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将剩勇追穷寇

入主建康后，接下来的重中之重自然是重建晋廷。

文武百官联名推举刘裕为新任扬州刺史，执掌朝政——必须指出的是，这个扬州和现在的扬州市完全不是一个概念，那时的扬州范围要大得多，辖今江苏南部、安徽南部和浙江全境，治所就在都城建康，是东晋王朝的核心所在。

然而刘裕所做的决定却让人大跌眼镜。

他不仅坚辞不受，还推荐由王谧出任侍中、司徒、录尚书事、扬州刺史。

就这样，曾在桓玄手下担任过高官、有严重历史问题的王谧不仅没被追究责任，反而摇身一变，又成了新政府的首席执行官！

刘裕之所以要这么做，显然并不仅仅是为了报恩。

更重要的原因是，东晋的士族势力此时还十分强大，而刘裕家世寒微，和他们共事就像水和油一样格格不入，如果他一下子走上前台，很容易引起他们的不安，进而导致朝局不稳，而王谧出身于顶级豪门琅琊王氏，又和刘裕有旧，让他当自己的代理人，相当于爱马仕配暴发户——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王谧地位虽高，却只是用来装点门面的花瓶而已，真正为刘裕主持政务的是刘穆之。

刘穆之不负刘裕所望，充分展示出了他高超的政治能力。

东晋朝廷此前刚经历了司马元显、桓玄等的轮番乱政，政令废弛，法治败坏。刘穆之在刘裕的大力支持下，对朝政厉行整改，不出十天，京城的风气就焕然一新。

疗恶疾须用猛药，治乱世要用重典。

原豫州刺史刁逵和尚书左仆射王愉不幸中枪，成了刘裕新政的祭品。

有人也许要问，刁逵之前不是在历阳吗，怎么被抓了呢？

原来，在破获诸葛长民谋反案后，刁逵将其用囚车押往建康。

走到半路，桓楚帝国被推翻的消息传来，那些押送士兵变起脸来比川剧演员还快，马上就砸烂囚车，放出了诸葛长民。

之后诸葛长民率领这些士兵反身杀回历阳。

刁逵弃城逃走，被追兵抓获后送到了刘裕那里。

刁氏是京口著名的土豪，且名声很臭，向有“京口之蠹（dù，蛀虫的意思）”的恶名，现在落到了当年的仇人刘裕手里，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刘裕下令将刁逵满门处死，家产则全部分给了京口的穷苦百姓。

比起刁逵，王愉的来头更大，出自一流名门太原王氏，是东晋名臣王坦之之子。

按照《晋书·卷七十五》和《资治通鉴》的记载，王愉因之前曾轻侮过刘裕，心情不安，密谋作乱而被族诛，只有一个14岁的孙子王慧龙侥幸逃脱。

不过，王愉的职务是尚书左仆射，只是个文臣，手中并无兵权，之前在军中也没什么根基，而此时刘裕威名正盛，手握重兵，说王愉要造刘裕的反，相当于说羚羊要吃狮子一样——无异于天方夜谭。

事实上，刁逵和王愉之所以会身死族灭，最重要的原因无疑是曾得罪过刘裕！

这种做法固然快意恩仇，但比起汉高祖刘邦封仇人雍齿为侯的行为，刘裕的胸襟气度似乎略微差了一点。在我个人看来，他后来的功业不及刘邦，这也许是原因之一吧。

当然，这段时间除了全力稳定建康局势，刘裕也不会忘记对桓玄的征讨——只是因义军草创，没有水军才不得不暂时搁置了几天。

三月十四日，水军刚组建完成，他就立即以刘毅为主帅，何无忌、刘道规为副帅，发兵西征，追击桓玄。

在浔阳（今江西九江）以东的桑落洲，刘毅等人遇到了前来阻击的楚军大将何澹之——此时桓玄已经裹挟着晋安帝逃回了荆州老家，大将何澹之以及江州刺史郭昶之等人则奉命留守浔阳。

何澹之把所部精锐全都布置在船队的左右两翼，自己也偷偷转移到了侧翼，以便指挥作战。

为了迷惑对方，他故意把里面仅有几个老弱残兵的旗舰放在阵型的中央，还在上面插满了各色旗帜，看起来类似于一个花枝招展的性感艳女站在一群灰头土脸的菜场大妈中——无比显眼。

