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

埃尔屈利纳·巴尔班,又名阿莱克西纳·B.


我二十岁,尽管还年轻,却已接近生命的最后,一定的。

我受了很多苦,一个人受苦!一个人!被所有人抛弃!这世界没有我的位置,它弃我而去,它中伤我。没有哪个活着的人应该承受这样巨大的痛苦,它却在我童年快要结束的时候降临到我身上,就在那个一切都美好、一切都年轻、一切都闪烁着未来之光的年纪。

那个年纪于我是不存在的。那时起,我就本能地与世界疏远,好像已经明白,自己注定要作为这个世界的外来者生活。

不安[11]、迷茫的额头上仿佛压着一层又一层忧郁的阴云。我冷漠、羞涩,甚至对孩子脸上绽放的张扬而天真的喜悦也无动于衷。

我喜欢孤独,孤独总是与不幸相伴。有时候,有人投来善意的微笑,我也觉得幸福,好像那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恩赐。

和童年一样,青年的大部分时候,我也是在修道院美妙的宁静中度过的。

那些真正虔诚的房舍、那些正直纯洁的心灵主宰着我的教育。我曾细细地看着这些上帝降福的神圣之所,世间有多少闪光而令人羡慕的生命从这里走过。

我看见小小的美德闪耀着光芒,它们让我理解并爱上了这个真正的宗教,关于奉献与牺牲的宗教。

后来,当我被卷入狂风暴雨之中,当我被一生的错误包围,这些记忆成了上天的目光,带给我一丝慰藉。

那时候,我唯一的娱乐就是每年在一个高尚的家庭中度过几天,在那里,我的母亲被当成朋友,而不是女管家。那个一家之主与其他很多人一样,都是在灾难年代的厄运中长大的。

出生的那个名字以字母L打头的小城至今还有一家民用和军用的收容所。这座庞大建筑的一部分专门用于两性疾病治疗,病患数量相当大,其中有不少是城市驻军。

房子的另一部分完全属于孤儿和被遗弃的青少年,他们的出生几乎都是罪恶或不幸的产物,被无助地抛弃在这世间。可怜的生命,从还在摇篮中起,就为没有母亲的抚爱而失望不已。

我的童年中有几年就是在这个充满苦难与不幸的收容所里度过的。

我几乎不认识我那不幸的父亲,突如其来的死亡过早地将他从我母亲温柔的爱意里夺走,她用勇敢和热切的灵魂努力对抗威胁着我们的可怕贫穷,但却是徒劳。

她的处境引起了高尚之人的注意。人们深切地同情她,L城收容所那位可敬的修道院女院长很快为她提供了慷慨的给予。

在一位主管官员,也是城市律师公会成员的影响下,我获准进入这间神圣的收容所,成为特殊照顾的对象,尽管实际上是让我生活在一群没有母亲、被这座感人的收容所养大的孩子中间。

当时我七岁。如今,入院前的痛心场面依然历历在目。

那天早上,我完全不知道起床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会发生些什么。母亲带我出门,就好像只是去散个步,她一言不发,把我带到L收容所,可敬的女院长正等着我。她不吝惜爱意地抚摸着我,大概是为了不让我看见可怜的母亲默默流下的泪水。母亲将我搂在怀里,久久之后,才悲伤地离开,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她的离开让我心中一紧,我明白,从此,我被交到别人的手里了。

但那个年纪,任何感受都持续不了多久,那些为了让我分散注意而安排的活动很快排遣了我的悲伤。首先让我震惊的是宽阔的院子,满是孩子和病人,长长的过道浸润在虔诚的静默之中,只有痛苦的呻吟、垂死的叫喊会打破宁静。这一切都让我心绪难平,但却不会引起恐惧。

嬷嬷们围绕着我,我用孩子的目光望着她们,她们便报以天使般的微笑,看起来是那么爱我!

在她们身边,我什么也不怕,每当嬷嬷抱我坐在她的膝头,让我亲吻她的脸颊,我就觉得无比幸福!

很快我有了年轻的玩伴,也很快喜欢上她们。从她们那里,我感受到一种近乎尊敬的爱意,这些可怜的孩子是那么清楚自己在出身上与我的差别。我,我有家庭,有母亲,我一次又一次让她们嫉妒。这一点,要到后来我才真正明白。我们之间发生过一场争执,孩子式的争执,我不记得出于什么原因,她们中的一个,我最喜欢的那一个,严厉地指责我分吃了一块本不属于我的面包。这种任何严肃的小事都不会带来忧伤的时期很快就过去了。

一天,按照惯例,我陪M修女去贫民区看望那些贫穷的病人,在那里——不得不说,我是个受宠的孩子——她告诉我,我将被托给别人照顾。凭借公认的影响力,她让我进入于尔絮勒会的一家修道院初领圣体,接受更精心的教育。初次换地方令我满心欢喜,这一点我承认。善良的修女大概也看出来了,她的脸上透露出某种嫉妒的哀伤,我不无理由地将其归于她对我的强烈爱意。

这位仁慈的女士对我说:在那里,和您一起生活的大多是有钱人家的和贵族家的女孩。一同读书、游戏的不会再是您从小遇到的这种无姓之子,估计很快您就会忘记我们这些充当过您母亲的人。我记得,我当时说,我特别喜欢M修女,无法听她这般指责我,这让我很是受伤。

我紧紧地抓住她的一只手,却激动得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将她的手贴在唇上。

这一无声的抗议让她相信了我的情感,却不能令她忘记,从今以后,会有其他人获得我的爱、我的尊重。

几天之后,我以寄宿生的身份进入了S修道院。善良的M修女想要陪我一起,亲手将我交给院长。

我永远无法忘记见到这位女士时的感受。我从未在修袍下看到过如此庄严伟岸、如此富有表现力的美。我们喊她埃莱奥诺尔(Éléonore)嬷嬷,后来我知道,她来自苏格兰最大的贵族家庭。

她举止坚定,令人尊敬。不会有比从她脸上看到的更和蔼、更迷人的神情。只要看着她,就会喜欢上她。她不仅知识渊博,还有罕见的才干,让她在指导修道院事务时游刃有余。她深受上流社会器重,在整个城市拥有很高威望。

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可以证明,她在任何方面都值得尊敬。写这些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我却觉得她仍在眼前。有关她的回忆是我残存的记忆中最温柔的一撇。后来,当我生活在风口浪尖的时候,我喜欢回忆她那天使般甘甜的微笑,那样我就觉得好受一些了。

我很快适应了这座神圣的修道院,本能地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并带着这样的情感舒适地生活。

寄宿生很多,就像之前说的那样,这些年轻女孩中绝大多数日后都会因为出身或名下的财富而在社会上获得一席之地。

因此,我和她们之间有一道天然的界限,只有未来能够将其打破。

但她们从未让我遭受过这种差异造成的痛苦——年轻人常常过早地理解这种差异,并学着那些大一点的孩子残忍地滥用它。

她们都喜欢我,但我得说,我一点也不觉得自豪,因为我认为我的情感在她们眼里不值一文。

学习是严肃的事情,教我们的也是真正有学问的人。

我在严肃的学业方面颇具天赋,因此受益颇多。

我进步很快,不止一次让那些出色的女教师震惊。

然而,一旦涉及手工劳作,情况就不一样了,我讨厌做手工,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每当同伴们为装饰客厅或打扮年轻修士而制作小物件时,我都在读书。古代或当代的历史是我的最爱。

我从中找到了一份精神食粮,让我明白是什么占据了自己全部的天赋。而这份宝贵的占有也让我从当时完全掌控着我的那份隐隐的悲伤中摆脱出来。

多少次我逃避散步,只为了可以拿着书独自走在美丽花园的奇妙小径,去到尽头那片种着葱郁的深色栗树的小树林!

在那里,景色开阔、壮观,可以沉浸在南方的茂密植被带来的喜悦之中。

多少次埃莱奥诺尔夫人在这无与伦比的梦幻中与我不期而遇,她的眼神让我忘记一切!我满怀欣喜地赶去与她相见,几乎总能得到亲吻,她的怀抱充满了魅力,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有时,我那么渴望一种强烈而真诚的爱意、一种独一无二的东西,却不敢说出口。

在那些光彩照人的同伴中,我与一位皇家法院顾问的女儿成了朋友。

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她了。尽管她的外表毫不起眼,却浑身散发着谦逊的优雅;她的五官不美,但匀称而迷人,且始终带着疾病留下的伤痛印迹。疾病似乎喜欢在最年轻、最富有的人里寻找寄主,可怜的利亚就是这样的一个受害者。不到十七岁,就已经向命运低头,她的额上写满了暗暗的苦痛,而这些苦痛还在惊人地加剧着。

我猜想她在受苦,早早地把自己献给了死亡。

我当时还不到十岁,她的身体状况让我们跨越了年龄的差异,促成了我们的亲近,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情感。有些同情是表达不出来的。无需激发,就会存在。

当时,我自己也很虚弱,身体不好。

我的状况引起身边那些善良修女眼神中透露出的严肃担忧。我和利亚一样,是长期照料的对象,我们不止一次在护理室相遇。

我以完全的、强烈的爱意全心全意地陪伴在她身边。

我是她的奴隶,是她忠诚而满怀感激的狗。我用我对所有事物的热情来爱着她。

当她低下那长长的、形状完美的睫毛看向我时,神情温柔像是抚爱,我高兴地直想落泪。

当她在花园里想要靠着我时,我又是多么自豪

我们双臂交织,走过两边栽满玫瑰的长长的小径。

她和我说话,带着特有的有教养又有些尖锐的灵魂。

她垂下金黄色的秀发,朝向我,我用热切的亲吻表示感激。

当时,我对利亚说,我爱你!上课铃声却很快将我们分开,因为R小姐已经坐在了最前排的位置上。作为已经完成学业的学生,她还待在修道院里只是为了那些消遣性的艺术知识课,她在这方面表现得出类拔萃,是老师的骄傲。

夜幕降临,我们就要分开,直到第二天弥撒的时候才能相见。晚上,我们住在不同的宿舍。她的宿舍连接着寄宿生唯一的换衣间。因此,我总是在睡前以此为借口去看她。好几次玛丽·德·贡扎格夫人责备我每天的健忘,威胁说她再也忍受不了我不待在自己的宿舍里了。

我记得,五月的一个晚上,我成功地躲过了她的监视。睡前祷告已经完成,她下楼前往埃莱奥诺尔嬷嬷的房间。

确信楼梯上听不到她的声音后,我悄悄地穿过宿舍,走过音乐课用的大厅。我到了换衣间,随手抓起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我进入了一个小房间,我知道那是利亚的房间。我悄无声息地弯腰朝向她的床,亲吻了她几次,把一件小巧的象牙基督受难像递向她的脖颈边,那是一件漂亮极了的工艺品,我以为那是她想要的。“拿着,我的朋友,”我对她说,“收下它,为了我,戴上它。”

我艰难地匆忙找寻时的路。但还未走到一半,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让我浑身发抖。老师就在我身后,我被发现了。

僵硬地站住了,徒劳地想着如何缓解这场风暴。我甚至都没有精力思考,只是勇敢地等待它的降临。

小姐”,善良的修女严肃地对我说,“我不惩罚您,埃莱奥诺尔嬷嬷明天会处理的。”

对我来说,这一威胁是最糟糕的惩罚。对嬷嬷,我怀着的是一种深切而顺从的敬仰,不是恐惧。一想到会让她不高兴,我就受不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好,醒来更是痛苦。弥撒时,我甚至不敢转头看她的眼睛。

早餐后的课间休息,一位杂务修女来领我去院长办公室。我颤抖着走了进去,就像是站在法官面前的囚犯。

我相信,我看见的还是那副平静而威严的面容。这位高尚的女士坐在一张朴素的扶手椅上,双脚搭着一把靠在墙边的祈祷椅,上方是一个黑色的大十字架。

“我的孩子,”她说道,声音带着忧伤,“我知道您违反了规定,如果不是那位善良院长将您委托给我照看,我会毫不犹豫地将您从今年初领圣体的名单中划去。我知道她很爱您,出于对各种情况的考虑,我努力代替她完成她的使命。”

接着,语气变了,她朝我做了一个手势,我会意,在她脚边的凳子上坐下。

我默默地哭了起来,把头倚在她的一只手臂上,她没有把手抽开。

这是我接受过的最为虔诚的劝诫之一,我在其中看到了真正纯洁且慈悲的伟大灵魂。或许我无法切实理解她的高尚,但今天,当我评价那些人和事时,她声音中美妙的语调就会在我耳边回响,敲击着我的心灵,让我想起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那时,对于这个如今我已经了如指掌的世界,我既不认为它不公,也不觉得它鄙陋。

我将一颗浸润着温柔的喜悦和最真挚的感激的心留给了埃莱奥诺尔嬷嬷。

初领圣体的时间近了,这也将是我与青少年的纯洁情感永别的日子,因为我将离开这里前往桑特,去母亲身边。

日子定在7月6日。那一天阳光灿烂,大自然仿佛也参与到了这个纯洁、天真的节日带来的喜悦之中。

22个年轻女孩和我一起走向庄严的桌台。

毫不夸张地说,我是以最好的姿态完成了这一庄重的动作。

我们竭尽所能装点修道院,举行隆重的献祭仪式,仪式结束后,会客室向所有焦急的母亲敞开大门,她们前来拥抱这场盛宴的年轻主角。

我的母亲也在等我,一看到我,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那是母爱最好的表达。

我们的目光短暂交汇。门很快就关上了。那一天,没有孩子能够离开这个神圣的地方。

世间的任何分心之事都不会扰乱这些刚刚献给上帝的年轻灵魂。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快要结束时发生的令人不快的小事。

晚间,激动人心的列队仪式在花园举行。

场地是之前精心选定的。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比身着白衣的孩子列队走在这精巧的伊甸园的美丽小径上更庄严的事情。

真挚、纯洁的声音重复着虔诚的歌谣,诗意的词句轻轻敲击着我们的心灵。

一直温和、芬芳的气氛突然间变得沉重起来。厚重的乌云从地平线上升起,预示着猛烈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在如此高温的天气,这是很常见的。很快,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证明了我们的预感,当队列返回教堂时,不详的闪电划破长空。

我的心骤然紧缩。这是不是预示着等待我的将是灰暗、可怕的未来?就在踏入这个被称作世界的飘摇的小舟中时,我看见如此景象,意味着什么呢?

唉!现实过早地让我明白了这一点!……这场暴雨只是后来侵袭了我一生的风暴的前奏!

那天晚上,我什么也吃不下。仿佛被一种古怪的不适控制住了。睡前,我将我亲爱的利亚紧紧抱在怀中,我的亲吻悲伤得像是最后的道别!

她也是,我就要失去她了,可能是永远,因为我们的命运不会再有交汇。

离开L城两年后,我得知这位可怜的朋友最终败给了肺结核病。她的死,对于一直视她为宠儿的高贵家族来说,是一场可怕的悲哀。我的第一次爱意也从此破碎!

我也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与在那座阳光明媚的修道院里度过的平静安宁的日子全然不同。

我到了B城,我的母亲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五年。那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被国王选中作为军事要塞,它的名字总是与那些政治大事联系在一起。

我强迫自己诉说我的故事,接下来就要开始这项任务中最艰难的那部分了,说到这里,我还是有些犹豫的。

我即将说的事情对很多人来说不过是难以置信的荒唐言语,因为,它们确实超越了某些可能存在的界限。

你们或许很难体会到在我经历那些特殊的怪事时产生的情感。

我只请求一件事:无论如何,相信我的真诚。

那时我十四岁,必须强调,七岁以后,我就与母亲完全分开了。

只有极少的时候,可以偶尔见到她。我每次到B城,去她工作的那户人家,都会受到迎接家庭成员般的款待。这一次,我真的回到了他们之中。这个家庭由五位成员组成。

一家之主是个头发花白的可敬的老人,是荣耀与忠诚的化身。

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次女,受人爱戴的父亲的慷慨天性全都重现在了这个即便不幸婚姻中的苦涩也未能打倒的骄傲灵魂之上。

R夫人有三个孩子,她将满腔柔情全都倾注在他们身上。

她对我的母亲也表现出强烈的依恋,完全不顾社会距离造成的隔阂能否让她的行为得到理解和欣赏。在她眼中,尽管我的母亲属于下等阶层,她仍是她的朋友、她的密友。

R夫人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把我献给她十八岁的女儿,好让我留在家中。出于天生的骄傲,我当然会抗拒这样一个来自陌生人的提议。

到了这里之后,我的立场改变了。我就在母亲身边,在这个家庭之中,渐渐地,我习惯于将所有人的大的快乐当成是自己的快乐,于是,我接受了。

克罗蒂尔德·德·R.小姐除了极美的外表,还有着某种高傲的气质,只有在面对我时,她才会放下她的傲气。她认为我是一个只能平等对待的孩子,并且对此毫无怨言。

于是,我成了她的侍女

尽管我的身体状况没有完全改变,但我始终受到她的恩惠。

我睡觉的房间与她的只隔了一间小小的等候厅。

早晨,我照料她起床,她总是起很早,无论夏天还是冬天。然后帮她梳妆打扮,在这期间,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所有可能想到的话题。如果无话可说,我就开始天真地赞美她。她有着无人能比的白净皮肤。一想到如此优雅的举止,怎么能不为之着迷?

