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室往里又有一门,几道门帘垂落,里边甚为敞亮,自是居室,晋无咎拾步而入,立觉脚下变软,地毯柔软蓬松,几能陷至脚踝,墙顶挂满金花点缀的青色织锦,夹杂外圈与中心吊下的九盏琉璃灯。
此外靠南一张卧榻,纱帐、床单、被褥等等铺叠得平平整整,靠北一个木架立于墙角,可作挂衣之用,一张梳妆台,剪刀、木梳、网巾摆放得井井有条。
瑗琴道:“教主内力深厚,奴婢们在此得闻教主更替,已将前教主的家人请出‘青龙殿’,趁着您在沐浴更衣,将二层全部翻新,您可放心使用,若还缺些甚么,随时吩咐奴婢便是。”
晋无咎心道:“说‘请出’这么客气,其实还不是赶走的?”
不禁莞尔,又被她们动不动一声“奴婢”弄得浑身不自在,道:“我在丐帮过惯清贫日子,也见惯小哥哥待丐帮弟子亲如兄弟,你们以后见了我固然不许跪拜,也不得以奴婢自居,喊声‘教主’也还罢了,至于其它,你们相互间怎么说话,便也怎么对我说话。”
瑾画道:“如此一来,奴……我们岂不以下犯上?”
晋无咎道:“我既命令下来,你们拒不遵从,那才叫作以下犯上,我接任教主之位,自会好好约束教众,有意触犯教规者,我必定严惩不怠,那也不是喊几声‘奴才’,磕几个响头便能轻饶的。”
四女齐声道:“是,教主。”
脸上小心翼翼,各在心下窃喜,均想晋无咎果如廉德明所言,与之前两任教主大不相同。
整个东北、西北两侧尽是窗户,外侧光线透过窗纸窗格,屋内因此清晰无比,瑭书将两排窗户轻轻推开,更被照得晶莹如玉,宛若洞天福地。
瑾画道:“教主,您刚出浴,奴婢们……”
见晋无咎看向自己,忙改口道:“我们为您梳头罢。”
晋无咎道:“不必了,这些事我习惯自己来。”
四女各自对视一眼,环棋道:“教主甚么也不用我们做,是不是嫌弃我们笨手笨脚,不想要我们了?”
晋无咎听她说话时带着哭腔,又见其余三女也泫然欲泣,奇道:“你们这是做甚么?”
环棋道:“我们来到这‘青龙殿’,职责便是伺候教主,您既不要我们,我们无家可归,往后的日子不知该怎么过。”
她说得动情,当真两行泪珠滚落,却不嚎啕大哭,只伸手指抹去,四女姐妹情深,她这一哭,其余三女跟着抽噎。
晋无咎大是怜惜,道:“‘青龙殿’本是你们的家,哪来甚么无家可归?我是教主,我让你们留下,谁敢赶你们走?”
环棋道:“可是……”
晋无咎心道:“她们有此顾虑,实也不无道理,我甚么事都不让她们做,教她们待不待在身边的好?不待在身边,旁人看来难免无所事事,待在身边,时间久了又怕玄炎误会,更别要教她们清誉受损。”
道:“这样罢,你们只要不来碰我,从前做些甚么,现下还做些甚么,至于梳头更衣这些,便不麻烦你们,我并非嫌弃你们,只不过我心有所属,还望四位姑娘见谅。”
四女大喜,齐声道:“多谢教主。”
晋无咎一声苦笑,道:“明明我在麻烦你们,反倒要你们谢我,‘青龙殿’的规矩也真有够乱七八糟。”
想到从此与莫玄炎形同陌路,一时间心灰意懒,径直向外走去。
四女甚是善解人意,看出他心事重重,默默跟随于后,无人出声叨扰。
书画二室与琴棋二室一般,仅在梨木桌上置有书画必备物事,不添其余摆设,四小长间异曲同工,皆以主人潜心琴棋书画时,思绪不为外物所扰。
再回到外间,中心俏生生立一高挑少女,手持长剑,背身向外,形姿窈窕,黑纱飘摇,竟是莫玄炎,晋无咎心神剧荡,上前道:“玄炎,当真是你,你甚么时候到的?”
莫玄炎回过头,见他咫尺之遥,向后退开一步,冷冷道:“我来接我的家人,请问教主打算甚么时候释放她们?”
双目逼视充满质问。
瑾画上前一步,道:“大胆莫玄炎!你身为魔界少界主,未经教主允准,竞敢踏入‘龙宫’,还用这种口气对教主说话。”
晋无咎喝道:“不得无礼!”
瑾画先是诧异,不敢违抗,退回原位,莫玄炎面对四女目光丝毫不惧,又道:“请问教主放是不放?”
晋无咎问四女道:“怎么回事?”