他的意图是：以中军为靶子诱敌，再用主力出其不意从侧面包抄，打晋军一个措手不及。

听上去是不是很完美？

可惜这只是他想得美。

就像妻子无缘无故地精心打扮很容易引起丈夫的怀疑一样，他这样无缘无故地大肆张扬也立马让晋军副帅何无忌看出了破绽：贼帅肯定不在旗舰上，我们应该将计就计，集中兵力攻下它！

众人都十分不解：既然贼帅不在，拿下这条船又有何用呢？

何无忌笑着说道：何澹之不在旗舰上，其防守必然虚弱，我们肯定能夺取它，敌军见旗舰失守，士气必然大损，如此一来，我们何愁会不胜！

这下大家才恍然大悟。

随后他们依计而行。

果然如何无忌所料，晋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了对方的旗舰，接着又让人四处高声叫喊：何澹之被抓获了！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战场。

晋军士兵闻讯斗志更加旺盛。

而之前屡战屡败的楚军本就是惊弓之鸟，现在见旗舰被夺，对此当然不会怀疑，哪里还有什么斗志，纷纷四散溃逃。

想象中的如意算盘彻底崩盘，自以为的锦囊妙计成了束手无计，何澹之苦笑不已，只好随败兵一起仓皇向西逃窜。

晋军乘胜追击，攻克浔阳，接着又马不停蹄，继续西进。

再看桓玄。

荆州毕竟是桓氏家族经营了几十年的老根据地，群众基础还是很扎实的，因此桓玄在回去后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重建了一支两万多人的水军。

钱多了就有底气，兵多了就有豪气，在心腹谋士卞范之等人的鼓动下，桓玄鼓起勇气，决定主动出击。

四月二十七日，他以大将苻宏（原前秦天王苻坚的太子，苻坚失败后投奔到了东晋，被安置在江州，后成为桓玄的亲信）为前锋，自己挟持着晋安帝领兵继进，全军出动，顺江东下迎战晋军。

五月十七日，桓玄与刘毅等人统率的晋军在峥嵘洲（当时长江上的一个沙洲，位于今湖北黄冈西北）相遇。

楚军不仅在兵力上有压倒性的优势——晋军不到万人，楚军原本就有两万，现在又会集了何澹之的败军，而且装备也远比晋军精良——楚军都是正儿八经的专业战船，大而整齐，而仓促建成的晋军水师多是东拼西凑的民船，小且杂乱，用现在的话说，一个是航母编队，一个是渔船编队。

见楚军兵多船坚，晋军阵中有不少人胆怯了，渔船对航母，怎么会有胜算？

他们纷纷主张退回浔阳，固守待援。

关键时刻，刘道规站了出来：不可！现在敌众我寡，强弱分明，如果我们撤退，必定会遭到他们的追杀，能回得去吗？何况，就算回去了，浔阳又怎么可能守得住！桓玄虽然看似雄豪，其实不过是胆小鬼一个，加上他们之前多次战败，早已锐气尽失。两军相逢，胜败取决于将领的勇气，不在人数的多少！

说完，他毅然带着自己麾下的战船率先向楚军发起攻击。

刘毅、何无忌等将领见状也连忙跟上。

不得不说，刘道规对桓玄的了解实在太透彻了。

本着“珍爱生命，远离危险”的宗旨，桓玄在指挥作战的时候喜欢在旗舰旁边拴一条轻快的小船，以便自己在战事不利的时候能快速脱险。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楚军士兵见皇帝如此怕死，自然也都不愿死战——你的命值钱，我们的命也不是充话费送的！

他们大多只出工不出力，只出场不出汗，一有风吹草动，随时准备开溜。

因此，尽管楚军兵力上有绝对优势，却始终处于下风。

场面上如此，风向上也是如此——此时东风正劲！

刘毅下令顺风放火。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在楚军战船中迅速蔓延，转眼间就从一道火光变成了一条火龙，再从一条火龙变成了一片火海！

楚军很快就全军崩溃，桓玄见势不妙，慌忙挟晋安帝乘小船狼狈逃回了江陵。

主力已经覆灭，本钱已经输光，江陵还守得住吗？

在桓玄看来，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五月二十四日晚上，他带着卫士百余人从江陵西门出逃。

这时他已经是众叛亲离，还没出城，士兵们就发生了哗变，有人甚至要杀桓玄，只是因为天黑没有砍中，桓玄才得以侥幸逃脱。

等他逃到船上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死党卞范之、儿子桓昇、堂兄桓石康以及屯骑校尉毛修之等少数几个随从。