我就为她着迷。时常情不自禁地称赞她受到了上天最大的恩赐,这一点也不夸张,也绝不是空话。

有时,她会转而问我健康问题,虽然得到了那么多精心的照料,我的身体还是没什么好转。我抱怨必须接受这样或那样的调理,很不舒服。在这一点上,那些医嘱就像是必须服从的命令,否则就是不听话。

甚至,常常为了一点小问题就要立刻找来医生。

那位医生频繁出入这座府邸,因为我那高尚的恩人圣-M.先生长期处于病痛的状态……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忍受剧烈的疼痛,无论躺在床上,还是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每当他因为病情发作而痛苦难耐地暴躁起来,只有我的母亲能够平复他的情绪。

在他家里,我有大的工作,也有小的工作。我是他的朗读者、他的秘书。当他身体允许的时候,他会让我仔细阅读、查阅一捆捆家庭文件,这是他宝贵的娱乐时间。“离我近点,卡米尔,”他对我说,“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封信,是关于那件事的。”我慢慢地读,偷偷地观察他是否对我满意。

阅读结束后,我还会搜寻一番,找到些不完整的私人信件。大部分都是某位姐妹或是大哥写来的,大哥是帝国英勇的将军,在我们那些著名战役中负过伤。我喜欢这样的相遇,它向我诉说着一段又一段历史,而我则带着前所未有的渴望倾听。

尽管我还很年轻,他却给予我无比的信任。

我之前说过,那时我已经读了很多书。很早就建立起自己的判断标准。尚在青少年时期,我就已经严肃善于思考,法国历史中那些丰富多彩的重要事件,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年轻的女主人总是在固定时间来到外祖父身边坐下,她是外祖父最宠爱的孩子,但她的到来不会打断我已经开始的工作。

到了晚上,我读报纸。

每次阅读的时候,他都会闭上眼睛,把头靠在靠垫上。最初几次,我都以为他睡着了,就停了下来。

他总是立刻意识到。

累了吗?他问我。听到否定的回答,他就让我继续下去。我会读完整份报纸,除了那种连载的小故事。

其实,我并非漏掉了这些故事,只是我想一个人读。

我如饥似渴地读了大量古代和现代的作品,这些书就堆在紧挨着我房间的书房的架子上。

不止一次,读书让我忘记时间,等回过神来,才惊讶地发现天色已晚。这就是我休息和消遣的方式。必须说,我从中学到了很多有用的教诲。

我承认自己尤其被奥维德笔下的那些变形所震撼。那些经历过变形的人应该是能感受到变形的。这一奇怪的新发现在之后、在我的故事里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一年一年地过去,我十七岁了。而身体状况虽然没有引起担忧,却也不再正常。

每日,医生都会宣布一些很有用的药是无效的。最终,他让我们不要担心,时间会说明一切。而我,我却没有一丝恐惧

克罗蒂尔德·德·R.小姐已经二十岁了,很早以前她的婚姻就已定下,对方是她的一位表兄,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大笔耀眼的财产,他有一个永远庄严的名字,被载入法国海军大事记。

美丽的未婚妻一直期盼着未婚夫的到来,他返回之后就立即开始了婚礼彩排工作。

拉乌尔·德·K.先生并不是典型的美男子,却是所有人第一眼看到就会喜欢上的那种。开朗的面貌透露出他天生优雅的性格,让他成为一位有魅力的男人,甚至帅气的骑士。所有女人都会为能与他结合而自豪。

我能肯定的是,即将与他结为夫妻的那位天使般纯洁的年轻女孩正竭尽所能强烈地爱着他。

这对年轻人期待的盛大的家庭婚礼在C城堡举行,那里是K夫人日常居住的地方。

婚礼后他们在那里逗留了八天。圣-M.先生没能参加婚礼,由于身体状况不好,不得不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在收到可敬的外祖父的祝福后,这位可爱的夫人感动地紧紧抱住了我,她让我许下诺言,无论将来生活如何,都不会将她忘记。

没等我回答她的话,她就走远了。

当时的场面令我沮丧

每当看见她曾经居住过的那间雅致的房间,我就忍不住落泪。一想到早上她不会在那儿朝我绽开第一个笑容,也不会对我说临睡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有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笼罩着我。

我的命运即将发生改变。但现在我又有新的事情要做了。

这个家族的一位朋友,也是我的精神导师,出色的教区神甫向我透露出要让我献身教育的想法。在我的同意下,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母亲和我的恩人。如我所料,他们都很满意这一提议。

但我却不高兴。我对它产生了一种毫无来由的深深的憎恶之情。

未来成为女工这样的前景倒也不会让我满意,但我认为这比那个提议要好。

一天晚上,我照常为圣-M.先生朗读,母亲坐在我旁边为他泡茶——总有一部分茶是给我的——我看见他们互相交流眼神,好像在问谁先开口。

是他先开口的。卡米尔,他对我说,你有良好的教育基础。你很聪明。只要去某某师范学校读书,凭借你的天赋,两年就能毕业,拿到资格证书。没有什么职业比这更能配得上你的想法和基础了。

我被他的话打动,也惊讶于他说理的清晰,他给了我坚定的信心。于是我很快做了决定,回答了他的话。我真诚地感激他,并保证会向他证明他没有看错我。

母亲很满意我的回答,她一直焦急地等待我的答复,这一点值得理解,这个梦想既满足了她的骄傲,也平复了她作为母亲对我的未来感到的担忧。

就这么定了。我的命运已定。那个夜晚决定了我一生余下的时光!但上帝啊!它与期待的相距太远!

现在,我毫无畏惧地着手自己接受的新工作,因为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要说对此感到满意,那是骗人的。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然而,我还是在渴望成功的野心的推动下开始了工作。谁没体会过第二天就要面对考试委员会的那种发烧般的狂热呢?

某某师范学校在政府的支持下每年招收十二名年轻女生。入学前,她们每个人都要经历一次预考,通常是由学区督导主持的。修道院N院长向我提供了所有必要的建议。

母亲为我准备上学的行装,我则积极地工作着,几个月来,我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足以应对这第一场战役。就快到八月了,考试的时间临近了。向学区监督部门提供出生证明、市长签署的道德凭证耗费了很长时间。

现在是8月18日。今年,某某师范学校授予了十几名女学生资格证书。其中一个是我母亲的妹妹,但只比我大几岁,于是,我将她当作自己的姐姐。

因为她的缘故,她的同学和陪伴她们的善良的院长都认识了我。

那位院长视我为未来的学生,对我格外和蔼。

这都受益于她对我姨妈强烈的偏爱,姨妈是她最亲爱的学生,她不想与她分别。

如果说这一职业带给我的前景令我欣喜,那完全是假的。我接受它,倒也不讨厌它,这是真的,但它也不能吸引我。我完全能够想见,在那种被所有人奴役的状态下,也就是女教师的状态下,将会面临的难以计数的困难。

确实,如今人人都了解,在我们那个时代寄宿学校男教师和女教师的地位。她们不仅是诽谤的对象,还要遭受某位牧师必然而专横的影响,牧师嫉妒她们的能力,若是不能让其成为自己的奴隶,就会激起对她们的恨意,用仇恨的压力压垮她们。我看到的这些让我可以引以为戒。那一刻尚未到来。

但我刚刚说的是一块无法避让的暗礁。说这些可能会为自己招来怀疑的嘲笑。无论如何,我都当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我敢说,除了个别值得尊敬的人,我在这里想要大胆抨击的那些官员要比我实际说出来的多得多。

除了市镇的神甫,女教员最可怕的敌人就是小学男教员。那是她们的直接上级,是男人掌控着她们的命运。对学校说几个字,向大区区长打个小报告,就足以让她们受到整个教育团体的鄙视。

试想一下,也是我亲眼所见,某个男人靠着有些狡猾的手段获得小学教员的职位。他无法欣赏一位寄宿学校女教师的才能和长处,而她常常只能请求他不要坐在高贵的扶手椅上,而是去和那些学问疏浅的学生一起坐在长椅上:这就是男人!

因此,他们避免涉及严肃的话题,因为会有挫败感。他们专注于那些一个比一个更可笑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威吓孩子,剥夺他们回应的可能,这的确有用。为此,他们也指责女教员,在威胁的口吻面前,为了不被学区委员会代表人先生的权威毁灭,她们只能屈服。

再设想一下,时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某位女教员长得好看,而督导先生被她吸引,因为这些男人可能天生有着某种洞察力。在这一点上,他们还是敏锐的,这我们承认。在此类不幸的打击下,可怜的年轻姑娘为了不眼睁睁看着养活自己和老父亲的面包被剥夺,只能在傲慢的上级面前表现得更加敏感、更加渺小。小女孩的恐惧让上级欣喜,于是他稍稍降低姿态,说一句恭维的话作为结束。同样的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很可能会被当成侮辱,但她能无礼地回应督导先生吗?不能。他很清楚这一点。她也不能对他想要的进一步发展无动于衷。

然后,两人到了一间小厅。这位先生想要用点点心。现在不再是教育的问题了;他肆意说话,这是他熟悉的领地。甜言蜜语越来越清楚。先是威胁,再是许诺,但他会提出要求,他的言辞说明了一切。

为了不招来恨意,很可能她会大方起来!……

也可能她会礼貌地请求督导先生快一点,不要再跨在她的身上。

这种情况下,堕落的总是女教员。她会去反抗这个人人口中的道德模范吗?她首先感到厌恶,因为这损害了自己的名誉,却对他毫发无伤:于是,她什么也不说了。由此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懊恼情绪,评论的话语传遍整个省,接踵而来的是可怕的指责。

如果神甫也针对她,那么一切都结束了,她只能认输。不能将她驱逐出去,他就竭尽所能让那些家庭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当地人们小心任命的好修女那儿。

这些实在不可思议的场面就发生在我面前,我亲眼见到那些无耻的勾当、令人愤慨的滥用权力的行径,试着将它们讲述出来的。

我丝毫不想损害这一勤劳且值得关注的阶级的荣誉,她们将自己奉献给了教育我们这些乡下人的艰难事业。

没有人比我更欣赏她们追求善意的美好意志、为了一切关乎文明的道德事务所付出的无限努力。我唯一的目的仅仅在于提出这个涉及公众道德的问题。

我被某某师范学校录取了。那里离我只有几里路。但对我来说,此次行程却是一件大事。必须越过海洋,因此我看到了不一样的迷人风光。

到了D城后,船长带我去了修道院里的女子寄宿学校。学校外观简洁淳朴,就和里面的生活一样。

在我跨入校舍的那一刹那,我还不知道即将纠缠着我的是怎样难以言表的苦恼。是痛苦,是羞耻。我所经历的,语言无论如何都无法表述。

几乎很难相信,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我十七岁,我面前的年轻姑娘有些也刚刚满十六岁了。善良的院长热情地欢迎我们,我却无动于衷,当我在她的指引下到达师范生班级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那些朝着我微笑的真诚、迷人的脸庞都已经攫住了我的心。

从这些面孔上,我读到了喜悦和满意,而我却始终悲伤得难以忍受!某些本能的东西从我身上显露出来,似乎在阻止我进入这间童贞的殿堂。有一种感情控制着我,那就是对学习的爱,它让我暂时忘却了这奇怪的困惑。为考取资格证书前来学习的学生有二十到二十五人。但除了我们班,这所学校还有至少一百多名小女孩,有寄宿的,也有走读的,一共组成了两个分开的班级。一间大宿舍将我们聚集起来,里面安置了大约五十张床。

宿舍的两端各有一张挂着白色帘子的床,分别属于一位修女。长期以来已经习惯睡在独立卧室的我极难忍受这种公共区域。起床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也很希望我能够做到在亲爱的同学面前脱衣服,而不是想尽办法躲着她们,我那么爱她们,但又本能地对我们之间的差异感到羞耻,我说的是身体上的差异。

那个年纪,女性的优雅开始形成,我却既没有从容的步态,也没有花季女孩呈现出的丰腴的四肢。我的脸色病态地苍白,表现出一种习以为常的痛苦状态。我的轮廓生硬,总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不断生长的薄薄的绒毛覆盖着我的上唇和脸颊的一部分。可以想见,这种独特性常常为我招来玩笑,为了不被当作笑柄,我常常用剪刀充当剃须刀。但毫无疑问,这只能让它越来越浓密、越来越显眼。

我的身体也完全被绒毛覆盖着,因此即便是很热的天气,我也小心地不像同学那样让手臂暴露在外。至于我的身材,它一直瘦得可笑。一切都那么惹眼,每天都会受到瞩目。但我必须声明,我得到了老师和同学普遍的爱护,我也对她们报以同样的情感,只是以一种近乎惶恐的方式。我生来就要去爱的。灵魂的所有力量都推动我去爱,在冰冷的、接近冷漠的外表下,我有一颗炙热的心。

这一不幸的情感立刻为我招来了指责,让我成为被监督的对象,我公开反抗这样的监督。

很快我就和一位迷人的年轻女孩建立起了亲密的友谊,她叫泰克拉,比我大一岁。当然,我们之间除了身体上的差异,没有更大的外在分歧。我这位朋友同样率真,并且我有多么不优雅,她就有多么优雅。

大家都称我们是连体儿,确实,我们一刻也不能看不见彼此。

夏天,在花园学习,我们挨着坐,一手拿书,一手紧握着。时不时地,当我靠向她、亲吻她,有时是额头——替我想想吧——有时是嘴唇,老师会死死地盯着我。这样的事情常常一小时重复二十次。于是,老师就会把我带到花园的另一边,我并不总是甘心离开。散步的时候,也会上演同样的场景。命运奇怪地让我们在宿舍时分开,我睡二号床,她睡十二号床。但这一点也没有妨碍到我。不拥抱她,我无法入睡,于是,我用计在所有人都躺在床上时仍然站在床下。踮着脚尖走到她身边,和她做最后的道别。有时我会被老师抓住,毕竟我和老师之间只隔了一张一号床。关于离床的借口起初她还能接受,但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这位出色的女性其实很爱护我,这我知道,我的行为方式总是令她震惊、令她苦恼。而鉴于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她不再用惩罚来教导,而是用心来对待我们。

于是,次日,她找到了教育我的方法,她把我一人叫去公园,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就像一位姐姐,她用最动人的话劝导我,提醒我一间修道院应有的道德和尊重,以及由此产生的谨慎感。听她说话,我不禁流下眼泪,因为她太擅于运用这种毫不情绪化的语调。

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现在我完全有资格说,不可能找到什么可以与这一杰出的天性相提并论的东西。我敢打赌,即便世上最多疑的人,面对如此高尚、如此纯洁的灵魂,面对如此虔诚的基督教徒,也不可能不珍视这样一个能够培养出这些品质的宗教。有人会说,这些品质太少见了,这我知道——多么不幸啊——但这只会让它们更加可爱,并且,如果真的所有人都无法达到这样的完美,那还有谁敢以此去要求人呢?

神圣而高尚的女性!有关她的回忆支撑我走过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这些记忆在我迷茫之时出现,就像天上的一道光,让我重获力量与安慰!

谦虚而质朴的玛丽—德—安茹修女是一位真正伟大的人,她努力拒绝一切可能证实其高贵出身的谈话。她的父亲是一位将军,长期担任重要的外交工作,拥有最辉煌的职业,而她很早就放弃了姓氏和财富可能带给她的未来,完全献身于服务穷人和病人的事业。她学识渊博,掌握着女性少有的知识,因而受上级委派管理D师范学校。仅仅说她受到学生的爱戴实在太轻了。她们都崇拜她。而且,她极少责备我们,就连最轻的责备也很少说;她对我们的期望就是,在秩序形成之前,我们就能去遵循秩序。

督导员尽管很少来访,每次来访时间也都不长,但都和她很熟。

师范学生的学业是这样安排的:早上,不分冬夏,都是五点起床。六点做弥撒,要么在小教堂,要么在离修道院仅五分钟路程的堂区。

七点开始学习,八点结束,用早餐。九点开始上课。早上主要练习法语、写作、书写和地理。

十一点吃午饭,接着是住宿生和走读生的休息时间。但对我们来说,这段时间刚刚好够完成早上的作业。一点到四点半,我们学习数学、阅读、练习法语。也有几天专门学习声乐和绘画。五点之后,我们就自由了,但也并非没有工作,但我必须说这不是我们的任务。对我们来说,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如果还有时间,我们会利用起来,要么做针线活儿,要么解答某个新的、棘手的问题。因此,我们进步很快。我对手工活儿的厌恶与日俱增。有时,我会问自己,如果有一天必须在同学面前承认自己在此方面的无能该怎么办?每当同学们在这类练习中有所精进的时候,我都沉浸在我最爱的娱乐——阅读——之中。

夏天,如果天气允许,晚餐后,我们会去海边散步。修女们陪我们一起,但从不加入我们。巨大的海滩几乎总是空无一人,一直延伸到修道院的墙角,只有一段围墙将其隔开。风光非常迷人,尤其是暴风来临的时刻,在这个空旷的沿海地带,暴风是很常见的,它常常到来,击打着我们周围的恶劣环境。在这些干燥海岸下起暴雨是无法想象的,着实吓人。

我经历过一次这样可怕的场景,这段记忆始终保留在脑海里。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类似的场面。

那是七月中旬的一天。

白天时,天就沉沉的。没有一丝风送来清新的空气,晚上也是一样闷热。和往常一样,晚餐后,我们去围墙边散步了一小时。就在这时,气氛突然变了。猛烈的狂风从海上而至,同时阴暗的乌云从海平面压来。

显然,狂风暴雨将至。

我匆忙往回走,因为自从来了D师范学校之后,就对暴风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泰克拉倚着我那无论如何控制仍旧颤抖不已的手臂。

就在我们准备回去的那一刻,一道可怕的闪电把我牢牢地钉在地上。天裂开大口,闪电从中劈下,就落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却没留下一丝痕迹。

我被吓坏了。但风暴还未使出全力。

大约午夜的时候,强度加大。一道道闪电愈发密集,宿舍里闪烁的夜明灯彻底无力了。

没有人睡着。两位修女打开她们的帘子,大声念着祷词,只有几位同学出声应和。

单调的声音夹杂着越来越响的雷声,没有什么比这更悲伤的了。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勉强能够呼吸。我直不起身来,只能探头看看周围。

身边没那么受惊的同学起身来到我床前安慰我。正当一道可怖的闪光照亮整间屋子,我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紧随闪电而来的是爆炸般的声音,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响声。

