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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是莱蒙托夫创作的核心形象,也是他生命和精神存在的结晶体。十六岁时他就写下了名为《魔王的飨宴》和《我的恶魔》的诗,那部最有影响的浪漫主义叙事长诗《恶魔》是他从十三岁开始创作,直到生命末年才完成的,几乎贯穿了他文学生涯的始终。“恶的集成是他的天性,/翱翔在云雾迷漫的天空,/……只要我还活着,/傲慢的恶魔便不会与我分离,/他会用神奇之火的烈焰,/将我的智慧点亮;/它会向我展示完美的形象,/却又即刻消逝永不现身,/它赋予我美好的预感,/却永远不让幸福停留在我的身旁。”[1]这是他在《我的恶魔》中的自白。无论在少年米沙的感悟中,还是在大诗人米哈伊尔·莱蒙托夫的认知中,“恶魔”始终是一个不甘被教化、统治、规训的自由、自然的存在,是一个与强大的社会形态、文明形态对抗的精灵。

“恶魔”心性——这恐怕是除了莱蒙托夫的外祖母、父亲和极为有限的几个朋友外,上至尼古拉一世、下至与他有过交往的许多人对他的一种共同评价。当然,我们不可过分看重这一词语的负面意义,莱蒙托夫生命中常在的孤独、狂野、神秘以及一种超自然的预见能力正是“恶魔”心性的基本特征。浪漫主义作家和思想家、莱蒙托夫的好友、被称为“俄罗斯的浮士德”的奥多耶夫斯基公爵曾经问过莱蒙托夫,他以谁为长诗《恶魔》中的原型,莱蒙托夫说:“以我自己啊,公爵,难道您没看出来?”公爵追问说:“但是您并不像这位可怕的反抗者和阴鸷的勾引者。”诗人答道:“请相信吧,公爵,我还不如我的恶魔呢。”[2]

莱蒙托夫三岁时母亲去世,世袭贵族的外祖母担心生活窘困的父亲无力抚养和教育儿子,剥夺了他当父亲的权力,米沙在竭尽溺爱、专横的外祖母的抚育下长大,孤独、不自由成为他幼时最大的生存现实。除了物质的丰裕,家庭生活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美好的记忆。“我从生命起始,/就酷爱抑郁的孤独,/沉溺于自我,/唯恐无法掩饰忧伤,/而唤醒人们的怜悯……”[3]批评家和莱蒙托夫的传记作者邦达连科说:“从童年起,从在米哈伊尔·莱蒙托夫庄园诞生起,富有神秘特征的恶魔基因已经与生俱来。”[4]米沙生性善良,却任性顽劣,但凡遇到大人责罚农奴去马厩过夜,米沙便会倒地撒泼、哭闹不已,而折腾起小猫来却是手段残忍。他动辄会气他的外祖母,稍不顺心,就会将她心爱的花草连根拔起,恣意践踏。终止了他少时“顽劣根性”的是他的一场大病——淋巴结核。大病之后,无法与普通孩子一样玩耍嬉闹的米沙变得越发孤寂,小小年纪便学会了沉思、遐想。这成为他疗救病痛的一种方式,而沉思、遐想的果实便是远远超出他年龄的情感、心灵和思维的早熟。莱蒙托夫五岁迷上了戏剧,十岁琢磨着恋爱,十三岁开始作诗,十四岁写下了第一部长诗,年纪不大就被死亡的思绪弄得痛苦不宁。在莫斯科大学贵族子弟附中同学的眼里,米沙还没毕业就活像一个爱动气的小老头儿了。

与孤独、自恋相伴的是他的奇崛、狂野——这既是莱蒙托夫的一种生存方略,也成为他有限生命的人格疾患。无论在莫斯科大学,还是后来在彼得堡骠骑兵士官生学校读书的日子,他不喜欢任何人,几乎没有朋友,独自沉浸在书的海洋里,或是埋首于快乐诗歌的创作中。一旦遭遇挫折或是委屈,他就喜欢当面嘲弄、戏侮他人,若是没有嘲弄对象,他会没完没了地拿他的勤务兵出气。别林斯基说,“这是一个极为剽悍,随时都会动刀子伤人的俄罗斯人”。[5]生命中两次决斗都是为了自我的尊严、声誉,尽管有研究者言,其间莱蒙托夫表现出无比的大度和君子气概。其不管不顾的狂野式的神勇充分表现在他流放期间与高加索山民的战斗中。

