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贲:多向度的文饰观念

和人类生活全部内容对话的《周易》,它的美饰观念是丰富的、多向度的,确乎可圈可点。其中贲卦专论文饰,值得一读(图5-2)。

图5-2 贲卦

1.卦名为贲

贲是贝壳的光泽,饰的意思。《序卦传》说:“物不可以苟且而已,故受之以贲;贲者饰也。”意即万物的聚合,必然要有秩序和模式,而人群的交际,需要有装饰礼仪。贲的意涵就是美化,就是文饰。《说文》:“贝,海介虫也。”贝在远古从海滨流入中原地区,就作为装饰品受到人们的钟爱。《说文》直训双贝为“颈饰也”,可见是将贝组串起来系颈为饰,这在古代是很普通的事情。

2.象辞说:山下有火,贲

这是就整体卦象而言的,上为艮,主体意象是山,下卦是离,主体意象是火。山有花草,火有光热;山沉稳而历四时,似有以不变应万变的宽容与理智,火腾越而冲太虚,有着炫耀自身感染近临的激情与浪漫;火以山为背景为衬映,山以火为点缀为色彩,互相烘托,互相装饰,俨然一幅动静融通、色彩斑斓且意蕴丰厚的美饰图像。《周易·序卦》直击此卦的主题说:“物不可苟合而已,故受之以《贲》,贲者饰也”。这当然是整体的感觉,具体解读,还需结合卦象一句句来看爻辞。

3.初九:贲其趾,舍车而徒

趾是脚趾,人体的最低部分,大约也是最不起眼的部分,可一旦装饰起来,丢开那舒适排场且有一定名分的车子不去乘坐,愿意徒步而行。细细想来,贲趾,连最下位最不起眼之处也要美化装饰一番,可见人们对自身的珍爱呵护达到了何等地步!印度女性因赤脚行走便在脚板涂上红色,而《周易》所描绘的爱美者是如何扮饰的呢?我们只知有美者不甘独自欣赏,总想显露出来与众人分享,那舒适的车子恰是对装饰美的埋没,所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孟子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夫子自身经历的省悟呢,还是源自贲卦的审美目光而对众生做穿透性的扫视呢?进一步来说,古人贲饰了脚趾便着意舍车而徒步行走,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亦有“穿皮鞋的爱逛街道”之说,可见无论古今,炫耀之心人皆有之。

4.六二:贲其须

文饰脚趾至今仍是爱美的女性的功课,初九所述自然使我们融通古今,联想到这一点。可就没想到时空早已错位。六二爻辞一出,我们才恍然大悟:当时的美饰者竟是堂堂七尺男子!可见,美国服饰心理学家赫洛克所说原始人扮饰的孔雀原理,同样适用于中华先民。这一爻辞所述,既是男子美饰习俗的描写与反映,又推动了这一习俗的进一步发展。爻辞只说贲饰了胡须,就按下不表,没词儿了。其实此时无声胜有声,言外之意深着呢。美饰了脚趾头尚且给车也不坐,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美滋滋地展示,那么,对具备“地利”优势的胡须给予装饰美化,好钢已经用在了刀刃上,无须着意彰示已豁然眼前,美髯飘飘,若白鹤亮翅,若玉树临风,令众生只有企羡、喟叹的份儿!况六二爻的位置,本身意味着得中得体,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美饰达到这种境地,哪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5.九三:贲如濡如,永贞吉

濡是水润湿的样子。贞是持久不变。初爻是脚,次爻是头,这一爻似乎说人的整体扮饰效果。装扮得光鲜亮泽柔和温润,好像水打湿似的美丽,且能恒久地保持这一美饰效果,不就是吉祥如意的事儿么?对于饰物光鲜泽润效果的讲究与推崇,自然引发人们对金银珠玉等饰物的欣赏意趣和崇尚心态。考古发现告诉我们,先民多珠宝玉饰。看看时下,人们的审美观念仍是这样,不因数千年岁月的流逝而改变。可见先民如此敏感于贲如濡如扮饰效果,显然有着独到的发现和深刻的感悟。

