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镜子

威尼斯对外表有一种永恒的迷恋。在城中,花力气只装修房屋正面是件司空见惯的事。哥特式门面就是如此——与房屋结构本身毫无关系的围屏。这是这个在某种程度上好似观赏贝的城市最奇特的地方之一。厚厚的石膏与灰泥下或许遮掩着倾颓的墙砖,拉斯金也曾思索过圣马可大教堂的“表里不一”——那里的内外装饰差异巨大。这座城市以砖块砌成,却以大理石掩饰。

在奢华的门面背后,威尼斯的豪宅中常是阴冷、肮脏、令人不适的,而这似乎一点也不重要。由于类似的风气,这些豪宅的主人们也热衷于向外界展示他们的挥金如土,回到家后却露出贪婪吝啬的一面。这就是威尼斯人的习气。譬如,他们通常绝不会邀请来宾到家中做客;内室从来只对亲人和密友开放。英国诗人托马斯·格雷[83](Thomas Gray)评价威尼斯人的家庭生活为“抠门儿到了邋遢的地步”。

在威尼斯社会中,名誉是至关重要的,这与其他地方无异,但在威尼斯,名誉的标志是所谓的“美好形象”;这可以理解为一种装门面的艺术。威尼斯人生活的一大动力就是对遭人诟病的恐惧,时至今日也是如此。人们做一切事都要根据形式,也是为了形式。那形式的背后也许掩藏着玩忽职守与贪污腐败,但形式总是岿然不动。它就像威尼斯人房前的门面或围屏。

表演与炫耀、谋划与卖弄的双重需求贯穿了威尼斯社会的上上下下、方方面面。一位十六世纪里亚尔托的破产银行家曾留下一份账目,其中顺带提到,“威尼斯的市场与这座城本身都天生地倾向于青睐和相信外表。”威尼斯派的画家们耽于光怪陆离的世相。威尼斯派建筑长于奇技淫巧与戏剧性的外在。威尼斯音乐一贯致力于外在表现力多过内在连贯性。威尼斯文学从本质上就是雄辩的,无论是戏剧还是流行歌谣。没有比威尼斯更注重修辞与格调的意大利城邦了。威尼斯的天花板是典型的假吊顶,悬于房梁下某处。十八世纪,展示与炫耀成为掩盖公共政策腐朽无能的手段。这是一条永恒的注解,帮助我们清晰地洞察这座城市与人民的特性。

当代威尼斯修复古建的行动,与其说是修复历史的真实存在,不如说是一种表面工夫。致力于外观的修复者们创造了一座虚构之城,与威尼斯的过去或现在都没有什么关系。建筑师与设计师们意在重现这座城市的审美轮廓;但其虚构的成分却多于真实,是一厢情愿与怀旧之情的产物。实际上,他们修改和曲解了昔日的建筑语言,以迎合他们对威尼斯样貌的先入之见。凹槽与镶面板被撤掉;水平线被拉直加固;窗子被改造得符合结构要求;阳台被收窄以达到整体和谐;阁楼被拆除,巴洛克式的固定物换成了哥特式。不知何故,明暗度强烈的红色和黄色在城中蔓延,而这在以前是不存在的。这种风格被称作“复古”,但这实际上是在制造赝品。这是现代威尼斯整体萎靡的一例,最初由德国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84](Georg Simmel)在二十世纪初提出。他评论道,这座城市代表了一种“外在与根基脱离的悲剧”。这并不意味着威尼斯是肤浅的。情况正相反。对于外在而非深处的关注,引发了一种神秘与不可知之感。

许多世纪以来,威尼斯以其玻璃制造业闻名于世,至今玻璃制造仍是穆拉诺岛上的优势产业。这座海上城市为什么如此着迷于玻璃?玻璃是实体化的海洋。它仿佛由大海凝固而来,人们可以永久拥有与掌握这半透明的海。仿佛你能够得到一捧海水,将其织成锦缎。威尼斯正是为此而生。第一位记载威尼斯玻璃制造的格奥尔格乌斯·阿格里科拉[85](Georgius Agricola)在十六世纪初写道,玻璃由“可熔石”与“凝固液”制成,恰如其分地转化了威尼斯水陆之间的地理位置。沙子化为了水晶。但这并不是威尼斯沙。这种沙产自叙利亚,后来也有产自法国枫丹白露[86](Fontainebleau)的。尽管如此,威尼斯的玻璃制造技术依然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也是最纯熟的。