瑗琴道:“回教主,莫少界主母亲舅母被前教主请入‘太阳’、‘太阴’二殿作客。”
晋无咎立时明白过来,沈墨壤倚仗教主身份,名为请人作客,实则软禁莫家女眷,假以控制莫氏父女,则莫玄炎何以突然答允下嫁沈碧辰,多半与之脱不开关联,不知不觉握紧双拳,无暇即刻处置沈氏兄弟,只道:“赶紧带路。”
四女虽不满莫玄炎无礼冒犯,却同样对沈墨壤此举深自不以为然,无奈身份低微不敢进言,心知以晋无咎显露出的为人,必不至于蛮不讲理,道:“是,教主。”
“太阳”、“太阴”二殿位于三层,四女带路自东北侧楼道而上,两人守卫出口,容六人通过后再行封堵,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晋无咎抬眼望去,三层依然不是尽头,身后数步又有阶梯继续通向四层,不知一层一层,到哪里方为终点,再看三层格局与二层大不相同,红毯铺地,一堵翡翠色高墙,上雕各路花纹,与天花板相连,挡在六人面前,如同一间封合院落,瞧不见里边模样。
瑗琴道:“教主,三层道路复杂得紧,依瑗琴之见,一会儿走到入口,由守卫们前去二殿传令放人,我们待在门口等候如何?”
晋无咎道:“便依你所言,小姐姐脱险之前,我原也没心思在这迷宫中多逛。”
瑗琴道:“是,教主。”
莫玄炎心下一凛,想要询问,抬眼见晋无咎目不转睛盯向自己,一阵怨怒涌上心头,扭过身不去看他,四女见她不过区区少界主,竟完全不把新任教主放在眼里,再看晋无咎非但不怪,言语间反对她十分维护,各在心中恼怒,却无一人斥责。
四女走在当先,绕至西侧拐角,终于出现一道缺口,两名年轻男子手持长枪站立两旁,见晋无咎身穿青色教主服饰,又有琴棋书画四婢相陪,目露惊色,右首那人道:“这……”
瑗琴道:“前教主已被打败,自即日起,晋教主便是‘青龙殿’新的主人。”
二男更是惊诧,单膝跪地,道:“属下参见教主。”
晋无咎心道:“先前楼梯口那两个人不卑不亢,我还道廉前辈已然通知过了,怎么这两个人又来这套?”
眉头一皱,转身望向窗外。
莫玄炎见他一脸不耐烦,任凭二人长跪,想他一朝得势,还不是一般的不拿家仆当人看待?正鄙夷间,瑗琴环棋已将二人扶起,前者道:“新任教主不喜欢我们跪拜,以后见了面,简单行礼便是,你们可都记好了,见人最好也能转告一声。”
二人见晋无咎言笑不苟,原以为不经意间做错甚么,想到沈墨壤动辄“嘿嘿嘿哈哈哈”的怪笑声,忍不住毛骨悚然,闻言如释重负,道:“是,是,多谢教主,多谢瑗琴姑娘。”
起身后一个朝东南方向,一个朝西南方向而去。
瑗琴道:“教主,‘青龙殿’三层与一层皆为迷宫布置,所不同者在于一层东南西北四殿呈扇形,各以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为主题,相互仅有一门贯连,三层南北二殿呈长方形,南为‘太阳’,北为‘太阴’,彼此并无通路,他二人朝不同方向而去,便是这个道理。”
晋无咎背对入口,却能凭借双耳辨出,点头道:“多谢瑗琴姑娘指点,我既入主‘青龙殿’,确该熟悉殿中地形,待我空闲下来,还要劳烦四位姑娘带路。”
瑗琴道:“瑗琴不敢,教主有命,我们自当遵从。”
晋无咎轻轻点头,转向莫玄炎,想要询问几句,转而心道:“今日我本以为是岳父大人刺过爷爷一剑,未给玄炎任何辩解机会便已出手,我那时的心情便是玄炎这时的心情,她又怎会愿意听我说话?要不是为了家人,她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将满腹关切话语咽回腹中,来到另一侧窗前,凝望远处雪山,四女见二人各朝一边,夹在中间颇觉气氛尴尬,一个个沉默不语。
少顷,墙内出现人声,莫玄炎当先候在西侧缺口,晋无咎站于近旁,果见西北侧先走出四名女子,二者为主二者为仆,二主看来一对母女,母亲四十出头,肤色白嫩丰姿犹存,女儿年近二十,脸蛋生得秀丽,眨眼时俏皮可爱,二仆则是年轻丫鬟。
那女儿一见莫玄炎便道:“好妹妹,你可算是嫁了,我们终于不用再待在这鬼地方。”
那母亲忙道:“婵儿,‘青龙殿’中,不得失礼。”
这对母女正是洛垂文的妻子舒晴与独女洛婵妤,后者闻言一吐舌头,没再说话。
莫玄炎微一侧头,似要看向晋无咎,侧至半途又即回转。
西南侧随后走出三名女子,一者为主二者为仆,一主约摸三十六七,晋无咎见她五官美艳,举手投足间散发优雅,虽被软禁未知几日,却一脸镇定恬和,第一时间心道:“玄炎和她非但生得形似,更颇有几分神同,这女子定是岳母大人洛扬采。”
他心神涣散,暗暗叫过好几声“岳父”、“岳母”,竟分毫未觉不妥。