6.六四: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

按《孔颖达疏》皤为素白之色。皤如,本指老人的头发白亮醒目,此为打扮得鲜明与光洁。翰如是像飞鸟一样快速飞翔。爻辞勾勒了一幅生活场景:天边来了一群人,人人打扮得色彩斑斑,光洁皎皎,白马似受到美的感染似的奔腾不已。农耕文明以静为美,人们见到纷乱与狂欢自然便想起强盗与战乱。爻辞便解释并抚慰道:那不是贼寇啊,是结婚迎亲的队伍。这一场景似蕴含二义:一是文饰所带来的美感给人以自由与解放,因而有内在的愉悦与外在的狂欢;二是文饰本身是文明的展示,是文饰者灵魂净化和内在素质升华的修炼历程,虽说文饰之美可唤起自由狂放的意态,但却不会有贼寇般的越轨行为,而是欢乐祥和的灵动与活泼。《周易·序卦》所说:“物畜然后有礼,故受之以《履》”。畜,假借为蓄。《说文艸部》:“蓄,积也,从艸畜声。”意即生物聚积为群时,须以礼相待方能持久。说文:“履,足所依也。”《尔雅》:“履,礼也。”《释名释衣服》:“履,礼也,饰足所以为礼也。”彖辞就此卦评判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确乎是有针对性的表述。

说到婚嫁服饰给人以解放、自由与狂欢的感觉,归妹卦六五爻辞亦可作为补证:“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几望,吉。”袂指衣袖,即以局部代整体服饰。一般学者以为君指嫡夫人,所归女也;而娣指陪嫁之滕妾。如此一解即成了所归女尚德不尚修饰,故穿着简朴,诸娣尚容,反倒衣着华丽。我理解既是帝乙嫁妹,那么君自是帝乙,娣为女弟,帝乙之妹是也。妹妹地位自不能与国君相比,那么常规着装在面料、色彩、图案、款式及制作等方面应逊色于兄才对。而这里因是婚嫁大事,君主之衣袖远不及妹妹的高档漂亮!爻辞似说在婚嫁这个特殊的环境下,帝乙之妹的着装扮饰可以超过处于国君地位的兄长,这是能带来吉利祥瑞的行为。显然,这是充分肯定文饰的褒扬之辞。

7.六五: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终吉

束帛是五匹一束的绢。戋戋,《孔颖达疏》为众多也;亦有显露意,如江淹《刘仆射东山集学骚》:“石戋戋兮成文。”朱子《周易本义·贲》:“束帛,薄物;戋戋,浅小之意。”诸解不无歧异,但可兼而有之。吝,吝惜、珍爱之意。鲜艳优美的锦帛制成的头饰、颈饰或腰饰扮饰于身,亮丽超群,自然引人瞩目。漫步于丘园,本应身心放松尽情游玩,却因盛装不得不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地呵护衣着和饰物,累了不能席地坐卧,会把衣服弄脏;乐了不能彼此追跑嬉戏,那有皱的可能;热了不能脱,美饰会因此而损毁;冷了不能添衣,束帛会因此而埋没,颇为拘束,这样的游玩岂不累煞人也!但细细想来,扮饰原本自尊以尊人,炫耀也是生活氛围的美化,就是让人赏心悦目,动机是好的。最终束帛完好,美感依然,结果也是好的。

另有象辞称“贲于丘园”为“六五之吉”,以为《易》学多是在丘园与朝市对比中,从敦本履素的意向上理解此六五之吉的:“不贲于朝市而贲于丘园,敦本也;束帛戋戋,尚实也。”[5]朝市是浮华的象征,丘园乃真朴之在,身在朝市而贲于丘洋溢着履素敦本的气息。贲于丘园之所以吉,是因为它不同于原始的质朴,它是在繁华浓艳中打过滚、恍然大悟后的自觉选择。这种选择与司空图《诗品》“真与不夺,强得易贫”的信念,“浓尽必枯,淡者屡深”的趣味心息相通。这一理解亦通。