就在这时,我床铺上方的窗户哗啦一声打开了。心神错乱的我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叫,与前面的响声连成一片,仿佛正在经历真正的痛苦。

就在我们还未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不知怎的,就跨过了我与老师之间隔着的那张床铺。

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精疲力竭地倒在玛丽—德—安茹修女的臂弯里,她无法挣脱我这突如其来的拥抱。

她的双臂环住我的脖颈,我把头靠在她只罩着睡衣的胸口。

今晚第一次,我感到恐惧减弱了,玛丽—德—安茹修女让我慢慢注意到自己赤裸的状态。确实,我未想到这一点,但我理解,尽管并不完全明白。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支配着我的整个身体,让我羞愧难当。

我的状态很难解释。

床边几个同学看着这一幕,仅仅将我紧张的颤抖归因为恐惧的情绪……我既不敢站起来,也不敢面对那些牢牢锁住我的目光。我变形了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腿在身下曲起。

出于同情,这位出色的老师毫不吝惜她最温柔的鼓励。我重又跌坐下去,头抵着床。老师试着用一只手抬起我的头,另一只手扶在我额前。我感到这只手将我点燃。

突然,我移开她的手,将它凑向唇边,带着一种陌生的幸福感。发生在任何别的时刻,她一定会为这一无法忍受的亲密举动而责备我。但她只是抽出手,劝我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在这一难以表述的情绪的冲击下,我不再听见暴风雨低沉的怒吼。我离开老师的床,不敢看她一眼。一种无序之感完全控制了我的大脑。我的想法不断被这种在我身上觉醒的感情困扰,我开始自责这是一项罪过……这可以理解,当时,我对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还充满无知。也从不思考那些令人兴奋的情感。

直到当时,我所生活的社会环境、所受教育的方式都让我远离那些可能导致我陷入丑闻、陷入可悲的不幸认知。刚刚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不是启示,而是生命中额外的折磨。

在那些被奇特幻觉扰乱的夜晚之后,我常常迟疑不敢靠近圣桌。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从那一刻起,我在同学面前越发表现出本能的谨慎。为了说清楚,在这里我可以说一件不会牵连到别人的事情。

夏天,喜欢在海水中沐浴的学生会在一位修女的带领下投入这一健康的运动。我总是拒绝一同前往。

学校一直承诺要带我们去T远足,从那里可以看到整座岛屿最有意思的部分。这一天终于到了。去那里要步行至少5公里,回来时也是。只有师范生能参加这次旅行,其他寄宿生年龄太小。T有一座同级的修道院,我们可以住在里面,这让远足更加吸引人了。

当时是八月。为了避开炎热天气,早上五点我们就上路了。院长和两位修女与我们一同出发。我们穿过一片植被茂盛的低地。后面的路满是沙子,让这片土地呈现出非洲沙漠般荒凉的景象。

当然,没有人觉得累。但到了沙丘,脚下的土地不再坚实,不可能在这种活动的沙地上大步前进。

每走一步,就会陷进去,直没脚踝。只能赤脚前行。同学们洋溢着疯狂的喜悦。我也受到感染,要知道,我也并不想逃避喜悦。

真诚、愉快的笑声对我有益,而且无论如何,我还是渴望它的。

有时候,无法战胜的悲伤压低了我的脑袋。长久的忧虑占据着我的思想。我被未知的可怕痛苦吞噬

T以最友好的热情期待着我们。得知我们即将前来打破孤独的善良修女敞开双臂迎接我们。

整个小镇都被动员起来,给予我们最热烈的欢迎。

午餐是新鲜的牛奶、鸡蛋和果酱,这是最高的礼遇。

用餐过后,我们参观花园。

修道院的二楼,也是最高的一层楼,有一间大教室,现在变成了一张宿营大床。卧具只有床垫和被子。对于这个即将结束的季节来说,已经绰绰有余。炎热达到极点。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我尝试睡几个小时,以便恢复体力。

试想一下,每隔一会儿就会被某个人的呵欠声或另一个人的笑声打断,怎么可能睡熟。时至今日,当时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

我们半穿着衣服在临时安排的铺位上并肩排开,我们呈现出的样子足以吸引画家的眼球。我不是在说自己(当然)。

到处都能看见因为不经意的挪动而露出的罩着优雅睡衣的身形。

每当回忆起这段遥远的往事,我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么多类似如此的回忆充斥在我的想象之中!

假如写一部小说,我会仔细搜寻记忆,用连大仲马、保罗·费瓦尔也不能创造的最富戏剧性、最动人的篇章将其呈现出来!我的文字无法与这些戏剧巨匠的文字相提并论。随后,人们会想起我写的是自己的故事,是一系列偶发事件,在这些事件中出现的人是那么可敬,以至于我不敢让人们知道他们无意间扮演的角色。

啊,我的上帝,为什么这就是我的宿命!我走过了前人从未走过的路,而之后跟随我一步步迈入这一生涯的人又会如何评价我!

无论未来对我下了多么严酷的判决,我还是想要完成这一痛苦的使命,把我的故事讲完。

那日下午,我们领略了T镇的风格。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个小小的村庄完全荫蔽在一片永恒的绿色海洋中,数世纪来,越来越多的树根在被称为沙丘的山下生长。

广阔的松林沿着海岸伸展开来,形成一道堤岸,抵御海水入侵,保卫村庄,使其不受沙尘侵扰。沙土有时抬升到惊人的高度,形成最宏伟的景观。

站在被称作瞭望台的树林最高点,我们拥有广阔的视野,透过阳光,看到那仿佛一座座银色巨像的沙土。我们离这个被称为荒蛮垒的壮丽海滩至少4公里。那就是学校承诺我们要去的地方。第二天我们就要出发前往那里。

未如我们所愿,夜晚还是悄悄地降临了。

T修道院住不下所有人,因此有十来个被送到愿意为我们提供住所的好客的邻居家。我也在其中。为我们而设的床铺干净极了。我去的那家有三张床。一共9人。幸好床足够大。尽管每人只占三分之一,我们还是能够舒适地睡上一夜。

我不想细说这一属于我的夜晚究竟如何!

天亮了,必须出发了。

我们迅速穿好衣服,就着牛奶吃了几口酥饼。

善良的修女们已经准备好补给,让那些被征来为我们的长途旅行服务的驴子驮着。

树林的入口处有一座小山丘,似乎掌管着这片广袤的海洋,小山丘上有一个石质的巨型十字架。曾经多少代航海者跪在它那长满苔藓的石阶上!也许有不止一位母亲曾在这里用泪水怀念不在身边的儿子!

就在这里,我们面向天空做起早祷。玛丽—德—安茹修女用坚定的语气、带着占据全身心的伟大信仰背诵祷词。我与她面对面跪着,看着这样一张天使般的面孔,散发着温柔的芬芳,流露出纯洁灵魂的从容,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只剩下海水的喧嚣扰乱着神圣的沉寂。

这是伟大,是真正的诗意。

就在同伴们回应圣言的时候,我流下泪来!

这位出色的老师注意到了我微弱的气息,忧心地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她特别担心我走完全程会精疲力竭。我努力让她放心,不想引来特别的关注和所有我无法回答的提问。

我们出发了。和前一天一样,为了安心走路,我们必须脱掉长筒袜和鞋子,每走一阵,沙子就更厚一点,因此也更疏松。有时会直没膝盖,不止一次的大幅度下陷让我们忘记了缓慢行进带来的疲劳。

已经热到了极致。为了尽快到达休息点,我们加快脚步,有几个人太需要休息了。

就快到了。沙子灼烧着脚。眼前银光闪烁的海浪让口渴的感觉愈发强烈。

我们看到的壮观景象无法用语言描述,需要比我更智慧的文字才能做到。

天色已晚。在沙滩上休息片刻后,我们想要满足一下被海边的新鲜空气刺激的味蕾。

我们将补给放在海滩上,每一件都是精心准备的。她们想到了一切,却独独忘记了水。在这个火焰般的沙滩上,去哪里才能找到水呢?我专心搜寻所有人的解救之源。两个朋友陪着我一起,最终找到了一处水源。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当看到水时,我们简直高兴疯了。

我拨开遮住水源的树枝,匍匐前进,以减轻快要吞噬我的可怕的口渴之感。在解决了这一迫切需求之后,我们决定返回。大家都急切盼望着我们的归来,她们用真正的胜利欢呼迎接我们。一双双手急不可耐地从我们手中抢过宝贵的水壶,甚至都忘了说声谢谢。

一名学生在海滩上奔跑,让双腿浸泡在水中。

一道突如其来的灵感!

所有人立刻脱下外衣,将衬裙系在腰间,朝大海奔去,直到半个身子浸润在福水之中。

老师们也参与进来。

海水快速上涨。冒失的浪涛不时达到让人担心会被淹没的高度!那是一种疯狂的欢乐!我是这场沐浴的唯一旁观者。是谁阻止我参与其中?那时我还说不清楚。一种羞愧感让我强行克制自己,不去加入这场游戏,就好像担心会玷污那些视我为朋友和姐妹的人的眼睛!

当然,她们绝不会猜到面对这一随性的场面时我内心激荡着的纷乱情感,对于那个年龄的年轻女孩,这很正常!我们中最大的有二十四岁。我十九岁,很多人还未到达这个年纪。这些女孩中有不少长得漂亮的,但却还没具备显著的美貌。

大约四点,小队返回了T镇。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巨大的疲惫在我们中间蔓延开来,返回漂亮的村舍前,还要走过长长的台阶。

想要美美地睡上一夜恢复力气的愿望推动着我们快速地走完了这条路。我也急需睡眠,可以想见,折磨着我的情绪并不能增强我的体力。

尽管没人对我说过,但我还是意识到了我的身体状况引起的担忧。科学无法解释某种缺失,自然地将其归因于损耗我身体的某种虚弱之症。

但是,科学没有创造奇迹的天赋,也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一些时日过后,我也屈服于这种绝对异常的体质。管药的可怜修女想要治好我的病,其决心之大经得起一切考验,却完完全全失败了。

假期到了,同时也是考试的时间。我参加了这一年的考试。我到D城已经两年了。对于年轻的女学生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我带着完全无所谓的态度看着这一刻来临,即使它预示着我的整个未来。

院长陪我们一起出发前往B城。她把我们领到学区督导先生那里,他为我们做了一场完全符合要求的道德演讲。考试在政府办公厅举行。次日八点,办公厅里坐满了人,笔试开始。

中午,成绩就出来了。

在18位参加资格考试的学生中,我排第一名。我一直坚持到队伍的最后,必须说,没有人嫉妒我获得的赞赏,因为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

母亲兴奋极了,但肯定没有人比那位可敬的恩人圣-M.先生更高兴。在他看来,我的成功就像是自己孩子的成功。

要离开这些有趣的同学,不可能不难过。离开D城小小的房舍,我体会到一阵可怕的撕裂感。

就像是一种对未来的隐隐约约的预感。

为什么我就不能留在这宁静的围墙里,留在这安稳感带来的永恒的平和之中?

为什么我就得对抗全世界形形色色的敌人?我要怎样才能从这场战争中逃脱?

我回到B城,回到我那朴素的房间,回到圣-M.先生身边履行职责,同时等待着督导先生什么时候乐意为我分配工作。我和他关系很好。

他对我的关照从未减少。这样的人很难得,当得起这些高尚的职责,他带着对大众教育的敬畏之心履行着自己的使命。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我终于收到政府发给我的邀请函,让我到学区办公室去一趟。“我的孩子,”督导对我说,“我觉得您会满意的。我推荐您去一所我熟悉的寄宿学校任职,在那里,您一定会有出色表现,这一点我毫不怀疑。A夫人兼具常人少有的才能和不可质疑的威严。如果她在信中提出的条件您觉得可以接受,就赶紧回复她吧。我这边会通知她的。”

起初,我觉得这一提议很有吸引力。我询问了母亲和圣-M.先生,他们也极为赞同,他们都从中看到了获得向往的幸福的保障。

我写信给那位女士,她回复说她敞开双臂期待我的到来。我十九岁,要知道,在二十一岁前,我都只能做助教。这是法律规定。

假期临近尾声,我出发前往地方首府L城,它位于我所在省份的另一端。抵达时,夜晚已近。

A夫人的母亲在下车的地方等我,她那满怀深情的拥抱显露出外放而坦率的天性。

P夫人寡居多年,她有4个女儿,最大的进了圣心大教堂,老二A夫人献身教育,与她最小的妹妹萨拉小姐一起管理L寄宿学校。

我的到来是A夫人结婚必不可少的条件。不久前,她嫁给了一位年迈的教授,教授本人也是当地一所寄宿学校的老师。由于只能偶尔离开丈夫家,这位年轻女士就想让妹妹萨拉尽快接管学校。而萨拉尚未获得认可,还不能独自领导一所学校。校舍有大约70名学生,其中三十多人是寄宿生。和过去一样,内部琐事交由P夫人管理,这位能干的家庭主妇总是能巧妙地完成任务。而我和萨拉,我们只需要负责课堂。

由于长期习惯于姐姐的领导和她的绝对权威,P夫人[12]看到我来不无担忧。而且,尽管有她母亲的先例在,她的欢迎还是有些冷漠和尴尬。我感受到她在仔细观察我。我的一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在她看来,都是考核的对象。晚餐过后,我们三人开了个会。

我病态的苍白脸色令她们震惊。她们友善地询问我的身体状况,P夫人亲切地问了些细节,并让我保证从此以后将她当成第二个母亲。她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与萨拉建立手足之情。

太疲惫了,萨拉亲自带我去我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在房间里,她鼓起勇气拥抱了我,这让她得到了我的友谊。

等到只剩下我一人时,我为降临的幸运而感到由衷的庆幸。一切都让我预感到我会在这个已将我当作她们的一分子的杰出家庭中感受到幸福

离开学还有八天。萨拉还有一个姐姐,之前我没说,因为直到第二天我才有机会见到她。她嫁给了一位商人,也住在这条街上,而且常常到她母亲这儿来。

我注意到,就身体而言,与我那位新朋友相比,她要高大得多。乌黑的头发垂落在稍显白皙却又微带粉红的脸颊边。宽大的额头下方是呈完美弧形的眉毛,迷人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小巧的嘴唇配上莹润的珍珠,让一个人显得即使不完美,也至少足够有魅力。看见她那丰腴的体态,加上写着力量、健康和花季年华的幸福婚姻的气色,一定无法全面意识到这位年轻女士在她周围产生的影响,她的眼神给我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象。

萨拉的容貌既没有这种优雅,也没有这种大方。她没有什么显眼的地方能吸引别人的眼球。常常会有一丝嘲讽从她的嘴唇略过,让她的面部显得有些生硬,但有时,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不为人察觉的天使般的纯真,缓和她脸上的严肃。她超过中等身材,有着对于某些观察者来说过于突出的力量。即便不那么敏感的人也能猜到她那急性子的、容易激动的、可能被嫉妒引向极端的性格。

被一位严格坚持宗教原则的母亲养大,萨拉确实非常虔诚,但却是一种开明的虔诚,她身上没有那种其他虔诚之人不免形成的过分严苛的作派。

当时她十八岁。纯洁、平和的灵魂未曾蒙上邪恶思想的阴影。从那天起,我们建立起了关系,并很快发展成真正的情谊。

天性善良的萨拉无微不至地关心我,她有一颗慷慨的心。我成了她的密友、她的第一位朋友

我们一起去看A夫人。确实,那是一位值得称赞的女士。

从外表看,她一定吃过很多苦。尽管刚满三十岁,看上去却像四十岁的人。背微微驼起,仿佛病痛不断从内部压迫着她。她的脸颊凹陷,死尸般苍白的肤色尤其衬托着从她那疲惫的脸上散发出的顺从的平静。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总是保持温和的态度。任何时候,她的情绪都是一样的。她兼具极其庄严的神情和迷人的亲和力,是学生们的偶像。

P夫人明显偏爱她。这姑娘就是她父亲的翻版,她深深地爱着父亲。相比起妹妹,聪明又能干的A夫人完全占了上风。因此,母亲为她骄傲,任何重大决定都与她商议,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A夫人托我照看学校,却没有为我制定任何指导学生的计划,在这一点上,我有绝对的自由。

及至此刻,在L看到的一切都那么友好。直到神甫破了例。我在容扎克的职位要求我必须在入职前拜访那位神甫。

我和P夫人一起去的。在这场几分钟的会面中,我猜到这个男人会在未来成为危险的敌人。我没有弄错。他是一个外表虚弱、瘦小、干瘪的小老头,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珠却喷发出能够激起恐惧和厌恶情绪的暗火。简短、尖刻、带着某种嘲弄的语言并不能让人信赖。他的微笑是假的,不怀好意。奇怪的是,他对当地涉及女性的问题总是抱有某种狂热,这或许是因为他能用他那套与圣主的伦理截然相反的、毫无同情心的、令人绝望的伦理禁锢那些生性腼腆的人,对她们施加可怕的影响。

而相反,所有男性都打心底里厌恶他,这一点他很清楚。

还好,这类牧师并不多,这一点,真的要感谢基督教的光芒,这个完全关乎爱与宽恕的宗教。

回到学校,我把我的感受告诉了萨拉,她并不吃惊。

“卡米尔,”我的朋友说道,“别把这话告诉妈妈,她会很不高兴的。在她眼里,H神甫是个圣人。很长时间以来,姐姐们都不理会他的管理,对此,她们的丈夫也很满意。她们把我们附近那个小教区的神甫当作精神领袖。要不是害怕妈妈指责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的。但她坚决不允许。”

之后的几天,我在附近参观了一下。P夫人在那里有座足够宽敞的房子,打理得相当好。她勤劳、不知疲倦,亲自照管一切,从不需要女婿帮忙。

很难看到她天亮了还睡在床上。

园艺,养殖家禽、牲畜,对她来说,所有这些都充满吸引力。在一些极其复杂的事务上,她常常不信任女佣。她的生活就在于此。不辛劳,就不是生活。

她需要蔬菜了,会怎么办呢?如果天气好,她就叫上我们,萨拉和我。“走,孩子们,去盖雷走走,你们给我说说那件事。”于是,我们手挽手高兴地出发。盖雷是她名下的一个大花园,离学校最多一刻钟路程,花园门口有一个可爱的棚架。这是我们最喜欢的散步地点。我们一起度过了多么愉快的时光!