玻璃工匠早在罗马时代就已在这片潟湖上工作。人们曾发现四到七世纪的玻璃,一个在托尔切洛发现的七或八世纪的熔炉则证明了当时罗马式的生产条件。民间传统一向强调威尼斯群岛上玻璃制造业的一脉相承,而技艺的传承也确实存在。不过,许多专业知识与技术其实起源自拜占庭与伊斯兰。这是威尼斯在东西方世界之间保持平衡的又一证明。

展示灯具与花瓶的陈列室。许多个世纪以来,威尼斯一直以玻璃制造业闻名,这也是今天穆拉诺岛上的支柱产业。对于这座海洋城市,玻璃究竟有何魅力?玻璃是有的海洋。它是海洋转化成了固态,海洋的半透明性被捕捉下来,固定不动。

982年的一份文献中首次提及一位名叫“多梅尼科”(Domenico)的个体玻璃匠。威尼斯玻璃匠行会于十三世纪建立。也是在同世纪,为了防止火灾,玻璃制造业被转移至穆拉诺岛。他们在那里发展壮大。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被国家囚禁了,他们不能迁往意大利的其他地区。泄露任何关于威尼斯玻璃制造的秘密都会招致极刑。逃往大陆的任何一个工匠都会被穷追不舍直至抓获,并尽可能地强制遣送回威尼斯。即使不谈别的,这也是玻璃贸易在威尼斯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象征。它对这座城市经济上的成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要让穆拉诺的工匠们相信自己是被压迫的,或是在恐惧的氛围中被强迫劳动,这是荒唐可笑的,然而国家处罚的威胁却恰如其分地象征着威尼斯国家主权在社会生活各个方面长久以来的存在。威尼斯绝不是一个自由社会。这是一个与世隔绝并因此而闭关锁国的社会。

利用半透明且光辉熠熠的水晶的可塑形态,威尼斯工匠们烧制高脚杯与大口水壶,水瓶与长颈酒瓶,玻璃珠与圣餐杯,灯具与窗户,大水罐与眼镜,还有一系列的装饰性物件。他们的玻璃制作得如此精细,被誉为只要一接触毒物就会立即破碎。穆拉诺的工匠制造出了乳白色色泽的玻璃,冰纹玻璃,以及红铜水晶螺纹玻璃。还有仿照大理石、金属或瓷器的各类型玻璃。事实上,十五世纪以来,威尼斯玻璃愈加精致华丽。当威尼斯成为公认的奢侈品供应地时,威尼斯的玻璃更是成为了一种奢侈品。玻璃制品变得越来越无用,也越来越昂贵。1500年,有人记载当时穆拉诺的玻璃工业道,“没有什么宝石是玻璃匠们的巧手仿制不出来的,这是天然与人工美妙的竞争。”

无论是否美妙,威尼斯早已卷入这场竞争达数百年之久。这也是其在玻璃贸易中如鱼得水的又一原因。十七世纪早期的英国游客詹姆斯·豪威尔[87](James Howell)曾惊奇于炉火竟能将“这样一小块灰扑扑的尘沙转化为如此珍贵而剔透的晶体”。可是,威尼斯本身不就是一个从灰暗的尘沙中起源而来并脱胎换骨的故事吗?从那尘与沙中诞生了这样一座水晶之城,城中的教堂、桥梁与房舍迎风而起,生长壮大。当游人们为了观看运用抹刀与钳子的吹玻璃技艺而来到穆拉诺时,他们凝视的,其实是这座晶莹剔透城市的本质与成长。

潟湖常被形容为一块熔化的玻璃,的确,玻璃成为了威尼斯自身的一种隐喻。有句俗话说,“古往今来的第一美人就是威尼斯玻璃做的。”玻璃透明轻盈;它不是高密度材料,却是色与光的中间体。玻璃内空无一物,拥有的只有表面,包裹在波峰与浪涛间,不分内外。威尼斯派画家借鉴了他们在熔炉边工作的同胞的技艺。他们学习怎样混合色彩,怎样产生给人以流动与熔化印象的效果。他们借用真正的玻璃材料。他们在自己的颜料中混入微小的玻璃片,以达到他们在自身处境中观察到的闪光与透明效果。它微光闪烁;它泡沫点点;它微澜起伏;它拥有着巨大而透明的平静;它暗流涌动;它优雅流畅。所以,玻璃具有大海的性质,就像威尼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