8.上九:白贲,无咎

这句爻辞意即不加任何文饰,也没有什么坏处。似隐隐暗示文饰有着负面效应而推崇朴素之美,但只简洁一句,刚开头便煞了尾,如铜钟一击,任凭余音悠悠而撩人情思,引人遐想。想来上九已是贲卦的极点,按卦象运行原理,物到极时终必反,一切装饰走向极致就会返回淡装天然的本来面目。此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豪华落尽见真淳是也。刘向《说苑》说孔子卦得贲而意不平。子张问其故,孔子叹息说:“贲,非正色也,是以叹之”,“吾闻之,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以,质有余者,不受饰也”,认定最高的美应该是本色的美,就是白贲;唐诗句有“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的生活例证;刘熙载《艺概》:“白贲占于贲之上爻,乃知品居极上之文,只是本色”,无疑都是认同白贲无咎这一观念的异代写真。

还可以引入其他一些卦辞,作为补证,亦可以从中看出《周易》对白贲境界的拓展与推崇。

履卦初九爻辞:“素履,往无咎。”古人生活习惯,入室则脱履于户外,著则行,故履有必行之意。素履即质朴没有文饰之履,在人不易引起嫉妒;在已行为自如放松;自由自在,随遇而安,没有外在的负累。

坤卦六四爻辞:“含章可贞”,意即包涵着文采,将装饰隐去,将美丽的图案花纹暗含其中,含蓄有味,隐而不发,淡淡而恒久。着意营造出没有文饰的形象来,大有万人如海一身藏的意态。这也是白贲一境。从服饰美学角度,清代李渔《闲情偶寄》自有一番妙解:“宝贵之家,凡有锦衣绣裳,皆可服之于内,风飘袂起,五色灿然,使一衣胜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究其底蕴。”此即白贲之境,亦即含章可贞之境,它意在营造美衣其内蔽衣其外的底蕴丰沛的着装效果。

既济卦六四爻辞:“襦有,衣袽,终日戒,”染有彩色之缯曰襦,引申为美衣。袽,败衣也。有,此解为藏。毛传《诗·周南》:“有之,藏之也。”意即把好衣服藏起来,穿起坏衣服,示人以贫、以淡,以示平庸,消弱自身过于出众的地位与形象,消解他人出自嫉妒的破坏欲望与敌对情绪,以防不测。终日戒,犹言整天谨慎小心的样子,不是心理上的忧心忡忡,而是着装打扮方面着意地自处卑下。“象曰: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这不就是“白贲无咎”的另一境界么?有美衣而着素淡,看来仍是不患寒而患不均在制约人们,自古而今,不敢露富的思维模式不知从何而起,在《周易》这里我们从着装心态中找到了它的原型。

一般而言,最需要形式发挥功能的地方,常常同时是内容最易流失的地方;越是需要形式发挥功能的时候,越需要“文明以止”的自觉。白贲最深刻的启示似乎是,最理想的形式即能完全被它所传达的意义所占有——使人们往往得其意而忘其形——这一道理似乎与“大音无声大器无形”之说有着深刻的内在沟通,在整个贲卦中,从贲至白贲各个不同阶段,都是内容在美饰的形式中得到圆满传达的标志。而白贲,作为目穷千里更上一层的观念,它既是对美饰的肯定,又是对美饰的超越。《杂卦》说:“贲,无色也”。王弼注:“无色,无定色也。”“贲”而“无定”,已从规矩中脱颖而出,达到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境地。我们知道,传统易学每每用“贲象穷白”即白贲来替代文质彬彬,作为情采关系处理的最高典范,但谁曾注意过,它原初就是对服饰最高境界的探索与推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