对我来说,这样的乡村生活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在茂盛的植物丛中,大口呼吸着干净、滋养的空气,我仿佛重获新生。

愉快的时光永远消失了!

一八五几年十一月一日是寄宿生返校的日子。

第二天,我和萨拉带着所有学生参加圣灵弥撒。

L教堂有一个廊台,其中一部分,中间的那一部分,是专为男人而设的;另一部分,右边的一部分,是属于我们的。

中间用一块木板做成的足够高的结构隔开,以避免任何交谈。

我的工作开始了。主要负责高年级学生。萨拉负责年纪小的学生。A夫人会提供些许帮助。每天她都在固定的时间到寄宿学校来,早上一小时,晚上一小时。其实,我才是学校的管理者,至少是在教学领域,因为,其他的,我也不怎么管。萨拉和她的母亲接待家长,与他们一同制定各类规范。这是一件苦差事,我很庆幸自己能够避免这个麻烦。

寄宿生分住在两间相邻的宿舍,我还是照看年纪大些的学生,其中有些已经十四五岁了。

我的床和萨拉的床之前只隔了一块薄薄的隔板,脚边就是连通两个宿舍的门,这扇门从未关上过。

因此,同一盏小夜灯照亮着两个房间。

做完祷告,学生们睡下后,我和我的朋友,我们经常会聊上好几个小时。我去她的床边找她,能给予她母亲对孩子般的细致关怀让我感到幸福。渐渐地,我养成了帮她脱衣服的习惯。如果她在我不在的时候就自己卸下哪怕一根饰针,我都会嫉妒!这些细节看似无聊,却十分必要。

扶她在床上躺下后,我会跪在她身边,用额头轻触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在我的亲吻下很快合上。她睡着了。我带着爱意注视着她,不忍心离开。于是我会叫醒她。“卡米尔,”她对我说,“求求您了,快去睡吧,您会着凉的,已经很晚了。”

我被她的请求说服,轻轻地离开,但还会再一次将她抱紧,贴在我的胸口。我对萨拉产生的情感不是友谊,是真正的爱情!

我不是爱她,是仰慕她!

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重演。

有时在半夜醒来,我就悄悄地滑到我朋友身边,我不会打搅她那天使的美梦,但看着这张温柔的脸庞,怎么能不贴上双唇呢?

结果,这样经过一夜折磨,我很难醒来。萨拉总是第一个做好准备,到我的床边,给我一个告别的吻。

她催促迟到者,做祷告,然后帮学生整理发型。我会帮她一起完成这项工作,但是,好吧!我没有她的灵巧、细致,而且学生们也很小心,会尽可能避开我。

这件活计完成后,每个人都去梳妆打扮。在此期间,我和萨拉会去向P夫人问安。这位出色的女性看到我和她女儿关系亲密感到由衷的高兴,对我们百般关心。所有可能让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她都帮我们留着,作为惊喜。

有时是一个水果,从她的花园里新摘下的;有时是一份她精心烹制的点心!

快到八点的时候,萨拉会上楼去宿舍脱去晨衣,换上别的衣服。我无法忍受她在没有我帮忙的情况下做这件事。那时,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替她系紧衣带,带着难以言表的幸福捋着她那波浪形头发鬈成的一个个可爱的环,我凑近嘴唇,或吻在她的颈项间,或吻在她美丽的赤裸的乳房上!

亲爱的可怜的孩子!多少次我让她惊讶、羞愧得脸红!当她用手隔开我的手,她清澈和明亮的双眸牢牢地锁住我,就好像想要看透这一令她完全费解的动作背后的缘故。

有时,她会惊讶得呆住。

确实,很难再有别的可能。

我到L城来已经有些时日了。一个晴朗的冬日,我们按计划去大约两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庄郊游。为了充分利用这一休息日,早饭过后我们就出发了。萨拉向我伸出手臂。前面,学生们也高兴地手挽着手。我们到了一个小小的橡树林,边上是一处丰沛的水源,在碎石组成的河床上流淌,因为不久前下过雨,水量更大了。

我这位年轻的朋友坐在一个小山包上,从那里很容易监督活跃的队伍。我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书,游离的眼神不时扫过已经读完的书页,只为了之后能够顺势看上她一眼。从早上起,她就有些怨恨我。尽管她努力避免,我还是赢得了她的微笑,我也报以微笑,肆意地亲吻她。因为我的动作,她的发型乱了,头发散开,拂过我的肩膀和脸颊。我把火热的嘴唇贴在她的头发上!

激动得要命!萨拉也感觉到了。“求求您,卡米尔,”她对我说,“您怎么了?难道您对您的朋友一点信任也没有吗?您还是不是我在这世上的最爱?”我大声叫道:“萨拉,我深深地爱着你,我从未这样爱过。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觉得这种情感无法让我感到满足!我想要你的全部!有时,我甚至嫉妒那个将会成为你丈夫的人。”

萨拉被我奇怪的话语震惊了,感到害怕,她苍白的脸色足以说明一切。

但除了将这归因于一种过分嫉妒的情感、归因于我对她的依恋,她还能赋予它什么不可思议的原因吗?但她提醒我,这可能会引起学生的注意,我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握紧我的手,让我知道我得到了原谅。但这个直到那时都始终如此纯洁的生命还是在刚才受到了可怕的震动!

返回的路上,我们默默不语。

我感到悲伤、尴尬……朋友宽慰的笑容让我稍稍忘记了那撕裂灵魂的可怕的痛苦!……

接着,身体剧烈地疼痛起来,与内心的疾病交织在一起。痛到让我不止一次以为自己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这是一种不具名的不能忍受的折磨,后来我才知道,死亡的威胁已经逼近。是罕见的奇迹让我躲过一劫!我向萨拉坦白了自己的病痛,她焦急地劝我去看医生,还威胁说要告诉她的母亲,这是我坚决不允许的。

夜晚时,病痛尤为强烈,疼到连最微弱的叫声也发不出来。你们可以想象我有多么恐惧!我可能会这样死去,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留下!

庆幸有这个借口——只是这个借口也太真实了——我请求我的朋友能在床上陪我共度一晚。她愉快地答应了。有她在我身边的这种幸福是不可能用语言描绘的!我高兴得要发疯!睡前,我们聊了很长很长时间,我用双臂环着她的腰,她把脸贴近我的脸!上帝啊!我是罪人吗?我应该为我犯下的罪受到谴责吗?不,不!……这不是我的错,是这个前所未有的、我无法抗拒的命运的错!从此,萨拉属于我了!……她是我的了!……那些按照事物的自然规律本该让我们在世间分离的事情把我们结合在了一起!试想一下——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两人的处境!

我们注定要作为两姐妹在永恒的亲密关系中生活,必须在所有人面前保守这个将我们一个与另一个结合起来的骇人听闻的秘密!那是一种无法被理解的状态!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尝到的幸福都不能公之于众,我们要面对的是所有人的指责!可怜的萨拉!我给她造成了多么可怕的困扰!

那晚过后,她看起来颓丧至极!哭红的双眼带着失眠的万分痛苦的痕迹。

她没有勇气直视那种母亲特有的敏锐的眼睛,只是在早餐时才见了她的母亲。当然,我没她那么心慌,但也没有勇气抬眼直视P夫人,这个可怜的女人仅仅将我当成她女儿的朋友,而我其实是她女儿的情人!……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当然,我很清楚,未来是灰暗的!迟早有一天,我得和一种不再属于我的生活诀别。但是,唉!要怎么才能走出这个可怕的迷宫?要从哪里才能获得勇气去向世界宣布自己占据了一个无论神的法典还是人的法律都不可能允许的位置和头衔?还有什么能够困扰一个比我的头脑更加坚定的头脑呢?从那一刻起,无论早晚我都不会离开萨拉!……我们做着在上天面前永远在一起的美梦,结婚的美梦。

但计划与现实之间相距甚远!

所有这些一个比一个奇怪的计划都是源于我们狂热的想象。我不止一次想到私奔,似乎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萨拉也同意,但随即又恐惧地否决它。我写给母亲的信也明显受到这一长久的担忧的影响。我没有向她坦白,但是却在悄然间为她准备了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这也是她难解的谜。最后,她认为我疯了,求我结束这一残忍的不确定性。于是,我试着让她冷静下来,却害她陷入新的困惑。她的无知会促使她去要求P夫人做出解释。这正是我所担忧的。一切都失控了。

要知道,在学生面前,我和萨拉的关系充满了危险。

尽管她们不会猜到发生了什么,我们还是必须有所节制,这很难,对我来说尤其如此!……

常常,教室中萨拉的一个微笑就会让我如同被电击一般。我想要把她拥入怀中,但必须克制!

每当从她身边走过,我都忍不住给她一个吻,或是深情地握一下她的手。

夏日的夜晚,我们总会带着学生去附近散步。

我的朋友向我伸出手臂。我们进入一片田野。坐在齐膝高的草丛里,我让目光随她而行,用尽最温柔的字眼,饱含激情地相拥……

当然,可能会有一个看不见的目击者正注视着这一幕,他可能对我的动作感到惊讶,但更加震惊于我的话语!

几步远的地方,学生们沉浸在玩闹的愉悦之中。我们坐在能够监督她们一举一动的地方,也同时避开了她们的视线!返回的途中,我们保持着来时一样的秩序。有时会在路上碰见市长先生或医生,那位医生是家里的一位密友,看着萨拉出生,确实对萨拉充满了喜爱。因此,他的问候饱含善意,这让我们高兴极了。这可想而知!

由于在L城身份的特殊性,我与神甫的关系不难想象。这个身份糟糕透了!

我在当地最可敬的家庭里被委以重任。拥有完全的、绝对的自主权;而且,家中的每一个人都给予我真诚的爱意,一天天过去,这些爱意有增无减!但我却欺骗了她们。这个温柔的年轻姑娘成为我的同伴、我的姐妹,我却把她变成了我的情妇!……

啊!在这里,我请求所有读到我故事的后人来审判我。我信赖所有亚当之子心中的情感!我有罪吗?我是罪人吗?就因为这个强加于我的、本不该属于我的巨大错误?

我强烈而真挚地爱着一个以其所能的全部热情爱着我的孩子。你们也许会说,既然有错误,就应该指出来,而不是像这样滥用它。我劝所有这样想的人好好想想在那种情形下会遇到的困难。

无论多么巧妙的坦白都不可能让我避免引起轰动,随之而来的,对我身边的一切来说,都必然是致命的。即使我能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掩人耳目,我也不可能隐瞒那位在人间代替上帝听告解的神甫,不可能让他听到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还保持着神圣职务所要求的严肃的沉默。恰好与我打交道的又是这世上最不宽容的人!要面对他的愤怒,只是想想,都不寒而栗。可想而知,如果向他坦白我的弱点,我会得到怎样粗暴的挖苦!

我从他那儿得到的将不是怜悯,而是恐惧,一种报复性的恐惧。

涌向我的不是平静的话语,而是轻蔑的语言和责骂!这个男人除了一颗冷漠的心,什么都没有!勉强从唇间挤出的宽恕只是为了彰显他具备基督教式的仁慈和他无限的恩惠,如此伟大的仁慈,来自这个向我们传授《福音书》、让罪恶悔恨的女人摆脱污泥的人灵魂深处的仁慈!

那一刻,我羞愧极了:心中充满懊悔,决心从此与这样一个精神导师决裂,他那可悲的道德无非是尽可能远离那些脆弱、无知的灵魂!

很不幸,我在这里所说的都太真实了!但我还是要说,他可能只是光辉的天主教神职人员中唯一的例外。

我越是想要得到宽恕,这种错误的特殊处境就越是对我残酷、苛刻。

确实,因为我突然不理会H神甫,P夫人受到极大震动;当看到萨拉也和我一样之后,她的惊讶转为不满。但由于我的存在,她还是很快原谅了萨拉。

对于我和萨拉之间的亲密关系,人们一开始欣赏,然后开始批评,他们倒不觉得可疑,只是认为这种亲密有点过火。当然,他们离真相还有十万八千里。

他们不了解实情,便给出各种各样的评价,还有几个好心的长舌妇——她们总认为自己是好心的——认为应该告诉P夫人,免得我们每日的行为对学生造成不好的道德影响。尤其是我,我受到严厉地控告。人们说我犯下了过于频繁拥抱萨拉的罪。

的确,我们知道,我们是学生仔细研究的对象,其中有些学生年纪已经足够大了。

每当看见我弯腰朝向我的朋友、将她拥入双臂,她们就会转过头去,好像担心看到我们脸红。尤其是那些寄宿生,她们见证着我们起床、入睡,不止一次对那些可能吓到她们的微小细节表现出震惊。她们当然会谈论这些。于是,流言传播开来。一直一切以家庭为重的P夫人也受到严重影响。

她不敢说我,就叫去了她的女儿。她对萨拉说,我求你以后在和卡米尔小姐的关系上谨慎一点。你们互相喜爱,这一点我相信,我也很高兴,但即使是在年轻姑娘之间,也要注意行为举止。这些最初的打击让我们对未来感到担忧。要是她们知道真相会怎样呢?

我们还是同床而睡!这不在P夫人的劝告中,她不知道这件事。而且她并未疑心我们。这位杰出的女性太高尚了,她对我们的信任太盲目了,根本不会产生那样的想法。她两个大一点的已婚女儿就比她敏感,我觉得她们没那么宽容。但她们从未指责过我什么,我们的关系始终保持在一种和气的礼貌状态。但我似乎看到了她们警觉的好奇。

P夫人家时不时会举行家庭聚会,我也总是受到邀请。P夫人对我们说,我的孩子们,今晚寄宿生会早点吃饭,你们就过后再吃。

如果我拒绝参加,萨拉也会拒绝:这我们都清楚。参加聚会的只有我朋友的姐姐和姐夫。姐夫们都很喜欢萨拉,相反,和我在一起,他们会觉得不自在。要怎么解释呢?……这种不适感很难察觉,只有能够猜到!他们总说些客套话,没完没了地给他们年轻的妻妹一些婚姻的暗示。后者总是愉快地接受一切,但这种愉快是装出来的,只有我看得出!……

萨拉总是坐在我边上,她会偷偷地给我递个眼神,没有人能察觉到,除了我!我也会想办法回应她!总之,这种束缚牢牢地捆着我们,驱散我们的幸福!

我必须扮演的这个角色时常令我感到某种内疚。我会让他们停下来,以此支持我可怜的萨拉。珍贵的单纯的孩子!她为什么要为她的行为道歉!……她怎么能不为情人、朋友、姐妹献上她那温柔的情感,纯洁的爱意变成了激情,除了怪罪命运,还能怪罪什么!

在我们两人甜蜜地交谈时,她乐意使用阳性的词汇,后来我的个人身份也赋予了我这一属性。我亲爱的卡米尔,我是那么爱你!如果这样的爱情会成为我一生的厄运,为什么我要认识你!

一学年将近尾声。

假期的到来敲响了分别的钟声!两个月远离萨拉,太长了!但我肯定会在开学前十五天返回L城的。P夫人让我保证提前回来。可怜的母亲!……

她也舍不得我离开!我是她的第二个女儿!“求您了,卡米尔小姐,”一天,她对我说,“没有您,萨拉会很孤单的!假期和我们一起吧。每年这个时候,乡村生活都是最有意思的!收葡萄的时节就要到了,对你们两个来说,这都是难得的娱乐。”我的拒绝并没有让她难过,因为她知道我得先回母亲那里。她不知道她的提议有多么诱人,她也不知道拒绝它我做了多大的牺牲!

8月20日,给学生颁奖。第二天,就一个学生也没有了。于是,我们离开宿舍,去了萨拉母亲居住的主楼中给萨拉留的小房间,P夫人住在一层。这是我们的狂欢,在即将到来的离别前,自由享用最后的幸福时刻。

唉!时间过得太快了……

这间小小的房间虽然朴素,但在我们眼里,就是一座宫殿,全世界的宝藏加起来也不换!再也没有起床的钟声打扰温柔的梦境!我们都很晚起床!

早上,萨拉还在睡觉,头枕在我的一只胳膊上!漂亮的头发优雅地散落在露出的肩膀上!我就这样看着她,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满怀感恩地凝视着她!

上帝啊!您给了我如此巨大的幸福!在包裹着我的黑夜里,划过这样一瞬明亮过往的光芒,为我长久的不幸带来一丝宽慰,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27号到了。是我定好离开的日子。我们很早起床,P夫人来把我们叫醒的。

下楼后,我看见她准备好的早餐,对此,我不可能不感动。

萨拉走来走去,迅速地抹去偷偷流下的泪水,还用一种惨淡的微笑安慰我。她的母亲不顾我的反对,为我的行程准备了足够一家人吃的口粮。

我任由她这么做!

面对这个即将第一次与我分别的家庭,我的心里一阵可怕的疼痛!

