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名家导读

自然与自由的追随者——重新认识梭罗

1985年4月,美国评论家乔纳森·雅德利(Jonathan Yardley)应《美国传统》(American Heritage)杂志之邀,选出了他认为塑造了美国人性格的10本图书,其中《瓦尔登湖》名列榜首。

亨利·戴维·梭罗1817年7月12日生于麻省康科德镇。梭罗生活的时代正好是商业和技术统治美国人生活的时代,康科德镇跟美国其他地区一样,开始由农业转向工业,这点使梭罗感到十分不安。年幼时的梭罗比较喜欢的一个地方就是瓦尔登湖,但是令他感到愤懑的是,美国的工业化进程不断向西部扩张,扩展商业空间,摧毁了大量的自然资源及本土文化。

1845年,在其好友爱默生的许可下,梭罗在瓦尔登湖滨建造了一间小屋,并于7月4日搬了进去。他搬到湖滨的主要目的是想写《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的一周》一文,以纪念感情深笃、业已去世的兄长约翰,并进行经济试验,看看他的经济理念是否能改变美国人一周工作六天的习惯。1846年2月4日,梭罗在康科德镇演讲厅做了一个报告,主题是“托马斯·卡莱尔及其作品”。演讲结束后,听众们提出,他们更想听一听他在湖边的生活经历,于是他准备了一个讲座,题目就是“我的经历”。1847年2月10日,梭罗又一次在康科德镇演讲厅做了演讲,结果大受欢迎,于是他开始着手将这个讲稿整理成一本书,这便是《瓦尔登湖》。

在《瓦尔登湖》中,有一个思想贯穿始终,这就是人生的目的与达到目的的方式之间的关系。梭罗认为,大多数人都在拼命地追求着各种生活方式,但却失去了生活的真正目的。如果一个人将时间与精力都用在生存这部机器上,那么留给生活本身的又是什么呢?一个好的生活需要怎样的生活方式?不错,人们的人生观不尽相同,生活方式也不可能一样,但是在梭罗看来,大多数人只是花费时间获取衣、食、住所,而非精神慰藉,因而并没有真正的生活。

那么,如何合理地运用时间呢?懒散与闲暇的区别又在哪儿呢?人们怎样才能获得健全的思想,又如何保证正确地认识现实呢?在梭罗看来,闲暇不同于懒散,闲暇是自由的一种表现,人们要想正确地认识现实,就必须对自然进行详细观察。梭罗来到森林,为的就是探索自然,探索自然也就是为了探索自己,发现自我的价值[1]。崇尚自然,追求自由,这是梭罗的作品中两个十分明显的特点。梭罗自小就表现出对自然的浓厚兴趣,在哈佛大学读书期间,他非常喜欢古希腊和古罗马诗歌、东方的哲学和植物学。他热爱自然,不断探索森林和湖滨、观察植物和动物。他在哈佛大学的毕业典礼上就曾说过:“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完全自由——思想自由,行动自由。”[2]因此,在《瓦尔登湖》中,他再三强调了这一点:所谓真正的美国,就是你能够在这个国家无羁无绊地追求自己的生活。他关注的要点就是美国人心灵的空虚与精神的匮乏。他认为,只有从自由着手,才能写出最好的作品。他认为自己的最大财富就是自由,物质需求则退居其次。1845年7月4日,他离开康科德镇,来到附近的瓦尔登湖,这一天刚好是美国独立日。于是有人认为,梭罗之所以选择这一天,就是想向世人发表他的个人独立宣言,独立于社会。也有人认为,这是为了纪念他去世的哥哥约翰。不管如何,他迈出了这意味深长的一步。住在湖边,他可以无羁无绊,自由地观看日出日落,到了晚上,他也可以孤身一人吹笛赏月。

19世纪的新英格兰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一大批优秀的作家都深受超验主义运动的影响。1836年,爱默生发表了《论自然》,系统有效地阐述了超验主义的哲学思想,该书成为超验主义的宣言。对超验主义者来说,成功生活的秘密就是游离于物质生活之上,将精力贯注在精神上,在精神上达到升华。正如爱默生所说:“站在空旷的大地上,我的头脑沐浴在清新的空气中,思想给提升到无限的空间里,所有卑微的自私念头都消失了。我成了一个透明的眼球。我什么也不是,但我却看到了一切。”[3]梭罗谙熟古代经典,深受古代东西方思想的影响,而超验主义思潮又给他提供了充足的养料。梭罗一开始就说,他到瓦尔登湖既不是为了生活得便宜,也不是为了生活得奢侈,而是为了从事自己的私事,这种私事就是认识自我的价值——认识自我,争取自由,享有个性。这在《瓦尔登湖》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作者质朴、真诚的描述下,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文字:“四月二十九日,我在九亩角桥附近的河岸钓鱼,当时,我正站在摇曳的小草和柳树的根上,那里躲藏着一些麝鼠。我听到一声奇特的咯咯声,有点像孩子们手指敲木棒的声音。于是,我抬头望去,看到了一只小巧优美的鹰,犹如夜鹰,一会儿像水波冲上蓝天,一会儿又飞身而下,俯冲一两杆[4]远,向人展示自己的羽翼。阳光下,鹰的羽翼闪闪发光,犹如一条缎带,又像贝壳里的珍珠。这一景象使我想起了放鹰捕禽的技术,关于这一项运动曾经伴随着何等崇高的意兴,引发出多少诗歌。我觉得这只鹰可以称作灰背隼,不过我对它的名字并不在乎。这是我见过的最为飘逸的一次飞翔。它不像蝴蝶那样翩翩起舞,也不像老鹰那样搏击长空,而是在田野上空骄傲地翱翔,纵横嬉戏,它一会儿振翅高飞,发出古怪的叫声,一会儿又翻身而下,做出潇洒而优美的姿态。它就像是一只风筝,上下不停地翻腾,然后,又从高空翻腾中恢复过来,仿佛它的脚从未落地。它在宇宙中似乎没有什么伴侣,——独来独往,嬉戏游玩,——但是它不需要伴侣,只需要清晨和天空供其玩耍。它不孤独,相形之下,整个大地可是异常的孤寂。”在这里,自然与自由很好地融合在一起。自然使人渴望摆脱束缚,摈弃一切欲望。

