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分期回顾
关于宋词的发展分期,自宋人以来,已从不同的角度作过多种探讨。这里选取几种有代表性的说法加以介绍。通过对前人分期之回顾,事实上也就是在从不同的角度来考察宋词的发展。
一、前人的探讨
关于宋词发展分期的最早说法,是南宋时期汪莘提出的“宋词三变”说。他在《方壶诗余·自序》中写道:
唐宋以来,词人多矣……余于词所爱喜者三人焉。盖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隐然流出言外,天然绝世,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清气自不可没。三变而为辛稼轩,乃直写其胸中事,尤好称渊明。此词之三变。(1)
按:汪莘(1155—1227)之为词,与苏、辛一派相近。这里所谓“三变”之说,虽然只是从个人兴趣爱好出发,不是全面客观地考察宋词流变,但他从与艳词相对的一个侧面揭示了宋词的发展变化,对后人考察宋词的发展分期仍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清代词论繁盛,对宋词的发展变化,多有分期划派之说。因为人们喜欢以唐诗宋词相提并论,而明代高棅《唐诗品汇》把唐诗分为初、盛、中、晚四期又早已得到广泛认可,所以清人往往以词比诗,主张词亦有初、盛、中、晚。尤侗《词苑丛谈序》云:
词之系宋,犹诗之系唐也。唐诗有初、盛、中、晚,宋词亦有之。唐之诗由六朝乐府而变,宋之词由五代长短句而变。约而次之,小山、安陆,其词之初乎;淮海、清真,其词之盛乎;石帚、梦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风斯晚矣。
这里提到的宋词名家有所偏失,但其比附唐诗,四个阶段的划分还是清楚的。与尤侗同时代的刘体仁在其词话《七颂堂词绎》中写道:
词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峤、和凝、张泌、欧阳炯、韩偓、鹿虔扆辈,不离唐绝句,如唐之初,未脱隋调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则极盛,周、张、柳、康,蔚成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则如唐之中。而明初比唐晚。
所谓“词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就是说,他是以初、盛、中、晚的分期框架论词之一体在唐宋元明历代的演进,而不仅仅是论宋词的发展。张其锦《梅边吹笛谱跋》又将慢词与小令分开来论述。论慢词则谓北宋为初唐,南渡为盛唐,宋末为中唐,金元为晚唐。其论小令,则撇开初、盛、中、晚之说,而与诗史相比附:
小令:唐如汉;五代如魏晋;北宋欧、苏以上如齐、梁;周、柳以下如陈、隋;南渡如唐,虽才力有余,而古气无矣。
与张其锦的比况方式相通的,还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
以词较诗,唐犹汉魏,五代犹两晋六朝,两宋犹三唐,元明犹两宋,国朝词亦犹国朝之诗也。
以词史比诗史,陈廷焯的说法更切当些。
着眼于词的发展变化,《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提要》中的说法更具有词史意义:
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故至今日,尚与《花间》一派并行而不能偏废。
因为只是评价东坡词而不是纵观整个宋词的发展,所以只说到前之柳永与后之稼轩,但纪昀及其他四库馆臣抛开初、盛、中、晚的空泛套话,以宋词名家的词史地位来比况唐诗名家的诗史地位,思路甚新而富于启发意义。