必须尽快结束这一令我心碎的场面。我靠近P夫人。“我们走吧,我亲爱的女儿,”这位出色的女性对我说道,“一定要想着我们,早些回来。”我什么也回答不出,只能拥抱着她。

我要去路口坐车,走到大路要先穿过田野,这是一段足够长的路程。萨拉陪伴着我。伤感在我们中间蔓延。

我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她的一只胳膊在我的胳膊下!我们至少二十次地互相承诺每周都要定期写信。

车来了:我离开了,把那座隔在我和朋友的视线之间的小山丘远远地抛在后面!我就像是永远地离开故土一般!晚上,我到了B。看到这座有母亲和那位高尚的恩人、有两颗如此爱我的心在等着我的屋子,我第一次感到了伤心!按照习惯,我拥抱了圣-M.先生,他对我的气色变化感到惊讶。我整个身体都呈现出明显的好转。我向他承认了这一点,只有我知道原因……

B城不乏可以让我分心的事。

我要去拜访很多人。

但如今,这一切都显得索然无味。

我被一种持续的思想纠缠着。

在一个不再遥远的未来,我看见了一条新的地平线!

离开L之前,我收到一封来自玛丽—德—安茹修女的信。这位昔日的老师邀请我去D参加专为师范学校过去的学生举行的退修活动。我承诺不会缺席。去那里是为了一个严肃的目的。当我迈过这座我曾经生活过很多日子的赐福之所的门槛,什么样的话语才能准确表达出我的感受!我回到这个离开近18个月的地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事情阻挡我进入这间浸润着纯洁与贞洁的房舍!

我看到的第一张面孔就是那位闪亮的老师。她的脸一点变化也没有。永远是那么庄严,展现着纯洁与顺从的伟大。有人叫了我的名字。她带着天使般的笑容赶来——这足以证明她的喜悦。同时向我伸出双手。我把她的手紧紧贴在唇上!

这位高尚的女士用简单而热情的话语感谢我回应了她的邀请。

超过四十名教师,她们的学生都从各地赶来,渴望通过几日虔诚的独处重新磨炼自己的力量。由于是假期,学校完全供我们使用。她们中很多我都不认识,但有一些和我同龄,是上学时的同伴。

与她们重聚,我高兴不已。

一位修士,也是传教士,宣布了这次退修,其间,功课将在修道院的小教堂完成。这座修道院就像是一个神圣的庇护所,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了!

在生命中不断加剧的风暴中心,我需要这份神圣的宁静!

就在我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设下一道可能无法跨越的障碍之时,我需要在上帝面前默思!

我决定向这位不认识的听告解的神甫完全坦诚地敞开自己,等待他的判决!可以想见,听到我那奇怪的忏悔时,他的震惊和愕然!……

我说完了!他沉默着,陷入深深地沉思。我的堕落、我的悲惨遭遇只是引起了他最温柔的怜悯。

可以说,我把命运交到了他的手中,让他成为我的法官!“我的孩子,”他对我说,“您的情况太严重了,必须认真思考,现在就为您指出一条路,这我做不到。过一天再来吧,两天之后,我给您我的建议。”

我焦虑到了极点。就好像他的话让我的生命悬停在那里!我一宿没睡,或者说没睡好。约定的期限到了。神甫建议道:“我不想对您说些您和我都已经知道的东西,比如您可以从现在起以男人的身份生活。您确实能这么做,但要如何获得男人的身份呢?代价可能是更大的丑闻。而且如此一来,您也不能留在现在的岗位上了,太危险了。我要给您的建议是:离开尘世吧,献身宗教事业;但不要再向人坦白您对我说过的话了:否则,女性的修道院就不会接纳您了。这是我为您提供的唯一方法,相信我,接受吧。”

我没有做出承诺就离开了,因为我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为了让我避开一场风波,却为我营造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处境,可能会引来难以避免的丑闻。另一方面,对于过修道士的生活,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别处有一种无比强烈的情感吸引着我。与其说我毁了一切,不如说我果断地决定了一切。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决心等待事情的到来。

次日,我离开了D。离开了我亲爱的老师,我很肯定我们不会再见了,至少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下相见!就这样,我和她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一道深渊将我们隔开!这样的想法令我伤心极了。

至今,我还能看见,当我握紧她的双手时,她看着我的天使般的眼神!

上帝啊!要是她能读懂我的心该有多好!

我的额头轻触她那如此纯洁的双唇,又用我的嘴唇亲吻她的脸颊!就这么结束了!我永远地斩断了连接我与过去的柔软的丝线!

回到B,我小心翼翼地避免一切私人谈话,无论是与母亲,还是与圣-M.先生,他总是关心我,这令我很感动。

吃完午饭后,我为他读报纸,整理他的私人信件。

我们带着轻松的心情友好地交谈,这种轻松来自彼此的信任和欣赏。

之后,我在纸上倾诉每日最私密的想法,倾诉我的感受、我的遗憾。这些都是给萨拉的,而她会每周一次定期寄来长长的信,供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贪婪地读。每一封信都令我想要缩短远离她的时光!到了十月中旬。我答应过P夫人会在这段时间去她家。我还能在她的家里住多久?我不知道。事件随时都可能爆发。在那之前,我只能听天由命。危机越是靠近,我就越觉得自己强大!但萨拉呢!

驿站的服务发生了更改。这一次到达L,已是半夜。这个时间,没人会等我了。P夫人已经躺在床上。她真诚地拥抱我,想要起来为我准备吃的,我坚决地阻止了她。

“好吧,”她说,“快去休息吧。萨拉已经睡下了,应该已经睡着了。去给她个惊喜。”我不需要重复第二遍,我那位年轻的朋友就认出了我的声音。

她敞开双臂迎接我!

那晚我们几乎没睡!

幸福久久地取代了我们的困意!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最后一直到很晚我们才停止说话!

P夫人来打开我们的窗帘,亲切地责备我们懒惰。

我想以同样的语气回答,但我真的很困。她的母亲走后,萨拉对我吐露了心事,她的话让我大为吃惊!——泪水让她喘不过气来!恐惧一旦形成,我们也就失去了彼此!一把真正的达摩克勒斯之剑悬在我俩头上。

萨拉尊重她的母亲,因此也害怕她。想到在她面前羞愧难当,她实在无法接受。我想起了这位母亲偶尔生气、恼火、愤怒的样子,这会让她女儿感到惭愧!而这样的情况又是不能预料的!我一面对此感到恐惧,一面又真心期待它的到来。一旦发生了,就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和萨拉的结合了!但我要忍受多么严厉的指责啊……

第二学年最初的几个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们在L宁静地生活,直到一场瞒着所有人、出乎所有人预料的爱情造成的神秘痛苦将其打破。

我与那位神甫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那个可恶的人!

尽管他常常造访P夫人,但他会尽量不去教室。

毫无疑问,我的存在是唯一阻止他进教室的原因。他避开一切有可能要与我交谈的场合。

对此,我感到庆幸。后来,萨拉也模仿我。我清楚那位神甫有多么恶毒。

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可怕的敌人,会因为我对他的轻蔑而实施报复。我知道他在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为了破坏我们的安宁,他想到了安插内线,找一个所有人中最悲惨的人来充当这个角色。我们的学生大多向他告解。他不满足于总是提些或多或少有些不恰当的个人问题,面对如此年轻的孩子,他机智地想到可以让她们汇报我们的一举一动。这些可怜的孩子无法回避这种专横的调查,只能坦白一切,然后预先告知我们。在这里,我不想为这样的行为定性!……

这里我必须要说一件事,它引起了家中所有人的注意。一日清晨,流言暗暗地散播开来,在L城居民中引起骚动。人们得知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女孩怀孕并且分娩,震惊到了极点。女孩是我们的学生。我们所认识的与她有关的人,没有一个能让我们发现那个肇事者的名字。

她住在父母家,和我们几乎挨着,因此我们常常见到她。听到这个消息,P夫人高声惊叫。对于这类事情,她总是表现出震惊的,甚至有些滑稽的愤怒。

在这个被神甫的狭隘道德变得冷漠的灵魂看来,感情的迷失没有借口可言。

请理解,这一事件自然地让我严肃思考我与萨拉的关系在今后可能引发的事情。让该事件影响加深的是那个女孩的行为。她一直拒绝说出罪人的名字,没有人能打破她的固执。帮助她的医生曾经看着她出生,他坚持要她坦白,却是徒劳。什么都没有!

她告诉医生,孩子的父亲是个推销员。指向还是模糊的,必须要让她的家庭满意。不久之后,她就和父母离开了这个地方。

我朋友的家庭也发生了变化。她的姐姐,A夫人将和丈夫一起离开,她的丈夫被任命去邻省供职。对于一直视她为偶像的母亲来说,这实在是一件伤心事。这也引起了一个大麻烦,因为我虽然是寄宿学校的实际管理者,但一直以来都是A夫人对学区负责。

我还没成年,因此没有特殊许可,不能成为学校的实际领导。P夫人就此与我谈了很久。她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将学校交给我。我并没有阻止她。我眼看着她的所有计划自己落空的那一刻一天天临近。

但眼下,我必须接受她的提议。

我去请求学区的督导先生允许我接替A夫人成为寄宿生老师,直到不久的将来我能够正式获得这一头衔。正如我之前说过的,督导很为我的利益考虑:因此,他不可能不同意。另一方面,因为圣-M.先生,我肯定能获得市政府的支持,确实,我得到了支持:他们同意了我的请求,这让P夫人高兴极了。

冬天过去一半的时候,A夫人与她丈夫一起离开了,我们都很不舍。

从那时起,我感到疼痛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强烈。萨拉很担心,总是坚持让我去看医生。我无论如何也不同意。病痛如此剧烈,以至于只能听之任之。

得到女儿的提醒,P夫人叫来了T医生。我至今仍未忘记那次面诊,每一个细小的情节都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大约晚上六点。我们还未点灯。与医生会面的房间半明半暗,这一点我倒没什么好抱怨的。

我对他所提问题的回答在他听来不像是解释,更像是难解之谜。他想给我做个检查。你们知道的,在病人面前,医生具有某种无人会去质疑的特权。在检查的过程中,我听见他的叹气声,就好像他对检查结果感到不满。P夫人就在那里,等待他的话。

我也在等,但是是以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

站在我的床前,医生饶有兴致地打量我。禁不住暗暗感叹:“上帝啊!这怎么可能!”

从他的手势中,我意识到他想要进一步检查以便了解真相!……

被子被掀了起来,凌乱的衣服让我的上半身露了出来!医生的手犹豫地、颤抖地在我身上游走,一直摸到腹部,也是疼痛的部位。反复摸索之后,他好像用手按了按我的腹部,我发出一声尖叫,用力推开他的手。

然后,他坐在我身边,温柔地鼓励我,大概他自己也需要恢复勇气。他脸色的变化表现出一种极大的不安。“请原谅,”他对我说,“请允许我。杀了我吧!——小姐,请您再给我一分钟,就快结束了。”他的手已然滑到被单下面,停留在敏感的部位。他按了几下,好像想要在那里找到解决某一疑难问题的方法。这还不够!他早就找到了他所探求的解释!但很显然,这一解释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

这个可怜的人受到一股可怕情绪的影响!话哽在喉咙里,断断续续说不清楚,仿佛害怕说出这些话。我本该乐意看到他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样子!

P夫人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出于对我的同情,她想要缩短这一令人疲惫的场面,于是带走了医生。

“再见,小姐,”他似笑非笑地对我说,“我们以后再见!”

我迅速起身去见萨拉,她在教室里。她用眼神询问我。我简短地说了一下发生的事。

晚餐时,我注意到P夫人比平时更严肃了,她的担忧和尴尬都那么明显。用餐后,我去厨房取暖。“卡米尔小姐,”她对我说,“我去医生那里拿药方。但他不会再来了。我绝不允许他再来了。”

这样一条禁令是什么意思?她是知道了什么东西,然后害怕知道更多吗?我在心里寻思着,没有回应她的话。睡觉的时候,萨拉告诉我,医生和她母亲开了一个很长的会。但这就是她所了解的全部。这已足以引起我的朋友和我共同的担忧!后来我了解到,在那样的情形下,那个人没有向P夫人公开说明原因,而是提了一大堆有关我的棘手问题,P夫人也只是勉强回答了一下,她无法相信那个引出这些问题的想法。猜疑无法进驻她的灵魂,猜疑是可怕的,她用力地将它驱逐出去。面对如此盲目的固执态度,医生出于他的职位要求和作为诚实之人所具备的信仰,他不想采取主动,他只是劝P夫人让我尽快远离她们家,觉得这样就可以卸下全部的责任。

我要重申一下,他的职责为他划了一条不一样的行为准则。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不允许犹豫不决的;犹豫是严重的错误,不仅就道德而言如此,就法律而言也是一样。他被自己发现的秘密吓坏了,宁愿永远将它埋葬起来!

与他相比,P夫人知道的更少,她更应该被原谅,但不是完全不用受到指责的。这件事值得好好研究。确实,换作另一个人,可能不会表现得如此软弱。她本该感谢医生并寻求走出困境的方法,而不是埋怨他。P夫人没有这样做,原因有很多,但每一个都不是好原因。

首先,她害怕引起骚乱,害怕影响自家的好名声、牵连家族利益。其次,她对我有着无限的信任。接受医生的暗示,就等于质疑她的女儿,她的骄傲不允许这样的想法出现。她天真到认为我会完全不清楚自己的处境……这真是荒唐到了极点!难道萨拉对我的情感还不足以让她睁大双眼吗?不。她担心只要表现出哪怕最轻微的怀疑,就会引起我们的警觉!可怜的女人!

无论这一事件多么严重,它都没有改变我们日常生活的轨道。P夫人又恢复了她的庄严,我们也重获快乐。外出远足时,我们常会遇见T医生。我用胳膊肘碰一下萨拉。他从我们身边走过,不忘了冲我微笑!他笑着看着我们两时都在想些什么,情侣吗!真是奇怪的场面!……他的沉默、他的态度,在我看来都极其荒谬而且令人厌恶!

好几次,我真想不惜一切让他亲眼看看这种我必须摆脱的错误处境,激他给我一个解释。萨拉坚决拒绝此类打算。对她来说,这已经不是赎罪,而是羞耻,是对她一生的诽谤!唉!我明白的!

这个在某种程度上谴责了一种纯洁关系的世界,还能对一段爱情故事表现出宽容吗?不大可能的,它应该没有怜悯之心了吧!它想要我们为两年来平静的幸福痛心疾首地赎罪!为这一幸福付出高昂的代价!

我的担忧并未终止。一天,当着萨拉的面,P夫人用母亲的口吻劝导我注意自己的身体。我没有生病,但却实实在在地感到疲惫、虚弱。夜间倍感煎熬。

持续甚至大量地出汗让我更感不适。每日晚间入睡前,都有人帮我准备好热饮,用夜明灯的火焰整晚整晚地加热:“别忘了喝,卡米尔小姐。”P夫人这么对我说。“放心吧,妈妈,我和她一起睡,我会照顾她的。”她的母亲一下子站直身子:“说到这个,我明确禁止你这样做!我有我的理由。而且我告诉你,如果我的话没用,我会找别人来帮忙的。这是非常严肃的问题。”我们没有回应,原因就不必说了。

好奇怪的自相矛盾!这位女士对我们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发自内心地感到羞愧,她容忍我出现在这样一所学校里。她从我们夜里同床而眠的行为中看到了女儿面临的危险;在我们同住一间房、过着同样生活的事实中,在我们日常交换的亲密关怀、抚爱和拥抱中,却看不出危险!……

可能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绝对纯洁的。时至今日,我仍在找寻这个谜题的解答。但始终找不到。

从那一刻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新的阶段,不再只有我们忧心可能发生的危险。隐避而严密的监督紧紧跟随着我们每一个脚步。P夫人表面平静,实则已经失去了那种连医生的警告也没能动摇的假装的从容。她又一次郑重其事地禁止女儿与我同床。这么做为时已晚,与其说它无用,不如说它更加危险。

确实,无论她多么严肃,我们都不可能遵从这种防范。这岂不是要求人做到天性不可能达到的英雄式的牺牲!

为了不引起怀疑,我们决定,晚上各自回到各自的床上,只是半夜的时候,先醒来的人去与另一个人汇合,直到第二天早晨。如此一来,除非发生意外,没有人能抓到我们,因为宿舍楼与住宅完全分开,P夫人从不过来。

夏天的时候,本区督导来访。他和我期待的一样,礼貌且和蔼。往常,神甫先生都会陪着他。这一次,他是一个人来的。显然,可敬的神甫不喜欢我,但这至少帮我免去了他的造访,我实在不认为他来这里有多大价值!

家中正在等待新生命的到来。萨拉的小姐姐将要成为母亲了。不用多说,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盼望着这一刻!这位年轻的女士每天都回家来。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做好。

面对我——萨拉的亲密朋友,他们都不会感到不自在。这是当然的,我懂得同性之间沟通的所有秘密细节!……

一天夜里,我的朋友和我睡下不久,大家就匆匆跑向通往两间大厅的楼梯门。侍女来通知我们一个小女孩诞生了。当时,因为疼痛而躺在床上的年轻女士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便挽着丈夫的胳膊,匆匆赶到母亲家中。两三个小时过后,生下一个女儿。

出于好奇和关心,我们刚刚穿好衣服就立刻下楼。P夫人浑身散发出喜悦的光芒。我靠近年轻母亲的床边。她向我们两人伸出手,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欣喜神情!

疼痛为她增添了姿色,令她的容貌具备了某种特殊的魅力,洋溢着作为母亲的全部喜悦。她为我们指了指旁边的摇篮。萨拉看着这小小的新生命,尽情地亲吻着她。

我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努力克制内心的一股情意!……

站在两床之间,我时而看看萨拉,时而看看孩子。无法移开视线!……

P夫人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她留神看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如在梦境之中……假如蒙住她双眼的布条没那么厚,假如她没那么盲目,也许真相就能完完全全呈现在她的面前,用惊愕取代她那无动于衷的镇定!相比起接近这可怕的谜团,难道她更愿意停留在疑惑之中吗?也许吧……

之后的每天,我都久久地待在这间屋里。G夫人的状况很是令人满意。

等到可以下床后,她就在课间休息时来找我们,把孩子抱来给我们看!