桓玄本打算逃往汉中，毛修之却极力诱导桓玄入蜀，投奔其叔父益州（治所今四川成都）刺史毛璩。

桓玄同意了——成都生活安逸，火锅好吃，川妹子也水灵，的确是个享受余生的好地方。

只是，他已经没有余生了。

船行到江陵以西三十里的枚回洲，他们遇到了一支数百人的益州军——为首的是毛璩的侄孙毛祐之，他们本来的任务是送毛璩之弟毛璠的灵柩归葬故里的。

毛祐之立即下令发起攻击。

益州督护冯迁跳上桓玄的座船，一把抽出刀来。

桓玄本能地尖叫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杀天子！

冯迁冷冷一笑：我杀的是背叛天子的逆贼！

随后他挥刀就砍。

桓玄死时年仅35岁。

桓石康等人也一起被杀，其子桓昇则被押回江陵，斩首示众。

看起来，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刘毅等人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之前紧绷的心一下松懈下来了，加上又碰到了逆风，船行不便，他们也就不急着赶路，庆功宴一次接着一次，联欢会一场接着一场，直到桓玄死后十天，还没赶到江陵。

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一耽搁，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桓家重新占领了荆州！

主导这次绝地反击的是桓振。

桓振是桓玄的堂侄，其父是东晋著名猛将桓石虔，他颇具父风，也以骁勇著称，由于他太过强悍凶狠，桓玄并不喜欢他，因此桓振一直没得到重用。

桓玄死后，桓振躲藏在华容浦（今湖北监利），在得知刘毅大军未到、江陵城空虚的消息后，他马上召集了两百名党羽，进攻江陵。

堂叔桓谦闻讯也赶来与他会合。

尽管他们的人很少，但守军的实力也强不到哪去，更何况还是毫无防备。

就这样，桓振轻松偷袭得手，再次占领了荆州治所江陵。

刘毅等人这才知道犯了大错。

亡羊补牢，越早越好，何无忌、刘道规率军一路狂飙突进，连续击败荆州军大将桓谦、桓蔚（桓玄堂兄）等人。但在江陵城西，轻敌冒进的何无忌却被桓振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是自京口建义以来，晋军遭受的第一次重挫！

桓振军威大振，刘毅等无力继续进攻，不得不退回浔阳。

公元404年底，刘毅、何无忌、刘道规三人在经过几个月的休整后，再次出兵西征，进至马头（今湖北公安西北）。

与此同时，南阳太守鲁宗之也发兵南下，击败荆州军的襄阳守将桓蔚，夺取了襄阳。

两路晋军对江陵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

不得不说，这样的安排正好击中了荆州军的要害。

因为，他们唯一能打的只有一个桓振。一个桓振再强，也无法同时防住齐头并进的南北两路晋军。

这一策略果然奏效。

桓振率部出击，想寻机与刘毅决战。无论桓振怎样引诱，刘毅始终都坚守不出。

桓振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此时，鲁宗之却趁机一路疾进，势如破竹，直抵江陵城北！

桓振闻讯大惊，只好不与刘毅纠缠，率大军北上进攻鲁宗之。

刘毅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桓振一走，他立即挥师西进，猛攻江陵城。

守城的桓谦尽显废物本色，不战而逃，桓家的大本营江陵就此再次被晋军攻克。

等桓振击败鲁宗之回师的时候，看到的是满城的大火！

显然，江陵已经陷落了！

他的部众多是荆州本地人，妻儿都在城中，见此情景，再也没有了战意，很快就一哄而散。

桓振喝止不住，无奈也只好逃亡。

倔强的他依然不愿服输。

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不会绝望！

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放弃！

两个月后，他带着数十名死党再次奇袭江陵，竟然又奇迹般地赶跑了新任荆州刺史司马休之，再一次成了江陵的主人！

可惜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已——他刚刚进城，喘息还未定，屁股还未坐热，厕所还未来得及上，晋军大将刘怀肃（刘裕的表兄）和刘毅的大军就已经杀到了。

桓振与晋军在江陵城外的沙桥决战。

他先是痛饮绝命酒，随后披挂上马，带着他为数不多的部下冲入晋军阵中，左冲右杀，锐不可当。

但毕竟众寡悬殊，他身边的随从越来越少，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他手里的长矛越来越重，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他脑中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最终，桓振力竭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