二、胡适三期说
20世纪的词学研究,因为词史类著作的增多与系统意识的增强,大都会涉及宋词的发展与分期问题。1926年,胡适在其《词选·自序》中提出了他的词史观。(2)他说:
我以为词的历史有三个大时期:
第一时期:自晚唐到元初(850—1250),为词的自然演变时期。
第二时期:自元到明、清之际(1250—1650),为曲子时期。
第三时期:自清初到今日(1650—1800),为模仿填词的时期。
第一个时期是词的“本身”的历史。第二个时期是词的“替身”的历史,也可说是他“投胎再世”的历史。第三个时期是词的“鬼”的历史。
这就是胡适的词学观。在此基础上,他又把第一个时期的唐宋词分为“三个段落”:
(1)歌者的词
(2)诗人的词
(3)词匠的词
苏东坡以前,是教坊乐工与娼家妓女歌唱的词;东坡到稼轩、后村,是诗人的词;白石以后,直到宋末元初,是词匠的词。
胡适对词这种文体并没有做过系统而深入的研究,但他自具有学术的敏感,这使他能够在短时间的接触濡染中就提出一些颇有建设性的意见来。而且他又非常自信。他在表述了自己的词史观之后说:“这是我对于词的历史的见解,也就是我选词的标准。我的去取也许有不能尽满人意之处,也许有不能尽满我自己意见之处。但我自信我对于词的四百年历史的见地是根本不错的。”是的,胡适把唐宋词分成这样三个段落,以及他对每个段落词的特点的概括,都具有化繁为简、举重若轻的特点,而且具有启发与认知意义。但当他再进一步分说时,就暴露出他浮光掠影、主观率意的缺点了。比如他说苏、辛等人“他们不管能歌不能歌,也不管协律不协律,他们只是用词体作新诗”;又如说姜夔、吴文英等人“不是词人,不是诗人,只可叫做‘词匠’”;又说“他们没有情感,没有意境,却要作词,所以只好作‘咏物’的词。这种词等于文中的八股,诗中的试帖;这是一班词匠的笨把戏,算不得文学”。似此则不免口滑,不仅有失公允,从治学态度来说也显得不够严肃了。
三、六期说
更多的词史或词学著作倾向于把宋词的发展分为六期,大致为北宋三期、南宋三期。薛砺若的《宋词通论》(1937年开明书店初版)可以作为这种分期观的代表。在该书第三章“宋词作风的时间分剖”里,作者以“宋词的自然趋变,同时大作家的影响与时代的转变”作为考察与分期的依据,把宋词分为六期,并作了概括说明。摘引如下:
第一期 由宋初一直到仁宗天圣、庆历间,是北宋词的蓓蕾含苞时期。代表作家为晏殊、欧阳修、张先、晏几道。
第二期 由仁宗天圣、景祐以后起,直至英宗、神宗、哲宗三朝,是花之怒放时期,是创造时期,同时也是北宋词最灿烂、最绚丽的时期。代表作家为柳永、苏轼、秦观、贺铸、毛滂。
第三期 由哲宗末年,历徽宗一朝,直至汴京被陷以前止,是“柳永时期”的总集结时期。代表作家为周邦彦、宋徽宗赵佶和李清照。
第四期 约自宣和以后起,直至南渡后庆元间,约七十余年当中。是传统下来的词学史中一个桠枝旁干的怒出,是由苏轼到辛弃疾的一个最光辉的时期。这一时期有两大词派:一派为放达颓废的词人,以朱敦儒为最杰出;还有一派是愤怒的词人和热烈的志士,以辛弃疾为最伟大。
第五期 由嘉泰、开禧间起,是苏辛一派词的终了,姜夔时期的开始。代表作家为姜夔、史达祖、吴文英。
第六期 为南宋末期,是“姜夔时期”的稳定与抬高时期。代表作家为王沂孙、张炎、周密。
这种六期分法,打破了胡适“三段说”的粗糙把握;对宋词的发展作了近距离考察,因而也更接近词史的客观面貌。其他的文学史著作如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龙榆生《中国韵文史》等,也都采用六期分法,只是在各期名目及代表性词人等方面略有出入而已。把他们的主要观点梳理出来,可以列为下表:(3)