萨拉热烈地爱着她的小侄子。她嫉妒姐姐!谁知道呢!

在这令人醉心的幸福之中,我痛苦地煎熬着。我能怎么办,我的上帝,怎么才能解决呢!

我可怜的脑袋里乱作一团,理也理不清。向母亲坦白?但那只会要了她的命!不!不能让她从我这里发现这样的事情!

无限地延长这样的状况?

那必然只会让我陷入更大的不幸!这是在玷污最神圣、最不可侵犯的道德!

不久之后,就会有人要求我带着罪过默默地辞职,让我承担无人能预料到的悲惨后果!……

假期近了。又要再一次离开我最爱的萨拉。我们的告别充满悲伤,尤其是我,因为我不确定还能再见到她……我没有告诉她我的计划。

我回到B城,灵魂已经死去。

人们要求我做出解释,我却决意闭口不谈。圣-M.先生感到忧心、困惑。他读过我所有的信。

他想找到原因,却只是徒劳。我的悲伤令他难过。虽然不能理解,但他还是预见到了灾难可能会发生。我固执地将自己封闭在痛苦的沉默之中,更加增添了他的担忧。

他和我的母亲就这样等待着一个没有出现的坦白。一个月过去了。出发的日子近了。

我所有的力气消耗殆尽。恐惧地看着那致命一刻的来临!……母亲更勇敢一些。能够待在她身边的时日所剩无几!

一天,她来到我房中,坐在床边,“卡米尔,”她对我说,“你明白的,是吧,你不能这样疏远我们。你说的话,你那些难以理解的行为,都需要解释,求求你告诉我吧。”她无法再说下去了。声音都是颤抖的。我低下头,没有作答,沉默了两三分钟!

突然,一道亮光在我的脑海中滑过,“好,”我说道,“你想知道,你会全都知道的。但不是今天!等到明天吧。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她离开了。

接下来的那个夜晚,我一刻未眠。早上四点,我就起身。迅速地穿上衣服。家里还没人起床。我悄无声息地打开每一扇门,来到大街上。

每到生命的特殊时刻,我常常缺乏勇气,不够积极。

面对这次危机,我却重新振作了起来。不幸让我充满力量。就是在这一刻,我赌上了整个未来……将来可能遇到的斗争带给我一股超长的冲劲。

五点,我跪在主教区教堂里。B阁下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做弥撒。弥撒结束时,人们可以去告解室找他。这位出色高级教士的声誉是出了名的。作为极富智慧之人,作为圣主教,他在法兰西主教团享有不容置疑的权威。至于在他主管的教区,人们更是对他表现出无可比拟的尊敬。大家都信任他。我知道,只有在这里,我才可能得到建议和保护。

弥撒结束后,我示意他的随身仆从,请他代为转告主教阁下我的请求。他很快就出来,让我去圣器室。我向那儿走去,没有恐惧,而是带着绝望的力量。

我受到主教的祝福,跪在专为忏悔者准备的跪凳上。毫无保留地忏悔着。应该用了很长时间。主教以一种虔诚的震惊听着。我并没有错信他的宽容。我的话语就像是极度绝望的呐喊,对此,他那高尚的灵魂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敏锐的目光已经看到了在我脚下裂开的深渊……我的坦白如此真诚,令他产生了好感。

基督教能够给予我的所有勇气、安慰,在这里,我都感受到了!……在这个如此伟大的人身边度过的片刻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可怜的孩子,”他对我说,“您的询问结束了,可我还是不知道这一切该如何了结。您同意我说出您的秘密吗?因为尽管我能够从您的角度考虑,我还是无法对此做出评判。我今天也得去咨询医生。与他商量可行的办法。所以,明天再来吧,安心点。”

第二天,还是这个时间,我到了主教府。主教正等着我。他对我说:“我和H医生谈过了。今天,您和您母亲一起去他的办公室。”昨晚,我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他焦虑得无法形容。按照说定的时间,我们到了医生那里。他不是我通常说的那类医生,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科学家。

他很清楚,他所面临的这项任务有多重。这满足了他的骄傲,因为,毫无疑问,他第一次遇到此类状况,而我敢说,他完全有能力胜任。

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他会进行一场如此严肃的问诊。

他那样研究我最宝贵的秘密,令我不快,我用谨慎的措辞回应个别在我看来颇为冒犯的话语。

“在这儿,”他对我说,“您不能只当我是医生,您要当我是神甫,既然我需要给您看病,我就得知道一切。现在对您来说很关键,可能比您想象的还要关键。我可以向您保证这是绝对安全的,我可以在主教面前,也许还可以对法律起誓,请他们做个见证。”这里,我就不叙述检查的细节了,检查过后,科学信服地低下了头。

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修正一个超出了所有常规的错误。为此,他必须提议修改我的公民身份。

“老实说,”善良的医生说道,“您的教母为您取名卡米尔是很明智的。请把手给我,小姐,我希望不久之后我们能以别的方式称呼您。和您分开之后,我会去主教府。我不清楚主教大人是怎么想的,但我怀疑他不会让您回L城了。在那里,您的职位已经没有了,那是不允许的。让我惊讶的是,我在L城的同行明知您是什么,还让您在那里待了那么久,他因此损坏了自己的名声。至于P夫人,她的天真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接着,他说了几句安慰我母亲的话,母亲已经惊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您失去您的女儿,这是事实,”他说道,“但意想不到的是,您得到了一个儿子。”

我们回到圣-M.先生的房子,引起了一阵骚动。这位高尚的老人为了排遣焦虑不安的心情来来回回地踱步。一看见我们,他就停了下来,母亲扶他坐到沙发上,不愿开口讲述刚刚发生的事情。圣-M.先生一面对母亲描述的细节发出感叹,一面不时地望向我。起初他惊呆了,恢复些许平静之后,他开始衡量现在的状况,并计算着它可能为我带来的更好的未来。只要受到适当的保护,未来还是可以期待的。“一样的,”他说道,“我得等到八十岁才能目睹到这样的结局,而你,卡米尔,你必须让我看到它!”我心绪不宁,无法答出任何话来,脑中尽是些胡言乱语,思维无法固定在某个严肃而谨慎的想法上。

有那么几刻,我甚至寻思自己是不是一个玩偶,正在一场不可能的梦境里。

这个避不开的结果我早就预料到了,甚至是我所期待的,如今,它还是令我震惊,就像是某种令人反感的荒诞话语。说到底,这是我造成的,也许是我应得的,可谁晓得呢?或许是我错了。这一出人意料地将我推到风口浪尖的突然转变难道不是在玷污所有社会习俗吗?……

世间的审判如此严酷,又如此盲目,它会为我带来某种可能变得忠诚的转变吗?并且不打算让它变为、让它成为我的罪过?

唉!我无法进行任何思考。路已经敞开,我被必须履行的职责推着往前走。没有任何打算。

第二天,我去了主教府。主教大人在等着我。“我见过医生了,”他对我说,“我都知道了。经过成熟的思考,我是这么决定的:您回L城去,就几天,去缓解您的离开可能造成的骚动,为了您,也为了您管理的学校。我会极力向那里证明您的信誉。但请不要滥用。请您尽快完成交接,回到这里,之后,我们再考虑您在社会中的新位置。”

两天后,我到了L城。由于事先知道我会回来,萨拉一直在等着我。见面拥抱之后,我脸上笼罩着的凝重气氛令她惊讶。一如她在打量着我一般,我坐在床边,悲伤地看着她。“我亲爱的,”我用激动的语调对她说道,“分别的时候到了。”我简要地讲述了在B城发生的事情。她那温柔而高贵的脸庞依稀可见,在悲伤的阴云中一点点消散。她一句话也没说,但眼神仿佛是在责备我犯下了错误,埋怨我在她不在的情况下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那个眼神似乎在说,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幸福地生活上好多好多日子。但或许我已不再能满足你,你渴望一种自由的、独立的生活,我给不了。

确实,这一切都存在于掌控着我的厌恶情绪之中。我不再活着。对于当时的处境,我感到耻辱,仅此就足以让我与可耻的过去决裂。

渴望让一切不为人知的强烈欲望令我变得自私起来,面对我即将为了自己的意志而打破的宝贵关系,我不禁感到遗憾。

不久之后,我应该会为这个被我看作迫切需要的行为陷入痛苦的悔恨之中。很快,世界会让我明白,我的做法愚蠢而且懦弱,我会受到严酷的惩罚。

在L城的这几天实在煎熬。可怜的萨拉掩盖不住压抑着她的泪水。她留心避开母亲,她的母亲也无法适应我最终的离开。

对此,我曾向她解释过,但没有说明促使我这么做的那些细节的考量,为了让她感受到这一切的严重性,我不得不借助B城主教大人的权威,他明确的意志没有为我留下任何自由选择的余地。

对这位盲目的母亲来说,这些模糊的动机是一次糟糕的警告,对此,她报以一种真正的或超越一切信仰的戏谑的怀疑。但我是这么理解的。当我在她的屋檐下时,她无法准确解释我的行为背后的原因,她不想对我表现出敌意,害怕招致家人和世界的疑虑。这才是她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避免的东西。内心深处,她是支持我的,这我并不怀疑,她那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为女儿感到的深深的焦虑。因为,如果直到那时她还对事实、对医生的建议充耳不闻,她自己心里也会过不去的。每天,真相都出现在她的眼前,想到自己那罪恶的信任,该是多么痛苦啊!然而,她的言语和动作都传达不出这样的精神状态。她要么是个确实强大的女性,要么就是个无知的傻瓜。在萨拉和其他孩子面前,她扮演着天真得动人的可爱角色,毫不做作,不会引起哪怕最微弱的批评。她对我的爱是装出来的吗?我不知道。无论如何,纵然是最有成见的人也会受骗的。我们都在欺骗,也都在受骗,这是世间最好的信条。

没有什么处境比这更古怪、更复杂,可以让三个人拥有一致的观点,而这些观点又都是可耻的谎言、不可思议的闹剧,只能用最冷血的方式来表达情感。

对P夫人来说。我始终是也应该是她女儿的最佳女伴。

在萨拉的母亲和其他人看来,萨拉为我这个朋友、姐妹感到遗憾,为我的离去悲痛不已,这一点谁也不能指责。知道这些秘密的人看着我们三人在讨论我还能在L修道院逗留的天数,一定以为这是一出《费加罗》演出或中学表演,即便是最受爱戴的演员,也不可能让如此难以置信的角色变得真实。

每一天都会上演新的场景,搅得我头昏脑涨、烦躁异常。

一日下午,学生休息的时候,我跟着萨拉进到她的房间……我的离开始终是对话的主题,也是流泪的原因。我的朋友站在床边,一只手环着我的脖颈,默默地哭着,这时,她的母亲和二姐突然进来了。

两人自然地坐了下来,好像想要抚平我们的悲伤。P夫人冷静地看着我们。“卡米尔小姐,”她对我说,“您知道我们有多遗憾吗?而您还要坚持您的决定?谁来代替您陪在萨拉身边?陪在我身边?”我不清楚该如何描述这些话对我产生的影响。我被击垮了。天真的勇气达到了极点。这是诱惑啊,上帝!

我应该唐突地坦白吗?让这朵我依然沉醉于其芬芳的纯洁花朵枯萎?当然不能。从小到大,萨拉从未在母亲和姐姐面前脸红过。我们的爱的秘密只能止于我和上帝之间。

于是,我没有回头,只是回答说,有一种不取决于我的意志的力量迫使我尽快离开。那位年轻的女性什么也没说,我心里明白,我的秘密在她那儿已经不是秘密了。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萨拉身上,小心地注视着萨拉的一举一动。可怜的孩子,完全沉浸在痛苦中,没有看到这些。她抱着我。每一滴眼泪都伴随着动人的啜泣声。上课的时间到了,结束了这如同酷刑般折磨着我的场面。

几天后,P夫人出去了一阵,回来后告诉我,在教区督导的帮助下,她找到了我的替代者。于是,我做着随时离开的准备,心仿佛被撕裂一般。代替我的年轻女孩终于来了,我认出她曾是D师范学校的学生。她的到来对我来说是永久的折磨,意味着一场回避不了的分别。

看到我与萨拉之间亲密的关系,看到萨拉母亲的眼神,她徒劳地找寻着我仓促离开的原因。很快,她得出结论,和我的姨妈,也就是她的同学一样,我将要投身教会。她的猜测令我莞尔。但我清楚,没必要纠正她。

我还要再待两三天,让她熟悉我们的教学方法,倒不是我认为有这个必要,而是因为P夫人请求我这么做。

萨拉极少和她说话。起初,她令萨拉不快。这很正常!她可以接替我的职位,却不能取代我。

她到来的那天晚上,我提议让她睡在宿舍,睡我的床,那很快就是她的床了,而我睡萨拉的小屋。我的朋友想让我离开她的房间,她的母亲同意了。于是,第一晚,我们分开了。但翌日清晨,萨拉来和我道早安后,留在我这里梳洗。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我离开的那天:那周周末。

神甫先生收到了如今已是某地大主教的曾经的B主教大人的来信。因此,纯粹出于礼貌,我前去与他交谈。对此,我深感懊恼。看见我身处如此不可思议的境地,这个荒唐的人竟然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有。什么也打动不了他那副铁石般的心肠。他从未宽恕过我。我对他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毫无疑问,我没去和他道别,尽管P夫人恳请我去。

在L城,虽然大家都知道我要离开,但我谁也没见,悄无声息地离开,否则定会招来无从回避的流言,成为全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的最后一天到了。终于,我要离开这个温柔的僻静之所,这个见证了我那些不为人知的喜悦的地方。我将要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打量这个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的世界。

因为缺乏经验,我体会到了梦想破灭的悲伤。眼看着一切发生在光芒四射的日子里,发生在洁白的云朵下!我真是荒谬得可怜;我体会过幸福和真正的快乐,却心甘情愿地付出这一切,是为了迁就什么呢,难道是一个想法,或是一种愚蠢的恐惧!啊!为此我吃尽苦头!然而抱怨、悔恨又有什么用呢?我接受自己的命运,勇敢地完成在此处境下应该做的事情,我相信我是勇敢的。很多人会嘲笑我。这些人,我原谅他们,我希望他们永远都不要经历压在我身上的无名之苦!

准备工作完成了。我与学生们做了最后的道别。可怜的亲爱的孩子们!怎能想象亲吻她们的额头时,我怀着怎样的心情!我带着爱意凝视她们,几乎是在责备自己曾经与她们度过了那么亲密的日子!

早上七点。萨拉会陪我一直走到大路上,驿车会从那里经过。去向P夫人辞行时,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她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脸上忧伤的皱纹足以说明一切。她的沉默包含着很多东西。首先是遗憾,因为无论如何,她都真诚且衷心地爱着我。但在这种不自觉的情感之外,还有不满,对此我毫不怀疑。她看得很清楚。她那么珍视女儿的纯洁,能原谅我在她家中、在她女儿身边扮演的秘密角色吗?我仍然不认为她对我们的亲密关系产生过怀疑。不,因为这种感觉造成的猛烈打击一定会将她摧毁的。我的虔诚信仰对她来说是她孩子纯洁的保障。

罕见而可悲的母亲的天真!……她对生活中的事情如此无知,她不能接受我以另一个符合我性别的名字和状态重新在世上露面。“所以,亲爱的卡米尔,”她对我说,“也许有一天,我要称您为:先生!哦!不,这不可能,您说呢?——但是,可能是夫人,就在不久之后,也许吧。再问问B主教大人——但是人们会怎么说呢!这引起的轰动必然会落到我们家!哎!”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她的噩梦。她看见她的学校关门,她最大的担忧变成现实。面对这样的未来,她忘记了她的女儿,她想到的不是过去可能发生过什么,而是未来将会怎样。

“去吧,永别了,亲爱的女儿!”这位杰出的女性已经说不下去;萨拉背过身去,强忍住泪水。我朝她做了个手势,我们就出发了,为了避免穿过小镇,我们绕了远路。我挽着她,将她的胳膊紧紧贴在胸前。她时不时地用手碰碰我。我们彼此目光交织,完全取代了消失在唇边的话语。

人们看见我们这样拥抱在一起,怎么会发现,在这两个年轻生命平静而温柔的外表下秘密地上演着悲剧?

真相有时不过是理想的概念,无论这种理想多么夸张,不是吗?奥维德笔下的变形不就是这样的吗?

