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夏盛天燥,杜娥两难(六)

骄阳远照孤村外,风声渐微暑难耐。

杜安菱看着空了大半的屋子百感交集。

前两夜匪众陆续走了,第一批只是十来个探路的人——紧接着是第二天夜里匪首带回去一大批人——今夜倒是要把所有的人手撤回去了。

比来时多了一个人,又少了两个人。

杜瑜若也要被带进山里去——其实是被“押送”到那边做筹码。而那所谓“猎户”,还有一个另外的匪众将留在村里,时不时往宅院这边一趟。

这都是什么事啊!

乍一听闻,杜安菱多有那么些愤懑不平。心想着直接将这些人告官算了,省得日后麻烦——却被陆红花劝住了。

“忍一时之恨。”她说。

忍一时之恨吗?杜安菱静下心,自己方才真真切切是冲动了。

往后年月还长,宜静待事态变迁。

……

天愈发燥热了。

午后更为燥热,不错的。未正时刻总是一日中最热,略偏西方的烈日炎炎难耐。

那天的雨后就不再有落雨,晴天一连十日没有一丝云,天干物燥也是自然的,酷暑难耐也只能忍下去。

不怎么动都沁出薄汗,若要在日头下行走更是大汗淋漓。斜倚着卧榻发呆,杜安菱想起自己许久没有再碰琴。

差不多有半月了。

想着,起身,挪步案前有急急停住——匪众还没有全撤去,自己又在摆弄什么?

目光扫过琴弦间落下的一抹灰。

杜安菱忽而有些感慨,忙取来用衣角擦拭——琴蒙尘,画蒙尘,这些东西怎么会这样就埋没尘土?

埋没尘土呵——谁不是呢?

心有所感,不经意忘了手里东西。指尖误触琴弦,听得见古朴声音。

也惊动了外面的人。

浑身汗湿的杜瑜若走进房间,一句“娘亲”让她抬起头。

“娘亲能再为我奏一曲吗?”

他问,神色中期许带着离别的忧伤。

……

再奏一曲?

杜安菱苦笑——这一曲奏完,他不知何时再听。

也不用刻意准备的,指尖触弦的一刹那就激起自己从前记忆——就势横琴膝上,看着他,曲乐略带忧伤。

琴曲出,万籁和。

蝉鸣也逐渐有了节律,鸟语声声不是杂糅进意料之外的变化。乡间独奏无需束缚于规章律令,此间杂弹颇多风味自成。

杜安菱看着将就远去的儿子,心头不甚挂念。

可独奏也是有人低吟,浅唱还说愁情。

听得到那隐约插进曲调中的“将行哪忍顾君颜,涕泪沾湿落案前”的句子,她眼里一酸。

无奈的分别往后还有多少?

杜安菱不知,可纵观古今,多少肠断离别时?

此刻将别未别时,只盼夕阳无限迟!

泪水流,落琴弦。

被琴弦震碎,化作一团咸涩的雾。

……

“夫人好琴?”

正拭泪,却听得那胡姓书生声音窗中传来。

琴声已经停歇了,那屋外人想来是等到这时才问的话——可杜安菱丝毫不为这“体贴”的话感动,擦干泪水的眼底带着嫌弃。

可他就是问了。

她也听到了他的问题。

“是喜好琴,这与君何干?”她反问。

“确无太大关联——”窗外回答。

没有关联吗?杜安菱神情难以形容,可一句“既无关,何问之有”道出了她的态度。

窗外传来那人一声叹气。

叹什么气?杜安菱心中不知有多不满——一个读书人跑去当什么山匪?一个山匪跑姑娘家窗外听琴?,笑话!

看向杜瑜若,瑜若亦不语。

屋里两人就这么坐着,坐了不知多久。

……

夕阳已斜,将是离去时候。

众匪来时是带足了干粮的,可干粮也已经吃了大半;盛夏夜眠也无需被褥,换洗衣物更不会有,一身行头倒是格外简单。

倒是要把蓑衣斗笠和武器系在一起,背背上前行。

今夜是他们离去的时间,对杜安菱来讲本应该是欣喜的——可连带上自家儿子的事,今夜又颇为无奈了。

不请自来的住客终于将走,可这事怎么会那么早结束?

杜安菱苦笑,自己还是少想些伤心事。

瑜若年纪也不小了——这匪寨里几年,或将是对他的一次历练:杜安菱安慰自己,过个三五年后“怀王”就被擒了呢?

心里头莫名厌恶这种可能——若是出了这等事,自家儿子的性命一样堪忧。

想着官军可能的辨认,杜安菱怕了——却又自问内心。

自己何时起又对山匪有了这样的期许?

她追本溯源,想起杜瑜若行刺“怀王”的那件事,不禁为山匪的计谋惊憾。

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真正成了那“通匪”的人,她心中无限悲哀。

……

斜阳沉西山,宅院烛火晚。

是夜月升迟,山行还需夜半。就着几案坐下,杜安菱看着那匪窝里二当家,眉眼中多有不解神色。

“你来做何事?”她问。

“谢夫人相救。”他答。

他深深拜谢,一句“夫人救怀王寨上下三百口”的话让杜安菱失笑。

“若有意谢过,就莫行盗匪营生。”杜安菱冷笑道。

接着,她看向身边少年,今夜后母子不知何时再见。

好在离别时辰还未到。

看东方天际,明月依旧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