以上的几种分期,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削足适履、剪裁词史以就其主观给定的发展模式的倾向。比如说,几乎所有的文学史、词史,都把晏殊、欧阳修放在“宋初词坛”来论述,而把柳永放在第二个时期,而事实上是柳永比他们二人都要年长。词学界考证柳永生年有971年、980年、984年、987年诸说,(4)即使我们按照唐圭璋先生的考证定其生年为987年,那他也比晏殊(991—1055)略长,而和比他晚生20年的欧阳修(1007—1072)相比则差不多分属两代人了。而且我们还知道柳永景祐元年(1034年)方及第,(5)而“及第已老”,那么他致力于词的创作应远在这之前。甚至是当欧阳修以荻杆画地学字的时候,晏殊还在秘阁读书的时候,柳永就已经是伶工歌妓追逐的著名词人了。可是就在人们已知柳永生年早于晏殊和欧阳修之后,却仍然坚持把晏、欧放在宋初词坛,把柳永放在晏、欧之后的第二个阶段,就因为晏、欧是继承南唐冯延巳词风且以小令创作为主的,而柳永在词调的创制、题材的开拓等方面多有创辟,而且又是以长调创作为主的,所以按照先小令后长调的惯性思维,仿佛就该晏、欧在前,柳永在后。同样,把基本同时的周邦彦与秦观、贺铸分开而划入后一时期,把姜夔与辛弃疾等分开而划入南宋后期,似乎也不是因为时代、年辈关系,而是因为这样更符合周邦彦结北开南的词史地位,符合姜夔统领南宋后期一个被人为地勾勒出来的格律词派的情形,即符合一个人们主观给定的词史框架的缘故。人们似乎只能适应一个单纯的、清一色的共时性词坛,而不能接受同时词坛上小令与慢词共生、婉约与豪放并存的局面。事实上,各类词史所勾勒、展示出来的词史面貌,与宋词当初的原生状态相比,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被提纯或被简化了。当我们追索词史发展脉络的时候,我们总想通过挖掘、勾勒形成一条不断不复、不枝不蔓的词史线索来,而事实上词史却是按照“复调”法则组织起来的一个五音繁会的乐章,一个被时代因素和词人个性率意点染出来的五彩斑斓的画卷。
四、王兆鹏新六期说
因为有鉴于以上的一些偏失,王兆鹏在他的《唐宋词史论》中提出了宋词六段分期的“修正版”。他对以往词史分期的重大调整,在于淡化了分体别派的意识,而充分注重词人群体的共时性原则。按照这种原则,柳永和晏、欧就同在一段,周邦彦与苏、黄同在一段,一向被单独描述的李清照也与叶梦得、朱敦儒、李纲、张元幹等同在一段,姜夔也与辛弃疾被划归同一段落。他把这种分期方法称之为“代群分期法”。于是形成了如下的“宋词代群分期表”:(6)
这是对过去流行百年之久的宋词分期的一种突破与超越。讲词史而注重词人年代,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如柳永、姜夔之“代群”变动,也只是回归历史本然之必然。这些都是值得肯定的。但作者在强化时间概念的同时也强化了“群”的概念,为了使这些词风各呈异彩的词人有一个归属感,他又概括出六个“词人群”的名目。本来,所谓“代群分期法”,强调的是同代之群,所以,把叶梦得等人称之为“南渡词人群”是可以的,但把浪迹四海的柳永(尽管他也做过屯田员外郎)与晏、欧等人并称为“台阁词人群”,就显然并不妥当了。因为文学史研究中早就形成了与“流派”宛转关生的“群体”概念,而要把这些政治倾向、人生姿态、创作风度各不相同的词人概括成一个群体名目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也许,要下一点功夫,在柳永与晏、欧之间,在姜夔与辛弃疾之间,找出一些相近相通因素是可能的,但却是不必要的。换个角度说,在同一时代的词坛上,既有柳永这样致力于通俗的慢词创作的市井词人,也有晏、欧这样位居宰辅而染指小词创作的台阁词人,正可以见出当日词坛的多姿多彩,有什么不好呢?另外,因为把北宋三期压缩成了两期,而南宋又多出来一个“江湖词人群”来,故孙惟信、黄升等人亦有幸成为一个代群的代表性词人,无论从创作成就还是从声名影响来看,似乎与其他各期的代表词人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