最后一次,我用双臂环抱着她,这位被我称作姐妹,我用尽二十岁的热烈情感爱着的女孩。我的嘴唇轻触着她的嘴唇。一切都说尽了。这一次的离去从我的灵魂中带走了这些年我经历的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爱情的幸福。汽车驶远,我的挚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全都结束了。

我想关于我还是年轻女孩的这一阶段,已经说得很详尽了。那是我一生的美好时光,从那以后,我的生命就要遭到遗弃和冷酷的孤立。啊,上帝啊!这是怎样的命运啊!但也许这就是您想要的,那我就只好沉默了。回到B城,就必须着手安排我以男性性别出现在世俗社会的相关事项。

H医生已经准备好大卷报告,堪称医学方面的杰作,用作呈给法官的修正申请书,这一修正提案将在我的出生地S城的法院召开。我带着这份证据到达这座城市,还准备了向庭长和检察官的特殊介绍。母亲陪我一起。我们首先拜访了老神甫,他与我们家相交已久。在这里,对于他读了B主教大人就此事写来的信后表现出的天真的震惊,我不想给出任何评价。这很好理解。这样的事情太罕见了,其中还夹杂着好奇心。庭长L.德·V.先生为我们提供了最好的招待。在了解情况、问过几个问题后,他对我们说:“你们去吧,以我的名义去一趟D先生家,他是诉讼代理人,把所有文书都交给他。剩下的事情就不需要你们参与了。如果之后你们必须到场,会有人知会你们的。”第二天,我们就回去了,没有告诉我们家族里的人将会发生什么。在结果出来之前,我想守住这个秘密。有一个人例外:我的外祖父。他被吓坏了,他从我们的逗留中错误地预测到所有人的危险结局。我尽可能让他平静下来,保证一切都正当、合法地进行。

因此,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但我应该指出一些关于我个人的评价,至少是奇怪的评价。后来,这一切都得到了证实。母亲的一位密友对我的步态、外貌和甚至有些鲁莽的举止感到格外震惊。

别的地方也是一样。在我生活了三年的医院,我直到十岁才离开的地方,我与和我同龄的孤儿一起生活的地方,我又满怀欣喜地见到了那位布道牧师。善良的院长仍旧称呼我为亲爱的女儿。她一面与我们闲谈,一面引着我们朝门口走去。在此期间,屋里的一位年轻姑娘透过窗户看着我们,我曾是她最喜欢的玩伴。这个狡猾的女孩注意到我的左臂挎着雨伞、右手脱去手套背在身后。这在她看来,有失女教师的优雅,而且我的动作与我的相貌和生硬且格外鲜明的轮廓颇为和谐。

差不多回到B城15天后,负责申请的诉讼代理人告诉我,在初审阶段,法庭传唤了G医生,令他在给出最终判据之前重新检查一次,因此我必须去医生那里。

我只能照做。况且,这我早就料到了。

毫无疑问,第二次检查结果与第一次一样,再加上呈交的报告,S城民事法庭决议修改我的户籍簿,也就意味着,我应该有专属男性的户籍簿,并且要用新的名字取代出生以来就已获得的女性名字。

判决下来的时候,我正在B城,有人将判决书原件寄给我,这份判决书后来被收录在《法医学年报》里。

翻看这套书籍,我发现1813年南部某个省份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虽然不是一样的情形,但至少结果是一样的。

就这么尘埃落定了。从今以后,我的身份要求我属于被称为强势性别的这一半人。我,直到二十一岁,都生长在修道院中,被羞涩的同伴围绕着,现在却像是阿喀琉斯,将美好的未来远远地留在身后,以我唯一的弱点和对人世极其贫乏的经验为武装进入竞技场!

不能再想着逃避了。人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小小的S城受到这一怪异事件的影响,何况事件本身就是为议论和流言量身打造的。按照惯例,人们添油加醋。有些人甚至责备我的母亲隐瞒了我的真实性别好让我免去兵役。还有些人说我是现实中的唐·璜,到处散播羞耻和不忠,厚颜无耻地利用自己的处境与献给上帝的女性秘密地私通。这些我都知道,甚至不会对此感到激动。

在B城,又是另一种情况。人们早上看见我穿着男性的服饰和圣-M.先生的女儿R夫人去参加弥撒。只有一两个人认出我来;这已经够了。整个城市都沸沸扬扬的。

报纸对此充满了兴趣。第二天起,所有人都在复述这件事。其中有人含蓄地将我比作逃到翁法勒脚边的阿喀琉斯;但这些美丽辞藻中杂糅着含沙射影的恶毒话语,有对我的,也有对别人的。在本省报刊刊登了那些或多或少有些刺人的文章——我至今仍能记得这些文章的名字——后,巴黎的报纸也立刻如法炮制。整个城市的上流社会都沸腾了。我成为海边浴场所有对话的主题。那时候,显贵们常常与省长出没那里,省长对此表现出极大的震惊。幸好B主教大人的名声为我提供了庇护。人们清楚这位杰出教士的立场,只能服从。第二天,我就去拜访了他,穿的是我的新衣服,这让他更容易向我表明他的善意。主教大人热情地握着我的手,称呼我为他的朋友!这一场面至今仍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位虔诚的人带给我的恩惠,出自本性的罕见的高尚和发自灵魂的极大的无私让他足以胜任崇高的职责。我也去拜访了H医生,“如果您相信我的话,”他说,“请您跟我去趟省政府。省长想要见您,他会为您提供帮助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他能为您做任何事情。”

就这样,我和医生一起到了省长办公室,我的到来似乎令他高兴。他像父亲一样接待我,友好地询问我的过去和未来的打算。我的处境很困难,他对此很是关心。不知为什么,我产生了去铁路上工作的念头。我对省长说了这个想法,他没有反对,还答应我去问问某某公司。然后轻松地微笑着,对我说:“您知道您掀起了大多的风暴,人们用多少罪行来指控您。所以,不要在意。抬起头来走路,您有权利这么做。对您来说,这也许很难,大家都清楚。另外,我给您一个好建议,任由自己离开这座城市一些时日吧。我会帮您安排的。”我比任何人都要感激这一中肯的建议。我感到有必要短暂地拉开距离,我太需要这么做了。

而且我担心,有关我与萨拉·P.小姐亲密关系的可怕谣言会在人群中传开。在有的人看来,她实在有失名节。啊!我承认,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打击。要看着那可怜的孩子被那压垮我的命运连累,想想都无法忍受。世人,没有同情心的审判者,可以不受惩罚地玷污两个忠诚灵魂的神圣情感,将他们扔在秘密的深渊之侧,而那无法避免的坠落就是他们之间神秘的纽带。盲目愚蠢的人,在应该宽恕的时候,判下死刑!

我足够了解她,知道她会勇敢地默默承受,不会为此中伤我。也许只有她理解我。只有她爱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有关她的充满爱意的记忆支撑着我,让我有力气活下去!现在,一切都似乎弃我而去,可怕的孤独包围着我,就好像我的不幸注定会给所有接触过我的东西带来致命的伤害,当此之时,想起在这世界上有一个生命曾屈尊走进我悲惨的生活,为我这个被遗弃的可怜之人保留那么一点点同情,我仍然能够感到些许柔情和欣慰。或许这只是幻觉?或许就在我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她已经将这个把她视为唯一幸福源泉的人从心中永远地驱逐出去了。上帝啊!那我还剩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冰冷的孤独,阴暗的隔绝!啊!一个人活着,永远一个人,生活在围绕着我的人群中,却没有一句宽慰心灵的爱的话语,没有一只伸向我的友爱之手!可怕而无名的惩罚!谁会理解你?身怀无法表达的爱之宝藏,却被判将其永远隐藏,就像隐藏一件羞耻的事情,隐藏一桩罪行!拥有火一般的灵魂,却要告诉自己:没有哪个纯洁的女孩愿意赋予你成为她丈夫的神圣权利。世间男人所能得到的最崇高的安慰,我却无权体会。啊!死亡!死才是我解脱的时刻!就像是又一个流浪的犹太人,我等待着死亡,仿佛等待着那最可怕的折磨终结!但您让我留下,上帝!您不想让我通过任何可以生养人类、延续您的神圣造物的世俗联系属于世间的任何人!我这个可悲的不幸之人还是会抬头仰望您,因为至少您没将我驱逐!

拜访省长后五六周,我收到邀请,与某某铁道运营主管一起前往巴黎。这封信让我高兴极了。不仅因为想要去巴黎旅行,还因为想要立刻离开一座让我恐惧的城市,逃离这个将我当成对象的可怕法庭。我拜访过的那位省长真诚地分享了我的喜悦,劝我不要推迟行程。我可怜的母亲也很开心,这在她看来,就好像是光辉未来的晨光,尽管即将分别的想法为这份宽慰增添了悲伤。

始终善良而有远见的圣-M.先生赶紧将我托付给他在巴黎的一个侄子,这个侄子已经在巴黎生活了很长时间。我对他也不陌生。他认识我。认识我母亲,他们全家人都对她怀着真正的喜爱之情。他也像兄弟一样招待我。多亏了他,我没有陷入外省人的尴尬处境,没有初到巴黎就独自被扔进纷乱的漩涡之中。

到达后的第二天,他陪我去了某某公司的管理部门,在那里,我见到了开发部的部长先生,在这里,我不打算提及这个人尽皆知的名字。短暂的会面之后,我请求他好心将我招到巴黎,他答应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回B去吧,等待您的任命,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的。”

因此,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巴黎,看着它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模糊,心里却计划着将有更充裕的时间再次凝望它。在B城度过的这段日子,没有什么大事扰乱我的生活。每天我都出门,总是一个人。关于我的谣言渐渐平息。既然我的情况已不再是秘密,人们也就有些接受了。但我必须说,那些我很熟悉的人从事件爆发开始就对我表现了更大的同情。“那可怜的孩子,现在我更爱他了,因为我加倍地看重他。他肯定吃了很多苦!”一位母亲这么说道,她的女儿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同学。

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师范学校那些出色的老师会是多么伤心和惊讶。你们能想象得出的。为了这件事,那位可敬的布道牧师给我写了封亲切、友好的信。我亲爱的儿子,现在,我能告诉您我对以前那个女儿真正的爱意了。但您或许不能理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那些曾经把您当作最喜欢的学生的善良修女,感到震惊是自然的。玛丽—德—安茹修女听我说到您的转变之后,用双手遮住脸颊,想起您和她的亲密关系。“上帝啊!”这个纯洁的上帝之女惊叫道,“上次退修期,我鼓励他来参加,他在这儿的时候,我满怀善意地拥抱了他,而他,在离开我的时候,毫不迟疑地亲吻了我的手。”但这些善良的心灵并没有为此责怪我,尽管她们的情感发生了形式的转变,她们还是在心底里对我保留着爱意。我知道,我不会失去她们的爱,因为她们有着最纯洁、最神圣的本质。

可以说,有关我与这些人间天使之间关系的所有想象都是假的,完全是假的。她们或许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宽容,我承认自己已经完完全全暴露在外,大家都明白,但只有我知道这其中的危险。无论我容忍还是抗争,至少没有人会怀疑。当然,多亏了青年时代树立起的那些牢固、纯粹的原则,我不必在这些纯洁的面孔前脸红,她们的温柔和从容并未被我搅乱。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因为我自责,就好像自己犯下了重罪,由于某种巨大的怯懦,让这些最值得上帝眷顾的灵魂遭受怀疑。

我与萨拉的联系并未中断。她接收我的信件,并定期回信给我,都是瞒着她母亲进行的。我不敢写信给她母亲。但这一点,我做错了,后来我才意识到。对她来说,我那胆怯的沉默要么是对她和她女儿漠不关心,要么是对在她家所犯罪行的迟到的解释。

在这件事上,我又一次吃了没经验的亏。我相信,如果我懂得操纵形势,命运可能就不一样了。可能现在我已经是她的女婿了。

但上帝不想这样,也许吧,我不该幻想这一永远都不会属于我的身份!P夫人诚心诚意地爱着我,像母亲一样。我的离开对她来说是双重的伤害,威胁到她最珍视的东西:女儿的名誉受到极大牵连,还有家族名声。这些已经一个接一个地发生了,一定的。她身边的人私下里小声嘀咕。现在说明着过去,本就足够可疑的过去。学区督导们无法避免地触动着她那如此敏感的心弦。他们清楚这出悲剧的每一个枝节,而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让所有人眼睛放光。对她来说,让她回想起这些,就意味着要经受所有羞耻和恐惧带来的折磨,就意味着她小心守护着并引以为傲的好名声要受到质疑。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定不止一次诅咒过那些她让我住在她家的日子。她那慈母的灵魂一定被脑海中那些糟糕的想法碾碎,被良心的谴责碾碎,长久以来,她都那么盲目,因为她忠诚,因为她以为她的孩子都在她的掌控之下。但是,上帝啊!她是女人,作为女人,她应该知道人力有限!

离开巴黎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去某某铁路开发部领导那里供职的命令。我出发了,但临走前,我最后一次见了主教大人。一想到可能要离开他很久,我就难受不已。他具备伟大灵魂所拥有的全部精神品质,能遇见这样的人实在太难得了。主教大人在如此特殊的情境下认识了我,这令他深受触动。他很爱我,如果我能这么说的话。善良的主教握着我的手,深情地拥抱我、祝福我。我太感动了。只能默默地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出几句感谢的话。

分别时,可怜的母亲泪如雨下,我承认,尽管我努力克制,但也和她一样。24小时后,200古里的距离将让我们分隔两地。这是头一回,当然,流几滴遗憾的泪水是允许的。确实,我们还有希望再见。但对我那高尚、可敬的恩人圣-M.先生来说就不同了。徘徊在坟墓的边缘,他已不再有什么指望。“可怜的卡米尔,”他哽咽着对我说,“我们不会再见了!”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他在颤抖。

还有什么比一位哭泣的老人更让人心碎,我想不出。啊!面对这见证着最深沉、最强烈的爱意的痛苦,我再也支持不住了。确实,在他那里,我感受到了父亲的心跳,这我很清楚,也为此感到骄傲!

可敬的人,平静地长眠墓中吧!死亡于你是充满善行和恩惠的生命的终结,你伟大的灵魂已从这些善行和恩惠中获得了回报!你能否听见我微弱的声音?它想告诉你,在尘世间有一个人心中满是有关你的回忆。

如今,他已不在了!他的死亡切断了我身上的一段纽带,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弥补!我没能陪伴他走完最后的时刻。他感觉死亡靠近。出现危象,严重的危象,但他还能叫出所爱之人的名字并与我的母亲道别。他将她的手与他女儿的手握在一起,他看着她们两人,然后叫着我的名字慢慢闭上双眼!

两年过去了。他仍会完整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对他的崇拜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快乐!啊!从那之后,在厌弃我的人中间,在浸泡着我的苦水里,我能隐约看见他的离去挖开的那个可怕的洞!

现在,一个人!……一个人……永远!被抛弃,被我的兄弟们驱逐!唉!我都在说些什么!我有权利这样称呼周围的人吗?不,我没有。我一个人!自从来到巴黎,我那奇怪的双重生命就进入了新的阶段。在年轻女孩的围绕下成长到二十岁。先是做了近两年的女佣。十六岁半时,以师范学生的身份进入某某师范中学。十九岁,获得教师资格证书;几个月后,管理了某某学区著名的寄宿学校;二十一岁,我离开了那里。那是四月。就在这一年年末的时候,我到了巴黎,去了铁路上[13]……

去吧,咒骂吧,继续你的使命!你呼唤的那个世界不是为你而存在的,你也不是为它而生。在这浩瀚的宇宙中,所有痛苦都有它们的位置,你却找不到一个角落来安置自己的痛苦。它格格不入。它颠覆了所有自然的和人的法则。家庭的大门向你紧闭。你的生命本身就是丑闻,年轻的处女、羞涩的青年为它脸红。

那些冲着我微笑、嘴唇擦过我的嘴唇的堕落女人,没有一个不在我的怀抱下羞耻地躲开,就像碰到一只爬虫。唉,好吧!我,我不怨任何人。是的,我在你们中间走过,却没有留下一丝气息。男人啊!我的嘴唇没有玷污过你们那些变心的女人,我的身体也不曾与她们可耻地交合。我从未在任何不忠的妻子口中听到我的名字。所有被你们铺陈在光天化日下的令人生厌的伤口都与我无关。

在这只金杯中,我只能闻到香味。你们饮尽每一粒残渣,饮尽所有的羞耻、屈辱,却还不满足。所以,收起你们的同情吧。

相比起我,可能更应该同情你们。我具有天使的本性,超然地看着你们经历的所有悲剧,因为你们说过,在你们这个狭小的星球上没有我的位置。属于你们的是土地;属于我的是无边的空间。你们那粗俗、物质的感官在尘世中形成千丝万缕的联系牵动着你们的精神,使它无法浸润在这无边的澄澈海洋之中,而我那短暂地迷失在你们干裂沙滩上的灵魂正徜徉其间。

预先脱去贞洁的外衣,我的灵魂在至福中隐约看见一个永恒、明亮的世界放射出灿烂光芒,它渴望居住其中。啊!像这样完全迷醉般的灵魂飞跃,谁能说得清呢,这是大地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赋予人的!那么,灵魂,它将用怎样的眼睛凝视这条封闭的地平线,那么多激情、那么多怀恨的怒火、那么多物质性在上面骚动!而你们恰恰朝我投来侮辱的轻蔑眼神,好像我是一个不幸的、没有名字的人!

你们有什么权利呢?为什么是你们,你们这些卑微的、堕落过上千次而且永远一无是处的男人,你们这些令人蔑视的傀儡,受腐朽造物蔑视,还自诩是他们的征服者。是你们朝我的脸上扔来嘲讽和侮辱,我说的对吗?啊!啊!好吧,为你们的权利自豪吧。

包裹着你们的污泥足以说明你们对它的崇高利用。应该是我埋怨你们,你们这些可怜的堕落的灵魂,你们为了满足可悲的快意,耗尽心灵的活水,你们熄灭最后的智慧之光,熄灭这将在人生道路上指引你们的纯洁火焰。是的,我埋怨你们,因为你们不曾受苦。想要受苦,你们还缺乏高尚、伟大的心灵和慷慨的灵魂。但是赎罪的时间就要到了,除非这一刻已经来临。那时,你们会为自己整个生命的可怕空洞感到害怕。

不幸的人啊!你们找不到任何可以填补它的东西。你们来到永恒的门槛前,悼念什么呢?生命。面对着不朽,却在悼念微尘,悼念虚无!

我告诉你们,我,被你们踩在脚下的我,正以非物质的、纯洁的本性,以长期的折磨,从高处俯视着你们。

我说长期的折磨,这是实话,因为我自己也幻想过那些狂喜的夜晚,那些只应通过本能宣泄出来的灼热的激情。

夜晚,看着那些女人——那些因其佩戴的华丽饰品而不是早已凋零的魅力而显得美丽的女人——从灯架的火光下走过,我像老虎一样颤抖。悲伤地坐在剧院的大厅里,我用忧郁的眼神扫过整个圆形场地,在那些藏匿于座席下的话语中、在那些手指按压带来的幸福微笑里,我默默地分析其中隐秘的欢愉。如果我说所有这些到处碰撞的电流所带来的冲击并没有让我难受或嫉妒,哦,请别相信我!不要,我那时还年轻。也想在这场爱情盛宴里拥有一席之地。可我不该属于任何人……只应属于上帝。在灵魂经过斗争被征服而进入这种绝对的超然之前,哦!请相信我,我也经受过残酷的痛苦!