爱默生的自然观是以人为万物的中心,也正因为如此,爱默生对梭罗的做法颇有些不解。但是梭罗反对的恰恰是那种以人类为中心的思想——那种认为只有人类才有权利或内在价值,而其他动物的价值仅仅在于它们是人类的资源,人类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的思想。在西方传统的人本主义思想指导下,人的欲望不断膨胀,致使森林遭到砍伐,环境受到污染,那种“以人为中心”的思想忽视了生态问题,殊不知个人主义道德中已经播下了道德丧失的种子。《瓦尔登湖》体现的就是作者对不以人类为中心的伦理道德的持久探索。梭罗再三强调非人类自然的内在价值,认为土拨鼠、树木或湖泊都有其内在的价值。他反对大规模地砍伐森林。他在书中写道:“我第一次荡舟于瓦尔登湖上时,周围全是松树和橡树,高大,茂密;在一些小湾里,葡萄藤爬过了水边的树,形成一个个凉亭,小船可以从它下面悠然而过。形成湖滨的群山这么陡,山上的树木又是这么高,你从西端望下来,湖滨就像是一个圆形剧场,可以上演一出森林剧。年轻的时候,我曾在湖面漂荡,任凭和风吹拂,消磨时日。在一个夏日的上午,我荡舟来到湖心,仰面躺在座位上,半睡半醒,似梦非梦,直到小船撞到了沙滩,我才清醒过来,于是我从座位上爬起来,看看命运将我推到了什么样的湖岸。那些日子里,闲散是最迷人的事业,产量也最多。好多个清晨从我身边悄然而过,就这样,我宁愿将一天当中最为宝贵的时光就此虚度;虽说我没钱,但我却富有阳光明媚的时刻和夏日时光,供我无限使用。我没有将它们更多地消磨在工场中,或教师的办公桌上,对此我并不后悔。但是自从我离开湖滨后,伐木工人将树木全都伐光了,在此后的数年里,人们再也无法在森林小径中漫步,也无法透过树林观看湖景了。如果我的缪斯就此沉默,那也在情理之中。树林都给砍光了,你还怎能指望鸟儿去唱歌呢?”这一点,对强调经济发展的今日中国而言,应该有很强烈的警示作用。

在英语里,经济(Economy)和生态(Ecology)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彼此既相互牵连,又相互排斥。所以,梭罗开宗明义,在“经济篇”里,既讨论经济学蕴含的“财富的积累和生活的节俭”,又讨论经济学的希腊文语义“家庭管理”。在古希腊文里,Eco是家园的意思。因此,无论是发展经济,还是关注生态,一切的出发点都应以家园为中心,如果自然都给毁了,家园何在?正如古语所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多年前,鲁迅先生就曾说过:“林木伐尽,水泽淹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而作家徐刚也曾于多年前发出呼吁:“伐木者,醒来!”但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所面临的却是对自然的破坏,全球气候变暖,污染到处可见……人类还能找到理想的家园吗?

《瓦尔登湖》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通过艺术的形式,通过创造一个有机的整体,来获得人类的新生。这是一种成熟的恬静,是人类自我的一个既微观又宏观的旅程。正如梭罗自己所说:“我有我自己的太阳、月亮或星星,还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小小世界。”《瓦尔登湖》是作者对业已丢失的现实世界的追寻,也是对清纯的追寻。清纯意味着回归自然的生活,回归青春和充满活力的感觉。通过将自我意识的发展与自然四季的更迭结合在一起,作者的心灵得到了进一步的净化,也使整个人类从中看到了问题的症结和希望所在。

诗人贺尔德林说过:“在这漫漫长夜,诗人何为?但你告诉我,诗人是酒神的祭司,他要走遍大地。”梭罗就是这走遍大地的祭司。

王光林

2013年8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