莱蒙托夫之所以被视为一个灵异的“恶魔”,恐怕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他对现实世界的无法认同和接受。凭着桀骜不驯的天性并借助于一双犀利的“恶魔”之眼,他清晰地、无限伤痛地看出了他所生存的现实世界的平庸、荒谬和人的丑陋、邪恶。“身旁常常聚集着五光十色的人群,/就在我面前,仿佛如同梦魇一般,/在充斥着音乐与舞蹈的喧嚣声中,/在粗鲁的陈言俗语的悄声细语中,/闪过一具具如同行尸走肉的身影,/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假面人。……每当我清醒后将谎言戳穿,/人群的喧嚣声便会将我的理想惊散,/还有前来庆贺节日的不速之客,/嗨,我多么想搅乱他们的欢愉,/无畏地把浸透了痛苦和愤懑的如铁诗句,/掷向他们的面庞。”[6]在这首写给克拉耶夫斯基的诗中我们轻易就能读出毕巧林的话语,它最为鲜明地道出了诗人面对精神幻灭的贵族上流社会的一种决然姿态。举世皆浊,唯我独清,卓然世外也是一种高贵的“魔性”,更何况他还要“戳穿谎言”,“搅乱欢愉”。

莱蒙托夫鄙视上流社会,却又被这个社会所吸引,他憎恶虚伪、卑鄙的皇室贵族,却又迷恋宫廷生活的五光十色,这正是他心灵的矛盾与纠结所在。即使是从南方流放地归来在彼得堡做短暂休假的三个月,他也不甘寂寞,奔走在上流社会,陶醉于社交界对他的追捧,不管不顾地以其被流放者的身份出席伯爵夫人沃伦佐娃-达什科娃举办的有皇室成员参加的舞会。上流社会连同它所代表、象征的一切——荣耀、辉煌、地位,曾经是贵族少年一度的向往,但是当他发现拥有所有这一切的人不过是肉身、皮囊,而上流社会只是他们的寄居地和驿站,不再是他的理想和归宿时,他便不知所往了,生命的悲情由此而生。 

什么是诗人生命中一再拨动同时代人和后人,特别是当代人心弦的品格?那就是他对真理、自由、美好的捍卫,这是莱蒙托夫从小就为之不安和痛苦,且一生坚守的生命立场。在崇尚伪善与谎言的上流社会中长大的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与任何欺骗和虚假格格不入。在人生的各种苦境和险境中,莱蒙托夫的这一生命诉求异常顽强,成为他与虚伪、邪恶抗争的不可战胜的伟力,这也是他的“诗歌与帝国对立”的源泉所在。他说:“真理永远是我的圣殿,现在,当我把我的负罪的头颅交付审判的时候,我将坚定地吁求于它,面对沙皇和上帝,我视它为一个有着高尚品格的人的唯一的保护者。”真理、自由、美好的不可求使他经常怀疑和发问,使得这个动辄激越不已的青春生命显得尤为活泼、热烈和奔放,有时甚至到了冲动和盲目的程度。文学所宣传的真理和自由思想从来都是要受到惩罚的,他似乎早在十七岁上就预见到了自己的这一厄运,“一座血腥的坟墓等待着我,/那里没有祷文,没有十字架,/在咆哮不止的湍急的河岸上,/还有这烟霭蒙蒙的天穹下”[7]