被不幸包围着,我滋养出一种幻象,疯狂的,可能也是罪恶的。但谁又能因此指责我呢?一个年轻姑娘曾经爱着我,就像所有人的初恋一样,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她天真纯洁,除了我带给她的那些不完整的喜悦,她没有任何别的幻想。后来,她的遗忘压垮了我。也将我带回到我曾一时忘却的现实情况中。

而正是我渴望过的这一幸福让我明白了自己背负着多大的债,以及为此必须做出的牺牲。

于是,我立刻毫无留恋地斩断了过去所有的记忆。在活着的时候,在还年轻的时候,将自己埋葬,埋葬在那骚乱的人群中随处可见的永恒孤独里,就像进入一场最不为人知的退修!

迷失的理性回来了。因为它,我很快找回了忘我的状态,甚至平静与幸福。

唉!对我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

此后,又过去了好些天。终于大功告成了。现在,面对一段熄灭的爱情留下的珍贵阴影,我只会以这样的想法与它交谈。有时,回想起那些飞逝的日子,那些充满神圣的柔情和圣洁的幻想的日子,回想起我这个年轻男子生活在年轻姑娘中间,生活在我的姐妹们、女同伴们中间的日子,这种温柔、亲密的手足之情对我的一生来说已经足够了,没有什么能让它褪色。

这样的回忆没有丝毫苦涩。它抚平了那么多失望的情绪。它是洋溢着芬芳的绿洲,庇护着我那在狂乱斗争中受伤的灵魂。今天,我平静地面对着我那无法改变的命运的晦暗前景。

被一切、被所有人深深地厌弃,我没有因此而激动,我忍受着人们的不公,忍受着他们虚伪的仇恨。而这些仇恨无法进入我所坚守的牢固的防地。

在它们与我之间隔着一道深渊,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我用它挡住了所有人。

一八六几年五月三十日——主啊!主啊!所以盛着我的苦水的圣杯不是还空着吗!所以您那令人崇敬的手伸向我只是为了敲打、击碎这颗伤痕累累以致无法装下任何喜悦和仇恨的心吗?我还能与世隔绝得更彻底吗,我还能被抛弃得更令人痛心吗?

啊!可怜可怜我吧,我的上帝!可怜可怜我吧,因为我抵挡不住这缓慢而可怕的垂死状态,因为我的力气正在丧失,因为水滴会汇成海洋。它侵蚀了我生命的所有力量。

它在我的脚下裂开一道缝,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向下看去,无法不感到一阵可怕的晕眩。我时常觉得脚下这块受到侵蚀的土地不断下沉,永远地将我吞噬!

这种天性与理性之间无休止的斗争一天天消耗着我,大步地把我拖向坟墓。

留给我的已经不能用年来记了,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天。

我清晰而强烈地感受到了它,而这一想法对我的灵魂来说又是那么温柔和宽慰。在那里,是死亡,是遗忘。在那里,毫无疑问,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可怜人将最终找到归宿、找到兄弟、找到朋友。在那里,被驱逐的人将拥有一席之地。

等这一天到了,会有几个医生在我的遗体周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们前来打破所有已经熄灭的活力,从中汲取新的知识,分析在这单一的生命上堆积的所有神秘的痛苦。啊,科学的王子们,渊博的化学家,你们的名字响彻世界,那么就请分析吧,如果可能的话,分析所有灼烧着、吞噬着这颗心直至什么都不剩下的苦痛,分析所有淹没着这颗心又用猛烈的压迫让它干涸的滚烫泪水!

弄清楚那些残酷的轻蔑、那些侮辱、那些卑鄙的讥笑、那些苦涩的嘲讽如何压迫着这颗心,你们会发现那被墓石冷酷地守护着的秘密!……

于是,你们这个不幸的人下了个结论:在他的一生中,人们可耻地拒绝与他握手,有时还因为握了他的手而感到羞耻,甚至拒绝给他面包,到最后连活着的权利都不给他。

因为我已经到了这一步。现实压着我,纠缠着我。我会变成什么样呢?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为明天找寻那片劳作才有的面包?

难道要我去乞讨、去犯罪吗!回到巴黎,回到这个我因为被忽略而深爱的城市,难道要我在夜里等待着某个幸福的路人一边指着警察的方向一边赏脸给我一顿辱骂。然而,还有什么门我没敲过呢?

有几个熟人接纳了我,我请求、我哀求他们来帮帮我。当然,这对他们来说很容易。他们在巴黎有影响力,一句话便可让我获得有尊严的生活方式。

唉!必须说,无论走到哪里,我得到的都是断然的拒绝,而我还曾愚蠢地指望能有人为我做出牺牲。很快,我从这惊人的荒唐中恢复过来。终于明白我能指望的只有我自己。我那微弱的气力已经耗尽,开始意识到贫穷的可怖、饥饿的折磨。因为,整整一个月都在乞讨和期待中度过,然而得到的永远是否定的结果。

只剩最后一个主意了,我采纳了它,以为这一次能够找到永福。

我果断地在一间用人工作介绍所注册作家佣,那是巴黎众多收容所中的一家,里面挤满了人。您有工作经验吗?这就是他们一上来问我的问题。

听到我的否定回答,他们说道:“那就难了,但一定会找到的,我们看看吧。”

唉!我每天都去那里,每天都听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回答。

我忘了自己是一个特殊的人,会吓到周围所有人。

那些年轻的脸庞散发着符合他们年龄的喜悦,他们似乎在我的脸上读出了某种骇人的真相,其中还有不为他们所知的秘密。

我那冷峻而坚定的眼神仿佛将他们冻住了,几乎迫使他们对我敬而远之。

要如何理解我的出现所引起的这种奇怪感受呢?我不清楚。但对我来说,这种感受是真真切切、不容置疑的。

他们也在经受同样的感觉:他们解释不清原因。

左岸快乐的孩子们,未来的科学大师,在亲吻和小杯咖啡间筹备着他们的成功,我每天都能接触到他们,当然只在餐厅里,他们也几乎不理解我那一贯忧郁的冷漠,确实,对一个二十八岁的人,这些是解释不清的。即使我偶尔向邻座面善的姑娘投去微笑,那至少她们中也没有人能说出与我分享陋室的是怎样一张漂亮脸蛋。这就是她们能准确给出的本区各个学生的信息,因为她们都互相了解,尽管不总是互有好感。她们完全清楚她们共同的生活中发生着怎样的变化,清楚她们昨天的骑士和明天的骑士之间进行着怎样的交流。

研究当地的这些风俗还真有些意思。我未曾掺和到任何情节中去,也不是某出戏的演员,但我常常列席这些爱情伴侣的奇特剧情。仅仅作为观众,我尽心尽责地观察,几乎可以说,我的角色总是扮演得最好。

凭借完全独立的态度,我担任了评判者。对女性心理的真实体验让我超越了一些著名的评价,不得不说,其中很多判断都是错误的,这已不再令我惊讶。

就连小仲马也是如此,他想要揭开这层面纱,却是徒劳,他只掀起一半,外行的眼睛是无法洞穿的。

必须告诉他,你走不了更远的。

的确,他取得了惊人的突破便止步不前。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没有进入圣殿的密码。他迷失在没有出路的迷宫里,离开时已经耗尽气力、缴械投降。他没能学会这门他自以为懂得的科学,也永远没有男人能掌握它。

应该对此感到遗憾吗?不,哦不!

我个人认为并且深信,就这一问题而言,存在的不仅是一种不可能性,还是一种必要的必然性,是一道界限,跨过去会很危险。男人的能力与之相背,幸福又仰仗于此。

出于某种例外——我并不为此感到自豪——我作为男性,被赋予了对女性性格的所有维度、所有秘密切身而深刻的认知。我毫无障碍地阅读女性的心,可以细数出所有脉搏。简单来说,我掌握有关其力量的秘密,拥有测量其弱点的方法。也正因此,我可能会是个可恶的丈夫;我能够预感到,我全部的快乐都会在婚姻中消磨殆尽,我可能会残忍地滥用这属于我的巨大便利,这一或许会反噬我的便利。

试了众多方法之后,职业介绍所的人决定向一位正在寻找家佣的夫人提供我的介绍信。

J伯爵夫人住在圣奥诺雷郊区的一座小官邸。

我在一间宽敞的客厅里见到了她,她正在那里写东西。她拿起我的信,坐到炉火边,问了我几个意料之中的问题。我没服侍过人,这始终是难以跨越的障碍。

我本可以对她说:我做过女佣。但只能以一种近乎玩笑的方式……

好在这个主要问题终于过了。

“在这里,”这位夫人带着些许善意对我说,“您很快就能学会如何服务;但您看起来没有力气,太瘦弱了,根本不是做这种工作的料。所以,我不能让您留在我家里。”

她把我打发走了。

不幸的是,她说的是实话。

我身体虚弱,一脸病容。这样的人,大概只能在医院找到安身之处。或许这就是我的最后一步。

我时不时会去拜访一位年轻优雅的女士,她的丈夫在大皇宫经营一家光鲜亮丽的咖啡馆。

我与她的关系是我所有关系中最融洽的。她对我的家庭有所耳闻,我生命中那些主要的事件将她女性特有的好奇心调动到了最高点。而且,凭借女性的机智,她总能找到办法把谈话引向那一方面,总是期待某种即使对她我也很少吐露的私密话。

我生命中的那些感受不是那种可以四处散播的感受。其中有些情况很少有人能理解,而且确实,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俗人眼中,事件或事物会有不止一个愚蠢的解释,而这些解释对我来说并不总是没有危险的,毕竟有时我能判断得出来。

举个例子:在某铁路公司的时候,一位办公室副主管与我谈起过去的那件怪事。他简单地以为,有一天,在某个年轻男人的追求下,我向他的欲望屈从了,于是才发现了我真正的性别。看吧,这种对我进行评判的权利已经伸向何处,它会对我、对我平静的生活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

我以临时工的身份进入某公司的财政部门,在那里度过了几个月的平静时光,仿佛最薄的阴云都不见了,我甚至可以期待被正式录用。然而事情没有这样发展下去。公司发生变故,不得不裁员。人们感谢我,让我隐约看见之后重返岗位的可能,这是真的,但不能确定下来。

于是,我得重新谋求生计。我的积蓄还够一个月。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可以自认为富足。我所需极少。一天吃的东西对拥有好胃口的同龄男人来说勉强够一顿饭。

至于担忧,我可以说我根本没有。

我把上天给予的每一天都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于是自然而然也就没有恐惧了,哪怕最小的恐惧。

要想在二十九岁的年纪就理解这样一种漠然,必须像我一样,被判处最痛苦的刑罚,被判永远孤独。死的想法往往令人厌恶,但对我这痛苦的灵魂来说,却蕴含着难以描绘的温柔。

一座坟墓的景象让我与生活和解。在那里,我体会到一种我也解释不清的温情,对那个埋骨在我脚下的人的温情。这个陌生人成了我的兄弟。我与这个摆脱了世俗联系的灵魂交谈,我被俘获了,全心全意地呼唤与之汇合的那一刻。

这股情绪占据着我,以至于我感到内心的喜悦和希望在扩大。我或许会哭泣,但流下的一定是甜蜜的泪水。

我所描述的这些是我常常体会到的,因为在巴黎,我最喜欢的散步地点就是拉雪兹神父公墓和蒙马特公墓。对死亡的崇拜从我出生起便伴随着我。

很不幸,过渡期恐怕会持续很久。积蓄几乎耗尽,以至于让我产生了悲伤的情绪。

尽管有希望被重新录用,但现在的状况已经难以为继,我已经到了要思索明天能不能吃上饭的地步。

读者们,可能你们永远也不会完全理解这些话语中有着怎样可怖的东西。

这样一种仍在持续的境况会将它不断蚕食的那个不幸之人引向最为可怕的绝境。今天,我终于明白了自杀,终于要执行它了。

不用对此做任何评论。

好几次,我悲伤地坐在杜乐丽公园的长椅上,任由自己在那段陡得吓人的斜坡上一点点走着,唉!从那下面上来的人都仿佛受到惊吓,垂头丧气、精神不振。

啊!这一刻,我多么渴望长眠于地下,人最后的避难所。所以啊,上帝,为什么要让一个对所有人来说都无用、对我来说又如此沉重的生命一直苟延残喘到今天?这是一个不应由人来探索的谜题。

我是别人的负担,也是自己的负担,没有一丝眷恋,没有任何希望,哪怕只是希望偶尔能有一束柔和、纯粹的光线点亮受苦之人忧虑的额头也不能。不,什么都没有。一直被抛弃,一直孤独,一直受到侮辱的蔑视。

就在几天前,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本可以向我那可怜、善良的母亲求助。

对于一个明知这样的求助会成为什么样困苦生活根源的儿子,这样的方式中所蕴含的全部痛苦,你们应该能够明白。

如此一来,我不仅无法让这个我亏欠太多的人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幸福,还会减少她本就不足的生活来源。

我能肯定,这样的困境是我受到的最严酷的惩罚。

现在,我要说说最近几天那种深深的失望感如何令我产生了一个致命的决定。一天早上,在杜乐丽公园门口,我遇见一个男人,几年前我在布列塔尼认识的他,我觉得他应该仍是那里一家重要的海事公司的代理。

我让他从我面前经过,没有与他说话,因为他没认出我来。过了一会儿,因为想着这场相遇是多么奇妙,我仿佛从中看到了新的未来幸福生活的保障。

与他的交往留下的美好记忆让我有了保障,相信他对当下的情况会抱持着善意。

三天后,我去他公司的主管部门拜访了他,把我的困难处境毫不隐瞒地告诉他。我敢肯定,他表现出了兴趣。他的接待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热情。

我直截了当地请求他让我上船在远洋客轮上当服务生。我的提议令他深感惊讶。

他本想为我做更多。

另一方面,他向我指出我的计划在执行时切实存在的不可能性。

首先,针对这样的岗位,公司只想聘用已经习惯于航海的人。“其次,”他对我说,“我无法确信,像您这样经历过那种生活的人适合从事这样的服务。如果您坚决想要这份工作,我一定会帮您的。甚至我可以将您推荐给一个朋友,‘欧洲号’专员,这或许能缓解您在船上的处境。”

我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了。“那好”,他说,“我去见经理。但最好您能提供一封介绍信,比如某个议员写的,我好交给他。”

第二天,我带着一封信回到他那里,信是我省的一位议员V先生写的,这倒没遇上什么困难。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了。我感觉很好。很快就被录用了,再也不用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所有程序都办完了,我没有问过任何人意见,无论是母亲还是朋友,不想让他们提前知道,除非到了出发的那一刻。如果他们知道我是以什么名义出发,一定会阻止我的。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我应该尽快给出答复,“欧洲号”刚刚到达勒阿弗尔。

就在这时,我接到在同一天去某公司重新就职的通知。这封本该让我高兴的信令我感到沮丧。我陷入了奇怪的困境。怎么办?很简单,我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咨询我那出色的保护人,诚实地向他坦白我所做的一切,听从他的建议。可我没有这样做。

很不幸,在我身上,第一时的反应很少是好的。匆忙之下做出的决定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事。这一次的情况是又一个力证。我决定保持沉默,任由事态发展。

由于还有一个月才会出发前往美国,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暂时回到提供给我的岗位上。确实,这就是我所做的。

决定重新录用我的动机自然是会让我产生这能持续很久的希望的。很早就有人让我明白了这一点。我把这样的想法远远地抛在脑后,更加执着于那样一个有待实现的草率计划。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

下决心的日子就要到了,我体会到一阵阵秘而不宣的焦虑。此刻我这么幸福。为什么还要把我丢向那不够确定的未来?仅仅因为我自以为被录用了。对于严肃的利益问题,这是多么好的理由啊。

在这份担忧之中,还得加上对要抛弃那些及至当下都待我很好的人的苦恼。一念及此,我就感到痛苦、心碎。只要一句话,只要我坚决拒绝我愚蠢地认为有义务不拒绝的事情,我仍能终止这份残忍的煎熬。这该死的固执中有着自尊的问题,当然,这自尊放错了地方。最初,我毅然决然地做了这个决定,我不想在它面前表现得虚弱,确实,我的态度是坚决的,但也受控于沮丧的情绪。命运已定。我接受它。

“欧洲号”那位专员回复他的朋友,说让我上船,但只能做服务生,收入与雇用我时定好的截然不同,甚至也不符合船上的部分账目。这封信冰冷而且意味深长,让我重又陷入犹豫之中:就连M先生也劝我不要接受。他对我说,看到我在这样的状况下出发,他很难过,他安慰我说未来还有境况好转的机会,他会尽其所能帮助我的。

我给自己筑起城堡,抵抗所有我认为软弱的情绪,心仿佛被一阵预感牢牢攥住,我颤抖着说出最终决定入伙的话。当时是周四,出发时间定在下一周周一。

我立刻给母亲写信把事情告诉她,不过没有让她知道我今后要履行哪些职责。这并没能让她感到安慰。

这场远行对她来说已是折磨,就不要用这样的坦白来加重她的悲伤了。

面对那些保护我的人,我也同样有所保留,这你们能够理解。

现在给我建议或指责我已经太迟了。就由我去吧,就相信我是被收入更丰厚的职位吸引。我给了他们这样的信念,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我的行为。

是怎样奇怪的盲目让我将这一荒唐的角色坚持到底?我自己也解释不清。也许是因为渴望成为陌生人,这也是人之常情。

……


1868年2月,人们在奥德翁区一间屋子里发现了阿贝尔·巴尔班的尸体,他用炭炉自杀。死前留下了上文手稿。(米歇尔·福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