼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父爱就像空气,谁能离开呼吸?父爱就像土地,几人懂得珍惜?父爱就像阳光,只有寒冷的季节,才不被人敬而远之。

不说别人,就说我的父亲。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已拥有了我大哥。他给第一个儿子认了干大,打了银项圈和银锁。那就是父爱呀!他四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是三儿三女的父亲了。他都为儿女做了什么?我知道的很少,不知道的更多!我们家是“一头沉”,父亲在离村十里外的供销社工作,平日忙忙的,星期日更忙。忙里偷闲,他会回到村里,修缮老房呀,给后院垒墙呀,给猪牛羊圈里垫土、出粪呀,给自留地翻地、施肥呀,夏日拆炕、盘炕呀,入冬前准备烧柴呀,等等,那些活计都是看得见的。更多的时候,父亲是踏月摸黑回来,迎着旭日归去。盼他回来,因为他很少空着手,总带回些时鲜瓜果或者单位食堂里的油糕、油饼。在我幼时的眼里、心里,父亲就等于“好吃的”“好穿的”,因为吃穿离不开钱呀,钱都是父亲挣的。

小时候总觉父亲很伟大,却未知父亲不容易。一月就那么点工资,却有多少事等着呢。我家是缺粮户,得给生产队倒贴钱,一年得贴一二百元,相当于父亲三四个月的工资。父亲时常回家肩扛一个椽,说是准备盖房呀。他给人说:“不盖不行了,眼瞅着娃大了!”盖房是为了给大哥、二哥娶媳妇,娶媳妇也要花钱呀。家里六个孩子,都上学,都伸手要钱,钱在哪里呢?我知道,父亲一直背着账,但他很乐观,没有给儿女留下“压力山大”感。

1985年,父亲调到县政府当会计,一直到退休,日子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但遗憾未必就没有。他把钱都贴补给儿女了,即使对孙子辈,他也是慷慨解囊的,自己过的一直是俭朴得不能再俭朴的日子。他常操心这个没钱,那个急需钱,退休多年了,依旧出多进少。差可欣慰的是他的儿女也还算孝顺。“差可”,是因为未必尽善尽美;“还算”,是因为本该做得更好。与父亲的付出而言,儿女的回报太微不足道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做了父亲后才懂得:父亲的付出就是爱!这爱是掂量得来的,却又是不可估量的!

人是自私自利的,尤其是儿女。父母都是生身,何以母爱更令儿女念念不忘呢?古往今来,中国社会一直是女主内、男主外。主内,母爱就显而易见,时常扑眼而来;主外,父爱常被时空隔离,看不见,摸不着。比较而言,与母亲容易亲近,也就容易交心,所以母亲多半是“慈母”;与父亲缺少朝夕相处的机会,隔膜也就与日俱增了,父亲也就多半变成“严父”了。显而易见,母爱是感性的,靠本能就可以领略到一种挂怀,一种思念;父爱是理性的,就如同静海深流,看见的是风平浪静,而非波涛汹涌。父爱不被自述,必然为岁月所尘封;父爱不被转述,儿女一辈子都会浑然不知。很多父亲到老,一腔的爱都被岁月稀释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人世间,有多少父爱变成了父愁呢?

几日前见到一位老朋友,提起他的父亲,一声长叹。他的父亲已过九旬,忽然脑梗,住院抢救后转危为安,却不认得儿女了,言语与大小便俱失禁,开口就骂人,满嘴都是脏话,常令儿女难堪。朋友说,他父亲一辈子争气,与人为善,彬彬有礼,对儿女少有所求,只求自己健康,不拖累儿女。朋友不怕拖累,却遗憾眼前的父亲与以前的父亲判若两人。不管怎样回报,父亲已浑然无觉了。

杜甫诗云:“人生七十古来稀。”朋友也逼近七十了。他的话一直堵在我的心口。撰写此文的时候我才若有所悟:父爱不是一句话,回报父爱也不是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