莱蒙托夫在诗歌中表达的自由追求还有另一种虚指,即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恶感,对神秘、荒漠的好感,对自然、上苍的向往。“我独自走上大路;/碎石嶙嶙的路在雾霭中闪烁;/夜色沉沉,荒野在聆听上帝的声音,/连星星也在相互倾诉。/苍穹多么庄严且神奇!/大地在蓝色的光焰中沉睡……为何我活得如此痛苦、如此艰难?”[8]诗人渴望一个自然与精神相统一,纯真、和谐、欢乐、安宁的理想世界,他一生都在瞩目大地、天空,晨曦、星星。“高加索”是他最想写的诗,是莱蒙托夫探寻自由天性、纯真与和谐源头的一个方向。它不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山地高原,更是未被上流社会文明裹挟、淹没、席卷的自然、纯净的地方。“我热爱高加索,/如同我的祖国唱响的一首甜美的歌。/……在玫瑰色晚霞的梦中,/每每能听见草原不断重复的那无法忘却的声响,/我热爱高加索,/热爱她那峻峭的峰峦。/山峦峡谷,我与你在一起感到幸福无比;/五个春秋已逝:却始终为您苦苦相思。/我在那里见过上帝的双眼,/只要一想起那眼神,便心潮澎湃:/我爱高加索。”[9]诗中高加索成为超越自然、宇宙的生命认同的象征,成为他实现自我净化、精神救赎的精神高地,它得以让他站在自然、宇宙之巅俯视人类世相,成为一个能与上帝对话的先知。“自从永恒的裁决者,/给予了我先知的慧眼,/我便在众人眼中读出了,/那一桩桩的邪恶与罪行。”[10]有批评家说,莱蒙托夫早在尼采之前许久已经在他的《恶魔》《童僧》中塑造了俄罗斯的超人形象。[11]

莱蒙托夫不仅是一个充满“魔性”的现实的叛逆者,他还是对异性充满渴望,却又很快厌倦、最终选择遗弃的“情魔”。“孩提时我这颗骚动的心,/就已经懂得炽热的爱的怅惘”[12],这个天生的情种似乎始终在迷恋、放弃,又迷恋、又放弃的情感轮回中,从未将一首爱情的歌曲唱完。中学的同窗瓦莲卡·洛普欣娜(书中薇拉的原型)、卡坚卡·苏什科娃(书中梅丽的原型)、娜塔莉娅·马尔蒂诺娃、伊万诺娃都先后被莱蒙托夫以独有的方式宠爱,但很快又被他厌倦,最终又都成了他人的妻子。在第二次流放高加索期间,莱蒙托夫曾与在高加索游历的法国女诗人奥迈尔·德·赫尔有过短暂的恋情。即使在与法国大使的儿子巴兰特决斗后被捕期间莱蒙托夫也未闲着,给看守的女儿写过一首名为《女邻》的诗(1840),“我显然已等不到自由,/牢狱里的日子像是年复一年的漫长……假如没有可爱的女邻,/我则早已死在这囚牢!……今天我们随着霞光一起醒来,/我朝着她轻轻点头致意……选一个沉沉的黑夜天,/用浓烈些的酒把父亲灌醉,/将一根条纹毛巾挂在窗前,/好让我看见。”[13]爱原本能够抚慰受伤的心灵,爱之光应该照亮人内心的沉重与黑暗,但是错位的爱却让诗人深感痛苦。正如索洛维约夫所说,“在莱蒙托夫的笔下,爱情已是明日黄花……我们看到的只是让人神魂颠倒的回忆与想象的游戏”[14]。他的爱情诗中亦充满了责备与哀怨,那是与情人道别时的絮语,是恋人辜负了他希望和渴求后的情感背叛,是因为爱情而牺牲了创作自由和安宁的慨叹……

从莫斯科大学和贵族士官生学校走出来的莱蒙托夫,生命里刻骨铭心地留下了19世纪20—30年代的烙印,自由、独立、快乐的青春理想和生命浪漫被击碎后的失望和痛苦使他永远陷入了心灵的“魔障”中,孤独、沉郁、苦难成为莱蒙托夫人生和创作的思想原点。白银时代的宗教哲学家索洛维约夫说,莱蒙托夫以其“阴暗的浪漫主义”接近了那个充满预见性的恶魔般的心性。是时代翘首期待着与莱蒙托夫相遇,还是他的精神气质迎合了时代的精神内核?其实这是一个双向拥抱的过程,莱蒙托夫始终带着历史的沉重呼吸,向现实发问,进而“叛逆”“起义”。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文学精神才值得文坛立足仰望、激赏。邦达连科说,如果你想了解莱蒙托夫,那么你就去读《当代英雄》吧,甚至在细节上它都是确实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